这一夜,曾渔辗转反侧很久睡不着,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伯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伯父说等他到了二十岁准备外出谋生时就可以取出那块金丝楠乌木罗盘仔细琢磨琢磨,这十年来他都没有去看过那块金丝楠乌木罗盘,因为那时他的志向是科举——
伯父说那句话时似乎另有深意,曾渔起身点上油灯,端着灯盏去伯父生前住的那个房间,房间的锁就在曾渔这里,早几年曾渔经常一个人在这房里读书、习字、作画,这两年因为在东岩书院读书就很少进这个房间了。
夜深人静,灯焰摇曳,开房锁的声音响得吓人,曾渔推门进去,一股尘气和腐味扑鼻而来,这个房间很长时间没有洒扫过了,房里的摆设一如伯父生前,伯父因为长年在外,所以这房间摆设很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别无长物。
曾渔打开那个樟木柜,柜子里有一把伞、一把剑、两个罗盘,这是伯父以前行走江湖的随身之物,曾渔捧出上面那个罗盘,这个罗盘是虎骨木的,伯父平时相地堪舆都是用这个虎骨木罗盘,罗盘上密密麻麻的天干地支等字迹是曾渔祖父的亲笔,墨字深入木质纹理,因为经常摩挲,罗盘表面锃亮光洁。
曾渔又捧出那个沉重的金丝楠乌木罗盘,金丝楠乌木是皇室专用的木料,即便是一品高官若用了这个木料那也是僭越犯法,但堪舆风水师却是例外,堪舆风水师可以用金丝楠乌木来制作罗盘,民间有云“珠宝一箱,不如乌木一方”,可见其这个罗盘的珍贵,罗盘上面的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七十二龙都是雕刻上去的——
金丝楠乌木很重,但这个罗盘重得有些离谱,曾渔颠来倒去看了一会就发现罗盘背部藏着一个暗格,卸下暗格小木门,里面竟藏有黄灿灿的金条,约有二十两左右,嘉靖时黄金与白银的兑换比例大约是一比八,这罗盘藏的金子约值一百六十两银子,广信府一亩上等水田也只值银十两,一百六十两银子当然是一笔巨款了,这是伯父多年的积蓄,留给嗣子曾渔——
曾渔眼泪滴在罗盘上,兄嫂要赶他出门,去世多年的伯父却早早给他准备了自立门户的资本,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没有钱真是寸步难行哪。
听得石田打更人绕着四门围墙敲三更鼓,曾渔将两块罗盘和那把剑搬到自己卧房,洗手上床,行八段锦导引法,叩齿三十六,两手心掩耳,以中指弹击后脑,左右各二十四次,这就叫“两手抱昆仑,左右鸣天鼓”,又舌搅漱咽、手摩肾堂,半晌才睡去。
次日早起,曾渔自感精力充沛,十二年不间断的八段锦毕竟不是白练的,他已有了决断,机遇要靠自己去争取,他一定要尝试一下,如果不行,那再另做打算,有伯父留给他的二十两金子作后盾,他可以拼搏一次,天无绝人之路。
母亲周氏起得更早,忙忙碌碌在收拾衣物,虽感前途未卜,心中不安,但表面还要努力显得从容镇定。
妞妞也起床了,自己洗了脸、梳好两个小丫髻,帮着阿娘收拾东西,与忧心忡忡的母亲不一样,小女孩妞妞对前程充满了好奇和希望,和阿娘和哥哥在一起,她不怕。
用罢早餐,谢氏就急不可待地催促丈夫向曾渔把话说清楚,今日定要曾渔母子三人离开这个家,曾筌被枕头风吹了一夜,已是晕头转向,由着谢氏安排——
曾家祖处在兴国三寮,石田这边别无宗亲,所以曾渔和曾筌兄弟二人商议析产分家就没有族人参与公证,只有曾渔的母亲周氏和曾筌之妻谢氏参加,几个人坐在前厅堂上起先都是默不作声,天气闷热,堂屋气氛也压抑。
曾筌咳嗽两声,执一把短柄蒲扇摇着,干笑道:“一早起来天气就这般闷热,午后怕是要落大雨。”
坐在曾筌身边的谢氏听丈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很是不满,用脚轻轻踢了踢丈夫的足踝,曾筌就又咳嗽两声,说道:“鲤弟,你今年二十岁了,理应成家立业,你且说说今后有何打算?”
曾渔道:“弟读书不成,看来只有继承祖业做风水先生了。”
曾筌皱眉道:“伯父去世时你还年幼,并没有带你出外实地看过风水,须知风水青囊术最重言传身教,可你只会背诵一些风水秘笈,这个如何顶用?”
谢氏不想丈夫与曾渔说这些,这样说来说去曾渔就根本不可能独立谋生了,对丈夫道:“鲤弟读了十几年书,见识强胜你,他既说能继承祖业,你又何必灭他志气,难道坐在家里就能学会风水术!”
曾筌不吭声了,半晌道:“伯父临终时也是说过的,让你承接他的衣钵,以风水术谋生,你现在已成丁,既有志继承祖业另立门户,做兄长自是欣慰,你且说说,需要哪些帮助?”
曾筌懦弱惧内却又好颜面,所以说话就这么吞吞吐吐。
曾渔直截了当道:“弟就直言吧,我们曾家在石田畈有二十亩水田、湖根山上有十五亩山地——”
“你说什么,你想说什么!”
原本坐着的谢氏横眉立目暴跳起来,曾渔说这些分明是想分家产啊。
曾渔不动声色,继续对大哥曾筌说道:“就是祖父与伯父手里建的这两堂大屋也有弟的一份,这大屋就算折银八十两吧,弟得一半,四十两,石田畈水田每亩值价八两,往低里就算七两吧,弟也应得七十两,湖根山的田地每亩值三两银子,弟得二十二两,今日分家析产,弟应得一百三十二两银子,考虑到父亲去世后的六年间,弟一家三口依兄长过日子,弟读书求学也费了不少银钱,就减去五十二两,兄长应分给弟八十两银子。”
谢氏面色通红,冲着曾渔怒叫道:“你说完了没有,你话说完了没有,你一个妾生子竟敢说什么分家析产,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
曾渔的母亲周氏一向良善,从不会与人争执,谢氏这样骂人的粗话她说不出口,这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气得说不出话来,依偎在她身边的妞妞小嘴半张,一脸惊恐——
曾渔腾地站起身,喝道:“谢氏,我是因为我兄长才称你一声嫂子,你若再敢辱我母亲,那就休怪我无礼。”又对曾筌道:“大哥,我已有言在先,大哥莫要怨我。”
曾渔是谢氏看着长大的,从没敢这样当面顶撞,此时那目露凶光的样子让谢氏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随即尖声道:“你敢把我怎样,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难道不能告你忤逆!”
曾筌赶忙起身拦在妻子和弟弟之间,愁眉苦脸道:“哎呀,莫要吵闹,莫要吵闹,让邻人听到了笑话。”
曾渔冷笑:“我母健在,哪来的长嫂如母!你说我妾生子分不得家产吗,大明律户令规定,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外,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大哥,难道我们兄弟真要公堂上见?”
谢氏忙问丈夫:“大明律上真的这般说?”
曾筌唉声叹气:“那是当然,唉,怎么就要闹到这般地步!”
曾渔摇头道:“大哥,我也不想这样,我们祖父、伯父、父亲都是本地有名望的人,若我们兄弟闹到县衙公堂上去,那真是出丑,可是兄嫂要把我和母亲还有幼妹就这样扫地出门,那我岂能甘休。”
谢氏又叫了起来:“你已过继给大伯,凭什么分我们的家财田产!”
曾渔道:“祖父于正德六年迁居到石田,那年伯父十九岁、父亲十四岁,伯父与父亲何曾分过家,而且置这些田产伯父出钱只多不少。”
谢氏见说理说不过,就撒起泼来,大叫大嚷说曾渔欺负她,她要回娘家叫人来对付曾渔,她谢家在本县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她有兄弟六人,娘家势龗力大,这也是曾筌惧内的一个原因。
谢氏不顾曾筌劝阻,带着两个女儿、一个陪嫁仆妇怒冲冲出门回娘家去,扬言要叫人来教训曾渔,曾渔倒不怕谢氏撒泼,但他不能耗在这里为分家产与兄长曾筌打官司,他有急事要办,说道:“大哥,我也不是急着就要分家产,但亲兄弟明算账,我今天就要与母亲和妞妞搬出龗去,但在搬出龗去之前,我们兄弟先要把家产分清楚,立字为据,我日后再来处置也可以。”
曾筌也怕弟弟分家产闹到县衙去,听曾渔这么说,心下略定,便与曾渔各写了一份分析家财田产的字据,写明房屋、石田畈水田、湖根山田地的位置和数目,兄弟二人均分,属于曾渔的那一份暂由曾筌代管,但曾渔随时可以分出龗去——
写好字据,兄弟二人各自画押,曾渔又去请来本地塾师方秀才来居中作保,与兄长曾筌各封了三钱银子作为保人的佣金。
用罢午饭,曾渔母子三人收拾好行装,那头黑驴就归了曾渔代步驮东西,小奚僮四喜也想跟曾渔去,曾筌面露难色,生怕妻子谢氏回来没法交代。
曾渔也不想兄长太为难,兄长这个人心地其实是良善的,只是性子庸懦了些,便对四喜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再让你随我去。”
小奚僮四喜眼泪汪汪。
周氏侧骑着驴,驴后鞍两侧还挂着两只细藤编的衣奁,曾渔一手牵缰绳,一手拉着小妹妞妞,背上还背着沉重的书箧、两块罗盘,那把剑也斜背着,既是负笈求学的书生,又是挟剑远游的剑客。
曾筌送到丰溪渡口,摸出一个小布囊塞给曾渔道:“小弟,这是哥哥平日积攒下的一些碎银,你嫂子不知龗道的,你带着路上用,唉!”曾筌显得很悲伤。
哥哥毕竟还是自己的哥哥,曾渔接过小布囊,谢过哥哥。
曾筌又问:“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里?”
曾渔道:“我想先到府城,那里好谋生。”
曾筌点点头,说道:“大妹嫁在府城,有事也可有个关照,我有暇也会去看你们。”
渡船来了,曾渔扶着母亲上船,妞妞第一次出远门,很兴奋,叫着“黑宝黑宝”,把黑驴拽上了船。
渡船向对岸驶去,庙山巍巍,丰溪汤汤,曾渔开始离乡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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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渔的传奇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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