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未发觉我内心的翻江倒海,而是坐在那里,张开双臂,召唤我。
其实我靠他已经很近,这是几小时前,我想都未曾想过的一种距离。我转身看他的脸,我只是想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包括他的眉他的眼,但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粗鲁地将我揽入他的怀中。
“夏花为什么要跟于秃子结婚?”我问他。
“我忽然很想娶你。”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小三儿我不做的!”我话音刚落,他的左手就用力地捏住了我的脸蛋,疼得我龇牙咧嘴。这头暴力猪,捏完我的脸又来捏住我的双臂,还固定我的双手让我动弹不得。眼看他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到我的脖子,我只能用脚狠狠地踢他以示奋力反抗。我真怀疑他装的是不是假肢,我踢得那么用力,他居然面不改色纹丝不动,还凶巴巴地命令我说:“说什么呢,给我再说一遍!”
“好痛啊!”我喊。
“你管不好你的嘴,我就管不好我的手。”他笑着,脸再度靠近我。我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居然是淡淡的茶香而不是那讨厌的烟味。看来,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却还是那个不成熟的任他耍弄的小丫头。想到这个,我扭开我的头,就是不让他亲近我。
“还是那么死犟!”他正数落我,院子里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我们俩迅速分开,清冷的月光下,我看到夏花走了进来,她缩着脖子,头发蓬松凌乱,一件花棉袄敞着,里面好像还是很多年前那一件卫衣,步伐轻飘飘的,看样子像是喝了一点儿小酒。
毒药迎上去:“不是说去试婚妙,今晚就住宾馆吗?”
“你姐姐我,哪一套婚纱穿上去不好看,有什么试头!再说了,这是我的家,我不从这里出嫁,从哪里出嫁?你明天要背我出这个门,知道不知道!”她一面说一面弯弯腰,然后站直身体,用力地推了毒药胸口一下,呵呵笑起来。
看她的样子,搞不好真是喝多了。不过鉴于她以前在酒吧有装醉的前科,所以我暂时无法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毒药往后退的时候,夏花忽然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越过毒药的肩头对接,我很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但这显然不可能,于是我唯一的办法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径直朝着我走过来,我的心跳得飞快,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我真怕她会忽然揪住我的衣领,大喊一声:“你来做甚!我不想看见你!不要在我面前出现!我讨厌你以及你家里的每一个人!”之类的话,但实际情况却是,她视我为隐形人,悠然飘过我的身边,一直飘到餐桌前,发现了那瓶红酒,一把握住它,发出一声惊叹:“好酒!”
毒药上前,夺走了她的酒,她不依不饶,非要抢回来,几番回合,毒药干脆拔开瓶塞,把酒瓶倒了过来。酒很快流到地上流了个精光。夏花没想头了,硬生生就给了毒药一个耳光,那耳光打得清脆响亮,毫不迟疑。然后,她灵活地转身,扑向柜子想去找一瓶新的酒。
毒药冲上前,把她的手反扣在后面,夏花拼命挣扎尖叫,毒药说:“你再喝,我就把你的手铰断,再把你丢进房间里锁起来。”
“夏泽你放开我!”她竟然示软,“我的好弟弟,你让我尽尽兴行不行?”
“让她喝吧。”我走上前说,“我陪她喝。”
毒药惊讶地看着我。
“明天就要嫁人了,是要好好喝一场的。”我说,“家里还有酒没有,没有的话我去买。”
“你谁呀?”可惜夏花并不领情,看都不看我一眼,甩开毒药,冷冷地说:“我喝酒习惯一个人喝的,我要人陪干吗?”
“也习惯装醉是吗?”
她被我的话击中,沉思了几秒钟,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眼神里依然有和某人如此相似的东西,令我忍不住想要多看两眼。她和她弟弟一样,从来都不是强硬的人,强硬的只是外表,包装一颗柔软的心。果不其然,她忽然就笑了,伸出手来,捏我鼻子一下说:“好吧,是你说的,陪我喝!”
一瓶新的红酒被放到餐桌上。三个杯子,外加一碟花生米。毒药给每个人面前的酒杯倒满酒,问我说:“祝酒词谁来讲?”
“我要烧鸡。”夏花得寸进尺。
“姐姐,半夜了。”毒药说。
夏花从口袋里扔出一把车钥匙到桌上说:“开车不到十分钟,有个24小时超市,里面什么都有。车就停在巷口。刚买的,小心别撞坏了。”
“怕了你了,酒等我回来才许再喝!”毒药说完,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家里就剩下我和夏花两人,月亮渐渐地升高,让我疑心天就要亮了,我真怕阿南会忽然醒来,发现我不在家,再打我的电话,而我正在和他的前女友干杯恭祝她新婚大喜,这场景未免也太戏剧化了一点点。
想到这里,我甚至做了一个很无聊的小动作,偷偷关掉了我的电话。
夏花就坐在我对面,喊我的名字:“马卓?”她喊得很不熟练,甚至有些迟疑。她肯定以为我不知道她和阿南之间的事,所以才这样装模做样地把我当作一个路人般对待。不过我原谅她的做戏所以也做戏般地点了点头。
她轻笑着,用酒杯轻轻轻地碰了我的一下,说:“干。”
“新婚快乐!”我一饮而尽。
“世界和平!”她也一饮而尽,不知真醉假醉,笑得夸张。我们又一次对饮,和当年一样,只不过没有热腾腾的火锅。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和毒药一阵闹腾,她竟嚷着热,脱掉棉衣,又脱掉卫衣,只着一件小衫,我这才发现她又瘦了,好像只余一把骨头,令人心疼。
“小心冻到。可不能做个感冒的新娘子。”我走过去,好心替她披上棉衣,一眼瞥见她脖子上一块红色的蝴蝶状斑纹。她竟然有这么奇特的胎记,抑或是纹身?这个奇异的女子,留在我印象里最深的一幕是她踮起脚尖轻吻阿南,除此之外,其实我对她从不曾有过了解。
“你有结婚礼物送我吗?”她忽然突兀地问我这个问题。
“真对不起,我是刚刚才知道。”
“撒谎吧,”她说,“难道夏泽没抱着你大腿哭——我姐要嫁给光头老粗啦!”
“我们许久不联系。”我解释说,“今天才碰巧遇上。”
“也是哈。”她恍然大悟地说,“不过你对他还心存指望,真令人佩服。看,我的钻戒漂亮不,昨天刚拿到的,Tiffany(蒂芙尼)的,限量版。”
“很好看。”我由衷地说。
她把手迅速地收回去:“不过你别怕,你用不着送这么高档的礼物,要是愿意,给我送束玫瑰吧,我最喜欢玫瑰了。以前夏泽在我老家门口种过一些,后来来不及照顾,都枯萎了。最好是黄色的,可惜黄玫瑰很稀有,不好买哦。”
“好像有一首歌是叫这个名字,”我说,“不过歌词很悲伤。”
“你不知道了吧,黄玫瑰象征着分别。”她说:“但我就是喜欢,一个喜欢分别的人,是不是很奇怪?”
“分别一定有苦衷,”我说,“谁会喜欢分别?”
她笑着给自己倒酒,摇着头说:“你一定觉得你自己了解我,马卓。”
我不置可否,但看得出她的深深醉意,甚至连眼角都泛着红色:“但是啊,你不了解的,你真的不了解,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呀,你也不了解夏泽,夏泽也不了解我,谁也不了解谁……”
就在她颠三倒四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外面有人敲门。我还以为是毒药回来了,起身去开,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很小心地问我说:“我找夏小姐,她在么?”
“夏小姐不在!”她在里面此地无银地大声喊。
“姐,我来接你回宾馆。”小姑娘显然已经听出她的声音,一脚踏进大门,毕恭毕敬地说,“于先生请您早点休息。”
“早上7点我准时报到。告诉他今晚不要管我!”夏花不站起来,也不看她一眼,而是低头吩咐我说,“马卓,送客。”
小姑娘用求救的眼神看着我。
我劝和道:“她说7点到,肯定到的。要不你先回去吧。”
正说着,毒药拎着一袋子东西回来了,见此情况,他什么话也没说,把那女的一把推到门外,直截了当地把门给关上,搂着我就走到堂屋,把买的东西往桌上一扔。
夏花咯咯笑着,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到桌上。拿起烧鸡对我说:“去热一下。快点,我饿死了。”
“我去。”毒药说,“你别把她当佣人!”
“你就宠着吧!”夏花说,“小心以后她在你头上拉屎。”
“那是我的事。”毒药说,“不用你操心。”
“你别忘了你明天要背我的!”夏花指着他,“我不高兴我也可以在你头上拉屎。”
“得了吧,”毒药说,“你以后骑在于秃子头上拉屎,才算你有真本事。”
“我早拉过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夏花冲着毒药进厨房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对姐弟在一起时候,好像总是有演不完的戏码。但他们之间的情深意重,其实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毒药很快热了烧鸡出来,我们三人刚碰杯,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夏花夹块鸡放进口中嚼着,紧接着又跳起来,在院子里找了块石头,扔到门上,正打中铁环,发出很大的响声。外面的人好像吓了一跳,不再敲了。
夏花很高兴地跳回来说:“继续喝!”
“不想嫁,今晚还来得及。”毒药说,“明天我可以带你回深圳。”
“我去深圳干吗?”夏花把一杯酒一饮而尽,“别说这些疯话。”
“我说真的。”毒药很认真地看着夏花,看看手表说,“你还有四五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做最后的决定。”
“别跟我说四小时,四小时很长吗?你怎么不说说你这四年都没消息,我好不容易找到你,算我命大福大,才可以活着见到你。本想让你来看我风风光光地出嫁,你非要跟我扯这些废话!我有好的归宿,你不高兴,是么?”
“我是认真的。”毒药还是那句话,“我不想看着你吃苦。”
“什么叫吃苦?”夏花看着他问。
“不心甘情愿,就有苦头吃。”
“你是切身体会么?”夏花忽然就笑了,笑完后,她看着我问道,“我曾经以为我们姐弟俩,这辈子都是当小三儿的命,现在我好不容易能当回正房,马卓你说说看,我能轻易放弃么?”
夏花的话确实不好听,毒药扔了筷子,脸在瞬间变黑了。
就在这时,屋外的敲门声又不折不挠地响了起来。夏花胡乱地把棉袄扣子扣好,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对着外面喊道:“敲什么敲,敲死人钟啊,老娘跟你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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