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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中士族起于汉末,盛于东吴,至隋唐依旧不衰。在自己的地盘上,无论是山东士族还是关中士族,张丰都不会有丝毫敬畏之心。因而,从陆宅之中大步出来上了马,他见左右从者簇拥了上来,便一挥马鞭淡淡地吐出了一个字
“走”
尽管从者们对于张丰匆匆冲进陆家,而又在不多时后面色不悦地出来,心里无不有所猜测疑惑,但谁都不敢出言问上一个字,慌忙打马跟上了策马从巷子里出去的张丰。等回到了张宅,其中一个平日素来颇得张丰宠信的从者方才大胆问道:“郎君是和陆十五郎有什么口角?”
“陆十五纵有天大的胆子,还不敢对我还口”
张丰眯了眯眼睛,见那从者噤若寒蝉不敢多问,他方才手执马鞭冷冷吩咐道:“传我的吩咐,张家上下所有佃户,若有敢私自改稻田耕地,去种植什么茶叶的,一律夺佃再不续租就说是我张九的话,江南鱼米之乡,只听说捕鱼种稻米,却不曾听说那不能垫饥,不能御寒的茶叶有什么要紧”
直到此时,众人方才明白这位少主人此前不哼不哈,骨子里竟然是这般反对种茶,一时不禁面面相觑。沉寂了好一会儿,在张丰喝令还不快去的催促下,有人慌忙去张氏的那些田地上报信,却也有人忍不住上前劝说道:“郎君,杜侍御和裴御史毕竟是领了上命到江南来,而且听说有意在苏州设江南东道茶引司。据说顾氏三郎与之颇为友善,郎君何不……”
“我张氏又岂是顾氏能够相提并论的?”张丰恼怒地打断了话头,厉声斥道,“顾陆两家当年在北朝时便曾经屈身侍虏,论风骨名节,抵不上我张氏万一如今顾氏渐渐走了下坡路,便不惜媚上附和茶引司这等前所未有的无稽之谈,简直是丢了他们顾家几百年传承的脸面至于陆十五,他还不至于和顾氏那样卑躬屈膝,只不过陆家上下素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他又懒散,指望不上他”
说到这里,张丰的语气中,赫然带出了几分舍我其谁的兴味:“我已经拜书给父亲,此等关系到吴郡的大事,务必请他建言一二近来还有些蜀郡中人在其他各州郡推行种什么木棉,这全都是给那股言利之风带坏的此风倘若助长,岂不是没了秩序,丢了根本?江左饮茶本是魏晋时已经有的,山中采茗即可,何必占用耕地,疲弊上下?再说,山中野茶方才为茗,这等田间种出来的,反而失了清雅,更何况还要在市井之中流传,以此取利这些京兆子弟,一个个都是自以为是,哼”
自家郎君既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字里行间又提到几个月前的那旧事,张家上下固然有不少人心存异议,却也不敢与之相抗。一时间,张九郎下令张氏佃户绝不许改种茶叶的事情传开了。
由于这些年茶叶渐渐风靡,蜀茶又一度价高,江南饮茶的士人有不少试种茶叶,民户之中也有精明人尝试,所以吴郡虽只有数千亩茶园,却有不少翘首观望乃至于跃跃欲试的。张丰此道禁令一出,反而让那些不知道的人为之诧异心动,就连不喝茶的人,往往也会在茶行中买个一两散茶回去研究如何烹煮。而另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杜士仪从出蜀之后,在路上闲来无聊新写的茶谱,一卷写完传抄了几份副本流出,须臾就在坊间疯传。
尤其是其中关于品茗之水的评论,那句山水为上,江水次之,井水为下,甚至考证了蜀中不少有名的山泉水,一时更是有本地好茶之人动了心,也将江南东道各地的水分个高下。就连腊月二十九这一天,苏州刺史袁盛再次请了杜士仪和裴宁到刺史署设宴款待时,也不禁笑眯眯地评论了几句。
“前几日见杜十九郎评点蜀中名泉,我在这水城苏州为刺史也已有经年,对于水之好坏,却也应该有几分发言权。淮南江南之水,以我之见,扬子江心水为第一,虎丘石泉第二,庐州石桥潭水第三,松江水第四……”
今日设宴,袁盛遍邀了刺史署的所有属官,甚至吴县县署中从县令到县丞主簿县尉等等官员也一个不拉,一时偌大的厅堂高朋满座,一片热闹气象。
所以,他在座上兴致勃勃地这么评点着江南淮南什么水烹茶最好,在品茗之道上有些心得的官员还能够参加这种闲适的讨论,别人就只能在旁边无趣地于坐着。也不是没有如同张丰这样对杜士仪和裴宁此行不以为然的,可当面才刚站起来要驳斥,就被重重放下茶盏恼火不已的袁盛给逼退了回去。
“今日只谈风月,不论国事,但凡煞风景的便自行退去就是,别在这里搅扰了别人的雅兴”
杜士仪心知肚明,是因为自己耐着性子陪袁盛探讨音律,补齐古谱,甚至和精通医术的裴宁一道,给到了冬天就手足发冷的袁盛斟酌了一个补益元气的方子,又送了两斤从雅州起行时,那位叶鬼主所赠的蒙顶芽尖,所以彻底拉拢了这位一把年纪不思上进的老刺史。果然,有了袁盛这么一句话,说话的人沉着脸坐下,不多时便悄悄逃席而去,但其他人立刻知趣地只谈风月。
袁盛好乐律,这年前的最后一场盛宴,刺史署自然是出条子请来了本州最有名的几位歌姬舞姬。酒酣之际,袁盛亲自击羯鼓取乐,属官之中自然颇有鼓瑟击掌为之壮声色的,于是,袁盛一相邀,杜士仪便拉着裴宁从善如流地要了琵琶来,最初有些微妙的盛宴自是一片欢喜的气氛。尤其当袁盛一大把年纪亲自下场邀舞的时候,就只见上至六十岁老翁,下至二十出头弱冠青年,场中红绿青色官袍的官员们且唱且舞,看得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
“杜十九郎,来,不要只于坐着,下来和老夫同舞”
只一愣神,杜士仪就被上前来的袁盛一把拽了下去。而裴宁还不及幸灾乐祸地露出笑容,就被袁盛另一只手给拽住了。拉了两人一左一右之后,面色醺然的袁盛却还不罢休,目光在那些尚未下场同舞的宾客中扫来扫去,很快就落在了卢聪身上。
“卢四郎,下场同舞”
卢聪只觉得头大十分,可身边早已没了别人,甚至连根可以遮挡视线的柱子也没有,他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下了场后一听乐起就有些慌神。他是个名副其实的乐盲,因跟着父亲卢奇在任上,卢奇又是个出了名身体不好不赴宴的,他借着侍疾的借口,纵使代其赴宴,也是少坐片刻就立刻逃席而去,哪曾遇到今天这样赶鸭子上架的场面?于是,见老老少少大笑着挥袖踢腿转圈,舞得那叫一个潇洒不羁,他甚至没工夫去羡慕嫉妒恨。
完了,他该怎么糊弄过去?
“卢四郎?”
卢聪扭头一看是杜士仪,不禁更加尴尬。可让他意外的是,后者并没有取笑他,而是随手一拽他的袖子,低声说道:“看你这样子也是没有下过场的,不用慌,看我的动作随便跟着做就行了,又不是要你跳胡旋或是胡腾”
拍肩,拍胸,拍手……卢聪小心翼翼跟着杜士仪跳了片刻,便知道这让自己发怵的主人宾客大联欢,并没有从前想象的那么难以应付。尤其袁盛已经面色酡红,分明醉意已深,其他跳得最起劲的人也大多如此,剩下来的就是和自己这样随便动动手脚敷衍的,根本不虞被人笑话,他登时松了一口大气。可是,当杜士仪再次拽了拽他的袖子,强拉他跟着退出人群的时候,他却不禁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
这是要于什么?他……他可没有龙阳之好
“杜……杜侍御……”
“意思意思就差不多了,裴御史早已经退场溜了,你还真的打算在这儿陪袁使君跳一个天昏地暗?”
卢聪这才恍然大悟,面上不禁有些发红。等到悄悄离开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大堂,和外头另外设席款待的一应从者们会合,出了这座苏州刺史署时,他听到杜士仪头也不回说了另外一句话,这下就更怔住了。
“本来只打算在苏州建茶引司,辖邻近各地茶引分司的事,但现在看来,我打算把江南东道茶引司就设在苏州,而不是润州或是越州。你自己对哪些科目的制举最有把握,不妨告诉我,若有消息,我就可以立时让人引荐你参加。要知道,这有出身和无出身,入仕之后就是两码事”
由处士出仕立时授美职的,大唐历史上并不是没有,但相比正途出仕的就是凤毛麟角。而一旦先入仕,那么明经进士等常科就再也不能参加,唯一能够在自己的资历上增加浓墨重彩一笔的,就只有制科。因此,卢聪恍然醒悟到了这其中的差别,登时心中感念十分。可越是如此,他越是想到了当初想借由裴宁提醒杜士仪的话,此刻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杜侍御,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你既然早已功成名就,为何始终没有……”
这后头娶妻生子四个字他还没来得及说,就只听见耳畔陡然之间传来了一声尖锐破空声。那一刻,他只觉得一阵发愣,直到一声小心,紧跟着又被一股巨力掀落马背,后背重重撞在了墙壁上,他才猛然间为之一惊。
这是……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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