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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白骨之舞

  

  沿着石壁,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共是三十七步。

  如果不贴边走,从这个角落到对面的斜角,则是四十五步。

  她无声地笑了起来,发现自己一定又是长高了——

  一年前,她要三十九步才能走完石室的一条边,四十七步才能走完一条对角。

  而五年前刚来到这里时,她则需要更多的步子才能丈量完这间密室。

  八岁时刚被幽闭到这间密室内的时候,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小心摸索,不时被地的杂物绊倒。她用脚步丈量着新居所——

  无论沿着哪一边前进,都是五十一步。

  走到了底,面前就横亘着一堵冰冷的石墙,墙隐隐约约有一点亮光。

  在黑暗中摸去,每一面墙壁都是一模一样:墙面是湿冷的,镌刻着繁复的花纹,隐约有水珠沁出、凝结。而那一点亮光来源的地方摸去是光滑的,和顶的材料一样,似是琉璃或者水晶砌成,透出一点外头的幽蓝光芒来。

  她呆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敲了敲,期待墙会忽然打开一扇门,通往另一个世界。

  然而那面墙却一动不动。

  她又侧过头去,将脸颊贴在墙的那面镜子,却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水声,仿佛无数大鱼在外面游来游去,搅起了波浪。她想听得更仔细一些,不知不觉就结了一个手印,缓缓压在石壁——忽然间她被烫得叫了起来,跌落地面。

  有结界!这个密室的四面,早已密布了强大的结界!

  强大到连外面游荡的水中恶灵都无法进入,那么,她更不可能出去。

  头顶是深不见底的幽蓝,能透下微弱的波光,让她明白此刻置身于什么样的地方。许久许久,八岁的她终于缓缓坐倒在地,把头埋在膝盖,肩膀一耸一耸,无声无息地哭了出来。

  是红莲幽狱!这里真的是圣湖底下的红莲幽狱!

  她……她真的被送到这个地方关起来了!

  祭司大人已然是不要她了,长老们也不曾为她求情半句,而父亲在她三岁时就把她扔在了开满曼珠沙华的坟地里——她就像是一个破旧的玩偶一样地,被一个接一个的人漠然的遗弃。到最后,被她最敬慕的人毫不在意地丢开。

  ——虽然那之前,她头还顶着“拜月教主”这样显赫的头衔。

  祭司大人抚养了她五年,可自从他在罗浮试剑山庄里掳回那个女孩后,就把心思全部放在了那个脾气古怪的同龄孩子身。他叫那个女孩“小叶子”,宠溺地给她一切她想要的东西——甚至是拜月教主的位置。

  但是那个孩子却始终桀骜怪僻,时时刻刻和祭司大人作对。奇怪的是,祭司大人反而越发宠爱这个坏脾气的孩子,却对从小温顺听话的自己不屑一顾。

  被褫夺了教主头衔,贬到朱雀宫居住时,神澈在一边远远看着那个红衣娃娃,满心难过——仿佛一个从小受宠的孩子忽然间被冷落。

  然而,还是一个孩子的她,却没有料到厄运来的如此之快。

  被废了教主之位后,她甚至连朱雀宫都没有呆多久,就直接被送到了这个位于圣湖水下的幽闭密室——那个被废黜的教主们的流放地。

  那时候她还小,以为自己只是无意中惹恼了祭司大人,要被罚面壁。却还不大明白,那,从来是有入无出的地方。

  ——一直到她习惯了黑暗后,借着头顶隐约的水光,看到了密室地面一堆堆惨白的骸骨,那是不知死去了多少年的女子们。每一具骷髅的身,都披着灿烂华丽的孔雀金长袍,戴着宝贵的饰品:那,显然都是废黜后被幽禁在这里的历代教主。

  脱口的惊呼声中,她才明白自己可能再也出不去了。

  那时候,她十三岁。

  

  那之后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

  她已浑然忘记。

  她只记得被关进来的第七天,她奄奄一息,饥饿折磨得她几乎发狂。但是强烈的求生意志让她坚持了下来,不停对着虚空呼喊,祈求月神的保佑。

  果然,神袛回应了她的愿望,派了婴来到她身边。婴从墙壁里走出,递给她一支灵芝。

  她并没有死去,也没有发疯。她安静地在水下长大,犹如一朵莲花在幽静的水下缓缓盛开。每日里,她都仰望着密室空幽蓝色的水光发呆,看着那光线由弱变强,再由强变弱——便知道又是一天过去了。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如今,已经是五年过去了。

  在这个水底密室中,时光是停止的,唯一无声无息成长着的、只有她的身体。

  她在石壁刻录着自己成长的痕迹。

  完成了每日必备的脚步丈量工作后,她贴墙站着,手指按过头顶,用指甲在脑后的石壁刻下浅浅一道痕迹——比了一下,居然比去年刻下的那条高了两寸。

  她在黑暗中笑了起来,摇了摇脑袋,脸有旁人看不到的得意表情。

  “婴,你看,我又长高了!”她欢喜地对那个唯一的同伴说,完全忘了其实无论她长得多高都没有任何意义,“即便是只吃蘑菇,我还是能长那么高!我想就算缥碧她在外面,也没我长得快呢。”

  毫不例外的,那个沉默的同伴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睛,安静地望着她笑。

  “婴,你对我说句话呀!”她有些气恼地说。

  然而,那个白衣同伴还是照旧坐在角落里,长发垂下来遮了半边脸,安静地对她笑笑。

  “我想,你一定是个哑巴。”她沮丧地下了一个得出过千百遍的结论。短暂的沮丧后,她又雀跃起来,看着地摆好的方格子,提议,“婴,今天,我们一起来玩跳房子吧!”

  幽蓝的水光从头顶透下来,隐隐约约照亮了室内。

  那纵横摆在石室地面布置成一格格的,居然是一根根惨白的人骨!

  把历任拜月教主的尸骨拆开,摆成格子,她却是丝毫不惧怕,快乐地在白骨中蹦跳起来,伶俐地用单足跃过一根又一根森森白骨——那,是她被关入水底后学会的不多几个游戏之一,如今却成了贫乏生活中唯一的乐趣。

  她越跳越快,笑得很开心。

  随着她加快的身形,密室内起了小小的旋风,一阵轻微的声音后,那些地散落的白骨居然一根根立了起来!

  “咯咯……好,大家一起来跳吧!”她拍手笑,脚下越发跳的灵活。一根根白骨竖立着,一端着地,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喀喇喀喇地跟随在她身后,跳了起来!

  幽蓝色的水光透入密室,在这昏暗的光里,只有满室森然竖立的白骨,跟随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轻盈跳跃。

  那个白衣的同伴依然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用一只独眼微笑着,不说话。

  “婴,你怎么不跳?”她跳的累了,转头问,擦着额冒出的细密汗珠,看着阴暗密室角落里坐着的同伴,“接下去的我不会啦,你不教我么?”

  在她停下的刹那,跟在她身后的无数白骨陡然停滞,然后噼里啪啦散落了一地。

  那个女童依然只是静坐着,微笑,不说话。

  “好了,我饿了。”她终于不再跳跃,向着女童坐的地方走过去,伸出手来,“婴,我要吃蘑菇。”

  白衣的同伴粲然一笑,无言地抬起了手,捧出一支晶莹洁白的东西。

  那并不是什么蘑菇,而是一支九叶的灵芝,在黯淡的室内发出莹白的光,灵气逼人。

  “真是奇怪,这是哪里来的?是你坐的地方会长蘑菇,还是你身会长蘑菇?”如平日一般,那只白色的“蘑菇”一入口就化成了甘美的汁液。肚子立刻不饿了,她却是忍不住满怀的好奇,问那个自从出现以来就总是喜欢坐在那个角落里的同伴。

  这几年来每隔一两天,当她觉得饥饿的时候,婴总能变出一只蘑菇来。

  也正是因为婴,她被关了五年,却不至于饿死。

  婴对着她微微一笑,独眼里闪出一种神秘的表情,忽然站了起来,往前跳了一步。

  她只有一条腿。

  宽大的白色法衣垂落下来,罩住了她单薄的身子。婴单足跳了一步,回过头看着她,微笑,用目光邀请她,她便兴高采烈地跟着跳了起来。

  吃过了蘑菇,她陡然觉得身体又轻了几分,跳动的时候分外灵活。跟随着婴的步伐,她不停的跳着,记着繁复的步法。

  “十七楼!”在婴停下脚步的刹那,她高兴地大叫一声,“我学会了!”

  随着她的欢呼,那些白骨纷纷委地,重新沉默地支离破碎。

  婴对她笑了笑,单脚跳回了那个角落,重新坐下。

  “婴,你总是坐在那里。”她有些好奇地凑过去,把手贴在那一面石壁,“那天我饿得要昏过去了,在那里胡言乱语,结果隐隐约约中,就看到你从这面墙浮了出来。”

  顿了顿,她有些迟疑地按着那面墙:“那一边,是什么呢?你从哪里来?”

  每一面墙壁都镶嵌着一面镜子,她把头凑过去,努力的看着。

  然而,外面只是一片模糊的深蓝,隐约看到有巨大的白石散落水底。

  但就在这一刹那,整个密室忽然剧烈地震了一下!

  那个震动是从至下而来的,伴随着低沉的轰隆声,仿佛圣湖水域中落下了一个霹雳,惊得湖水中的恶灵纷纷游走,惊得室内散落的白骨齐齐跳了一跳。

  她诧然抬头,忽然间眼睛被光刺痛,一瞬间近乎全盲。

  密室开了!密室竟然再度开了!

  她惊喜万分,向着头顶的白光伸出手去——终于、终于有人来放她出去了?祭司大人不生她的气了,觉得可以放她出来了么?那么,她可以出去重新和扶南、缥碧他们在一起了?

  她对着白光狂喜地伸出手,嘶哑地招呼着,然而,没有人拉她出去。

  那道白光只是闪了一下,随即消失。

  有什么东西被扔了下来,发出金属刺耳的摩擦声,轰隆隆的低响中,头顶的密室之门随即再度阖起,隔断了一切。

  她还停留在短暂见光导致的失明中,手无措地伸着,脸狂喜的表情渐渐凝滞。

  难道……关了五年不够,还要再把她关下去么?

  她开始抽泣起来,泪水尚未流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正一滴一滴的落到她脸,温热而湿润——那是不是泪……是血!是谁?是谁的血滴落在她脸?

  她诧然抬头。

  幽暗的蓝色水波中,垂落一条巨大的金索,金索贯穿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是贯穿着一个人的残骸。

  那个人应该就是在刚才被扔下圣湖水牢的,扔下来的时候已然死去。似乎是在落入水中时就被湖中的恶灵们群起噬咬,全身血肉模糊,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架,被贯穿胸臆的金索系着,扔入了水底的红莲幽狱。

  真可怜啊……她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着金索的那具尸体,想把这个人解下来。

  然而,在她刚触及那条金索的时候,忽然凭空就起了一串蓝色的火!

  “啊!”一种猛烈的力量猝及不防地把她推开,她的后背重重靠到了墙,几乎喘不过气来。婴在刻不容缓的时候猛力推开了她,望着金索那具残骸,眼神竟有些惊慌,示意她不要再前。

  “恶……恶魔。”第一次,她听到了婴的嘴里吐出模糊的声音,不由悚然。

  这是什么意思?她想问,然而婴的身形一顿,瞬间消失在墙角。

  怎么回事?难道,这条金索存在着封印?

  她诧异地下打量,忍不住再度伸出手去。

  “别……别动!”忽然间,她听到一个声音模糊地说,“有血……血咒!”

  那个声音近在耳边,随着滴落的血一起到达她的听觉。她吓得往后跳了一步,满地的白骨也随着她齐齐往后一跃。她抬头望着金索贯穿的那具骸骨,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血肉都已经被恶灵啖尽,唯独留下一具骨架,这个人怎么还可能说出话来?

  “我……正在活过来。”那具残骸发出了模糊的声音,“你……别碰我。”

  她听话地住手,退到一边。

  那具骸骨不再说话,似在积累着力量。如雨般滴落的血果然慢慢止住了,在幽蓝的水光里,她看到金索吊着的那具尸骸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白骨重新生出了血肉,一寸寸的延展出完好的肌肤,碎裂的胸腔和腹腔都开始弥合,手足重新成形——短短的时间内,这具骷髅居然复生了!

  那该是什么样的力量啊……即便是教中至高无的祭司昀息,也很难做到吧?

  她感叹地仰望着,看着逆转生死的一幕。

  “呀!”在骷髅的面容完全恢复时,她呆呆看了片刻,看到了对方额的宝石额环,忽然尖声大叫起来,吓得满地的白骨跟着一颤——

  “昀息大人!是你?怎么会是你!”

  

  二、骷髅花

  

  昀息的神智随着血肉的复生逐渐清晰。然而眼前晃动的,依然是坠落圣湖的那一瞬间,那个红衣孩子眼里的狂喜和恶毒,宛如魔的附身。

  真是爱极了那种眼神啊……

  在血咒击穿他胸膛的那一瞬间吐了一口气,他模糊地喃喃低语了一声,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附了血咒的金索如蛇一样缠绕他的躯体,钉住他的四肢。圣湖水底的幽狱轰然洞开,那个红衣孩子尖叫着,猛然将他向着地狱推下去——

  “去死吧!昀息,去死吧!”

  那个妖物附身般的孩子冷冷的笑着,孩童的脸有着成人的疯狂。

  真是可爱呢——在坠落的那一刹那,他伸出手来,想抱住这个孩子,拉她同归地底。记得百年前,也曾有一位祭司被幽闭在地底——那么深的地方,没有风,没有光,如果能抱着这个小小的红衣妖精沉睡在那里,也是一种永恒的安眠吧。

  然而,在触及她大红裙角的瞬间,他还是松开了手。

  “昀息,去死吧!”尖利的叫声在耳边回荡,他坠入了充溢着恶灵的湖中,一路被追逐着,向着水底沉去。在到达红莲幽狱时,出乎意料的是那里居然还有一个人,正仰头惊呼着看着他掉落。

  他的手足都被金索钉在密室透明的顶,衬着幽蓝变幻的水光,满是血污的白袍垂下来,羽翼般展开。宛如一只受伤被困的巨大白鸟,有一种优雅的残酷。

  幽蓝色的水狱密室中,刚刚恢复人形的祭司被钉在金索,俯首看着失声惊呼的女孩。

  那个女孩看样子不过十三四岁,但从苍白得异常的肌肤和暗夜里敏锐的视觉来看,她似乎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很久了。

  让他诧异的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这个被幽禁在红莲幽狱里的人,居然认得自己么?

  “你是谁。”在喉头血肉完全恢复后,他吐出一口气,虚弱地问,“怎么会在这里?”

  ——能被关在这里的,定然也不是一般的犯禁教众。不知为何,他却完全想不起自己认识这个人。

  “昀息大人,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澈呀!”她回答,满脸的单纯和热切,想伸出手触碰他,却又惧怕那条布满了血咒的金索,她仰头看着他如今的样子,惊骇莫名,“祭司大人,你……你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谁敢把大人弄成这个样子!”

  “阿澈……”金索的祭司闭了一下眼睛。

  自从风涯师傅去世后,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五十年?一百年?在这个世,他已经活了太久。如果不定期靠着冥想来驱除脑海里那些影象,那些重重叠叠的记忆积累在一起,到最后一定会压溃他的头颅吧?

  但,看到这个密室中的女孩颊尚自残留的金色弯月标记,他忽然间明白过来了被关在水底多年的人是谁——那,的确是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孩子。

  是神澈……他册立的第七位拜月教主!

  自从被中原鼎剑候封为大理王之后,政教合一,整个南疆便是他的天下了。作为获得了空前权势的祭司,他差不多也是拜月教数百年历史最离经叛道的一位——他完全废止了一年一度的圣湖血祭,撕破了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的教主祭司平权的假象,恣意废立,生死予夺。而且他派出教中子弟参与南疆政务,从苗疆各大村寨中抽取赋税。

  在他的主持下,拜月教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逐渐转变为俗世掌权的统治者。结果,在中原局势再度发生改变、大靖王朝改朝换代的时候,拜月教遭到了中原诸侯的南下征伐,最后不得不交出了政权,重新归于草野。

  那是自数百年前听雪楼南渡澜沧后,拜月教遇到的最大劫难。

  他知道教中的长老们对他早已不满,然而他不在乎——他知道那些老朽们尚无直接和他挑战的力量和勇气。于是,他越发的我行我素起来。

  和先代祭司不同,他不愿在苗疆的寨老女儿里选择侍月神女,而经常收留民间流浪的孩子,不管她们出身多卑贱。如果那些孩子中有特别聪颖的,能很好地领会和掌握那些术法,他就将其送玉座,笑吟吟地看着那些漂亮的娃娃在万众跪拜中的一举一动。

  然而他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在觉得无趣的时候,便会毫无预兆地废黜那些日渐长大的漂亮娃娃,然后找一个更新的傀儡来取代。

  将近百年的时光里,他废立过很多位教主。

  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只是其中一位——在三岁的时候被他收留,不懂事的时候就开始学习教中术法。然后在神澈和缥碧两名神女中,他选择了这个眼睛明亮的女孩子,将她送教主的玉座。

  她没有姓,却有着一双清明宁静的眼睛,于是他给她取名为“澈”。

  她成了拜月教主,于是,那些教众们就恭谨地称这个小女孩为“神澈”。

  他废黜她的时候,这个孩子才八岁——那时候他遇到了小叶子,那个罗浮叶家的小妖精,于是毫不犹豫地转立那个孩子为教主。离他随口下令将那个八岁的拜月教主废黜,已经过去了五年——而这个被关入水底密室的小女孩,居然还活着?

  他只手翻覆了这个孩子的命运。

  把她从泥潭里捧王座,又如拂去一颗尘埃一样将她甩落在尘土里。

  然而可笑的是,他早已不记得。

  “在那之前,你恨不恨我?”忽然间有一种奇特的冲动,他问了这样一句奇特的话。

  “不恨……只是有点难过。我想,一定是我哪里做的不好,所以惹得祭司大人生气……”神澈怔了一下,眼里依然有难掩的伤心,“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没有为什么,很简单的,就是祭司大人不要我了——就如我爹当年一样。”

  昀息默默地听着,没有说话,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苦笑。

  为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明白吧。

  原本,他就有一个支离破碎的灵魂。

  “那么,现在,开始恨我了么?”低声地,他追问了一句。

  站在这间禁闭了她五年的密室内,神澈抬起头,仰望着顶金索困住的那个人——波光从头顶透下来,幽蓝如鬼魅,头顶的水中有无数死灵在游弋。而那个人如同一只受伤的白鸟一样被钉在金索,白袍溅满了殷红的血,如残破的羽翼垂落下来。

  童年的记忆中,尤自可以浮现出这个人睥睨众生、俯仰天地的身姿。

  而如今被这样的关入水底,又是多大的屈辱呢?

  她看着那个遗弃了自己的人,眼神澄澈,沉默许久,缓缓摇了摇头。

  

  那之后,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

  两年,或是三年?

  红莲幽狱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每日默然相对。昀息祭司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被关入这个密室后更加寡言了,即便是在每日恶灵汹涌而来噬咬他血肉的时候,都保持着静默。

  她缩在底下,却每一次都惊怖得发抖,闭眼睛不忍观看。

  ——那是什么样恶毒的血咒?居然让人每日死去一次,又活过来一次!

  不知附了什么样的血咒,那些圣湖里游弋的恶灵每日里居然能通过金索来到密室,直扑向昀息大人。然而祭司身拥有的力量是强大的,几乎能肉白骨、逆生死———早那些恶灵吃掉他的血肉,可到了晚他就能复生过来。

  每日都要死去活来一次,永无止境。

  她不得已地充任了唯一的旁观者。那场面,她觉得连看都是一种酷刑。然而,他却居然沉默着忍受,从头到尾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直至身血肉被一分分噬咬殆尽,那双深碧色的眼睛,尤能直视着自己空洞洞的躯体。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的眼里,似乎看不见生和死,而只有虚无。

  然而那种虚无,并不是术法到了化境后的太忘情,而是一种沉郁的虚无,仿佛一片看不见底的沼泽,里面浮浮沉沉着诸多死去的东西。

  然而这样的一日日下来,先崩溃的却是她。

  “滚开,都给我滚开!不许吃人,不许再吃人了!”那一瞬间,她再也忍不住地跳了起来,挥舞着双手扑向那群恶灵,尖声叫着,想把那些正在食人血肉的魔物赶开。她用力摇动着那根金索,不管面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灼烧着她的手。

  那些恶灵虽然每日出入密室,然而似乎受了什么约束,一直和她井水不犯河水。但此刻看到她主动挑衅,立刻凶狠地张开了口,向着她狠狠咬下来!迎头而来的那张惨白的脸,居然有几分奇异的熟稔。

  然而她来不及多想,就和恶灵赤手搏杀起来。

  很快的,她就感觉到不支。眼前全是灰白色的烟雾,充斥着厉叫和惨呼。一只又一只恶灵飘飞过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住了她的肩膀。

  她想挣扎,手足却不听使唤。

  “快跳!”忽然间,耳边有一个细细的声音催促,“跳起来就不怕了!”

  婴?是婴在对她说话?跳什么?……她唯一会的,只有跳房子而已啊。

  “跳吧。”那个声音轻微地叹了口气,对她说,“骷髅之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冥界都会跟随你一起舞蹈!”

  

  那一场混战不知是怎么结束的。

  她只记得身后喀嚓喀嚓声音响得分外密集,满地的白骨都跟着她跳跃,全部化成了一柄柄尖利的剑,刺向那群死灵。那一片灰白烟雾越来越薄,越来越淡,最后终于完全消失了。

  一切都寂静了。她站在密室的中心点,用一根细长尖锐的白骨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血从她身十几处伤口里流下来,染红了地面,也染红了手中的白骨之剑。

  满地的白骨都竖着,根根尖端染血,以她为中心微微倾斜,仿佛在无声的致意。

  幽蓝的水光映去,那些簇拥着她的白骨,宛如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菊花。

  “白骨之舞?!”在恶灵被全部驱逐的刹那,金索钉着的祭司看到了下方密室中惊人的一幕,一贯无喜无怒的眼里,骤然闪过了波光,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女孩子,喃喃,“骷髅花……你居然可以支配骷髅花!”

  那是和噬魂术、分血大法并称的教中三大邪术之一,自沉婴教主死后便久已失传。三大邪术之中,噬魂术为掠夺力量之术,分血大法为召唤恶灵之法,唯独骷髅花是三大邪术中的攻击系的术法,所带有破坏力足以惊骇人世。

  “我不知道什么是骷髅花……”她筋疲力尽地坐倒在地,扔掉了手中的白骨,感觉眼前一阵一阵的发白,“我只会跳房子而已。婴让我跳,我就跳了……”

  随着她身聚气的消散,那些如花盛放的白骨哗然散落,在地铺成了一个同心圆。

  “婴?”昀息的目光却是骤然一凝,有雪亮的锋芒,“你说‘婴’?她在哪里?”

  “咦,你也知道婴?”神澈也有些兴奋起来,四顾却不见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同伴,诧异,“她刚才就在这里啊,她每天都会过来给我送蘑菇的——你难道一直没看见她?”

  “……”眼神只是一扫,金索的那个人却沉默了下去。

  既然就在这里,而这么长时间来他却一直“没有看见”,那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对方在术法的造诣比他更加高强!

  而且,她并不愿意出来见自己。

  这个拜月教中,居然还有这般厉害的神秘高手在?沉默了片刻,一种异样的表情浮了眼眸,昀息放缓了声调,对着神澈耳语般地微笑:“阿澈,下一次她出来的时候,你偷偷地指给我看,好么?”

  “嗯!”筋疲力尽的少女随意地点点头,还有些高兴,“祭司大人也想认识她么?”

  昀息无声地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眼睛里有难以捉摸的光。

  微微喘息着,神澈不由笑了起来,学着婴的样子,快乐地单脚跳了一下:“原来我可以打得过那些恶灵!昀息大人,以后我每天都可以替你驱赶那群恶灵了!”

  “你不想看着我被它们咬么?”昀息微微笑着,问。

  “是啊。”神澈点点头,认真,“我不想这样。”

  昀息凝视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忽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呢?其实我对你并不好——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觉得和死了一只蝼蚁有什么区别。”

  “我不知道。”显然被那样的话刺伤了,神澈流露出难过的神色,蹙起眉头想了想,眼里有执拗的表情,“我就是不想看到这样。”

  “……”昀息沉默下去,用深碧色的眼睛俯视着那个黑暗中成长起来的孩子,许久许久,忽然道,“你很像那个人啊……一样纯白的灵魂。有温暖的光。”

  “像谁呢?”因为被第一次夸奖而有点羞涩,但她依然忍不住好奇地问。

  “我的第一个教主,叫做沙曼华。”祭司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看着眼前的人,却又恍恍忽忽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时空,“而在很多很多年以前,我失去了她。”

  这句话之后,密室里便重新陷入了沉默的泥潭。

  神澈在这种气氛中有点忐忑,不知道如何回应祭司大人忽然而来的柔软态度。

  “师傅当年和我说,像我这样的人,内心什么都没有,是难以为继的……直到他死后五十年,我才知道他是对的。”幽蓝的密室中,传来祭司茫然的话,带着某种虚无的气息,“我师傅最终死于内心的荒芜。我很怕自己变得像他那样……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寻找她那样的……抑或是、小叶子那样的。”

  而神澈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有点莫名地看着他,眼睛明亮而清浅。

  

  三、婴

  

  神澈一直没有留意到、自从祭司大人来到这个幽狱后,婴就很少出现了。

  不但不再教她跳房子,甚至连出来给她蘑菇的间隔也越来越长——既便是偶尔出现了,也只是坐在那个墙角里,低着头,把蘑菇放到了地,便立刻后退,消失在阴暗的角落里。

  “奇怪,你还是没看到她么?”神澈问祭司,对方依旧只是摇了摇头。

  “啊?怎么会呢?刚才她出来了,就坐在这里呀!”神澈指着那处角落,满怀诧异——虽然这个水底幽狱光线黯淡,可祭司不是常人,应该可以在黑暗中视物。

  “婴是一个单眼,单脚的姑娘,穿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她很害羞,总喜欢低着头坐在角落里,都不大敢看别人。”神澈手捧着那枚白色的“蘑菇”,绘声绘色地对着昀息描述,扁扁嘴,“她一定是怕羞了——每次我一和她说祭司大人想见你,她总是摇摇头,立刻用那一只小脚别别扭扭地逃走了,我拉都拉不住。”

  “单眼,单脚……白色的法衣。”昀息低声重复了一句,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忽地问,“你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么?”

  “啊?好像、好像是……”神澈怔了怔,看了看那个角落,“那时候我饿晕了,模糊中看到她从墙壁里走了出来——应该来得比我早吧。”

  昀息蹙眉,再度突兀地问:“她的脸,是不是有拜月教主的标记?”

  “你说这个月芽儿?”神澈诧然摸着自己颊的金粉符号,“不知道……看不见的。她老是低着头,头发挡住了左边脸。”

  “哦……我明白了。”昀息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再言语。

  然而神澈的好奇心已然被挑了起来:“怎么了,祭司大人觉得她也是拜月教主?”

  “她教了你白骨之舞……那是如今早已失传的绝顶秘术。”昀息的眼睛望向那个阴暗的角落,却什么也看不到,他知道那个人是故意不见他了,“而最后一个会用白骨之舞操纵骷髅花的,是一百多年前的教主沉婴。自从她自沉于湖底后,就永远失传了。”

  “一百多年前?”神澈吃惊地叫了一声,“可婴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呀!”

  “她应该比我更苍老了……”昀息仰起被金索洞穿的颈,望着密室方幽蓝色的水影,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还活着么?真是有意思啊……”

  祭司的眼睛瞟了一下那个发呆的女孩,微微一笑:“你每日吃的,便是这种九叶明芝?难怪你这些年没有饿死,反而术法进境一日千里。”

  “九叶明芝?”神澈捧着那朵“蘑菇”发了呆,细细数了一下,果然是九片叶子,不由口吃,“那、那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婴老是能拿出这个来,我都怀疑她身长蘑菇。”

  “极阴之处凝聚月华成长出来的灵芝,”昀息漠然道,眉梢挑了一下,“和万年龙血赤寒珠一样,是术法之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而你居然以此为食,过了五年。”昀息饶有兴趣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她这般钟爱你。看来,她是数百年来太寂寞了罢?”

  然而他的自语被打断了,一只手把灵芝捧到了他嘴边。

  “祭司大人,你怎么不早说呢?你吃了这个,就会好了。”神澈欢喜地笑。

  这个在黑暗中长大的孩子虽然已经十五岁了,可却依然像是个八岁的孩子——这七年的漫长幽禁,居然没有在她的心留下任何残酷的痕迹。

  沉婴……那是你的功绩么?

  然而看着近在咫尺的九叶明芝,他却摇了摇头:“没用。”

  顿了顿,补了一句:“这只是提升灵力的药,解不了血咒。”

  “阿澈,”昀息蓦然说了一句,唤她过去,“伸出手来。”

  她茫然的凑过去,把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抬起,伸到他面前。

  昀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冰冷修长的手在她手心缓缓移动着,画下一朵曼珠沙华纹样的符咒来。他画的很慢,血几次凝结住流不出来,却被他再三的硬生生撕裂出来。

  她看着那一朵血红的曼珠沙华绽放在自己的手心,忽然间全身微微一颤。

  仿佛画那一朵花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昀息的脸色变得分外苍白。闭眼睛休息着,他低声说:“下一次,在你见到沉婴的时候,偷偷把它印到她身去。”

  “嗯?”她一惊,看着手心那个逐渐干枯的血色符咒,隐约有种恐惧的感觉,抬眼看着昀息,颤声,“大人,这、这是……”

  “不过是一个破除隐身术的符,”昀息笑了,安慰这个女孩,“她总是躲着不肯见我。”

  “噢……”她恍然地点头。

  

  那一日,在她饿得发慌的时候,婴终于出来了。

  照样只是坐在那个角落里,低头坐着,也不说话,只是拿出一只白色的灵芝递给她。她寻到了机会,在接过灵芝的刹那,趁机迅速地把手按在了婴的手。

  那朵血红的曼珠沙华符咒,在一瞬间变得如烙铁般炽热!

  就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到婴全身剧烈地一震,然后忽然抬起了头。

  那还是她第一次完整地看到婴的脸——只有半边:一只眼睛,一道眉毛,半边口唇歪斜,遍布无数伤痕。那么可怕的一张脸,仿佛被扭曲撕毁的布娃娃,只存在于人的噩梦之中。在她空洞的左眼下方,果然有一弯金色的小小月亮。婴在那一瞬间全身颤抖,抬头,以极其可怕的目光看着她。

  在那一瞬间,尖叫的反而是她。

  她下意识地甩手,想离开这个可怖的脸,然而那个奇特的符咒竟然紧紧地把两人的手粘在了一起,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没用。

  “昀息大人!昀息大人!”慌乱之下,她脱口惊呼,求助。

  然而,身后金索的祭司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符咒仿佛是在两人之间燃起了一团火,神澈忽然觉得心神激荡,仿佛有什么涌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带来说不出来的舒服感觉。不知不觉地,她放弃了反抗,不想急着挣脱了,手心不停的涌来一种奇异的力量,充盈了她的整个身心。

  婴小小的手紧贴着她的手心,脸色苍白,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挣扎,但力量却微弱得可怜。她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张大了嘴想说什么。

  然而,终究没有说出来。

  ——那一瞬间,神澈清楚地看到了:她没有舌头。

  “婴,婴!别怕!”她安慰着同伴,指点她朝着顶看去,“没事的,祭司大人只是想看看你……没事的,你别怕。”

  婴已经不再挣扎了,也不再用那只瘦弱的小脚跳走,任凭她拉扯着。

  用那只独眼静静地盯着她,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婴?婴?”她终于被那滴泪水吓住了,不再拉着她,“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啊。”

  但是就在她松开手的刹那,婴陡然委顿了。宽大的法衣飘落在地,里面那个独眼独脚的女子骤然萎缩,身体蜷缩成一团。

  “你怎么了?”神澈惊慌地问,却看到婴的目光穿过了她的肩头,直射向背后那个被金索钉住的人——满眼的悲哀,隐隐愤怒。不知为何神澈一眼看到那种目光,心里便是一跳,仿佛看到地底有什么火焰在升腾,就要脱出控制。

  “昀息大人,婴她、她怎么了?”她顺着婴的眼光看过去,连忙求援。

  拜月教的大祭司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一字一句:“她要死了。”

  神澈吓了一大跳,震惊的脱口:“什么?怎么会!”

  “你吸干了她所有的灵气,她自然要死了。”昀息望着法衣下逐渐萎缩的女子,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大笑起来,“哈哈哈……沉婴,你当年自沉湖中,不是发誓要渡尽湖中恶灵么?这多么无趣的事啊!——还不如把多年的修为一并给阿澈得了。”

  神澈惊得脸色惨白,手一软,瘫坐在地,一时间说不出话。

  身体里果然有奇异的气流在浮动,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快愉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那个曼珠沙华的符咒鲜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一瓣一瓣舒展开来,覆满了整个手掌,原本晶莹雪白的手此刻宛如一只刚从血池中抬起的魔爪。

  “不……不!”看着自己身那只邪异的血手,她终于叫出声音来,拼命甩着手,“我不要,我不要!祭司大人,我不要这样!我要婴活过来……我要婴活过来!”

  “孩子话。”被钉在金索的人微笑起来,眼神隐隐有一种睥睨天地的冷傲,“你知道你现在获得了什么吗?这是多少人梦想的至高无力量,足可让你凌驾于苍生之。而现在,我把它送给了你,还不谢我?”

  “我不要!”神澈抱着蜷成一团的婴,感觉她的身体迅速地萎缩下去,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只顾一个劲地摇头,“我不要什么力量!我宁可一辈子被关在这里!求求你让婴活过来……求求你别让她死。”

  然而,被她左手一触,婴的身体便起了一阵颤栗,那只独眼里露出了愤怒憎恨的表情——“滚!”用尽全力,她推开了她,说出一个字来。

  多年来水底孤寂的相伴,婴一直平静如止水,从未看过她有丝毫喜怒——可现在这一刹那,那个只有半张脸的孩童眼里流露出可怖的表情!那种恶毒和憎恨,似乎是在地下埋藏了很多年,随着某一个契机的到来汹涌而出。

  婴、婴她……恨极了自己吧?

  神澈放开同伴,踉踉跄跄地跑到了金索旁,抬起头看着祭司,急切而慌张,把那只血红的左手抬起:“祭司大人……快,快!把力量还给婴,让她活过来,求你了!”

  “我就是想让她死。我憎恶一切比我强的人。”昀息望着那个急得脸色苍白的女孩,嘴角浮出冷笑,用一种恶毒的语气,缓缓开口,“而且,阿澈,我就是要借你的手杀她——她一开始就防着我,因为她看出我心底有‘恶’。但只有对你,她才无所防备。”

  那样的话,在幽闭的深蓝色水底听来,一句一句有如飞掷的利剑。剑剑穿心。

  她一辈子也没有听过这样残酷的话。

  神澈呆住了,仰头望着昀息,眼神瞬息万变。从震惊、不信,悲哀,渐渐变成极端的愤怒,那只血红色的手缓缓垂落,握住了那支白骨的长剑。

  “你骗我。”她哽咽道,想哭却不知为何反而哭不出来。

  昀息漠然地撇嘴:“是啊,你真是太笨了……不骗你骗谁呢?小叶子比你强太多了,当年把你废掉是正确的啊。”

  他慢慢说着,细心地看着孩子的眼睛。

  在短短的几句话之间,那双清澈的眸子逐渐的枯萎,死去,空洞。

  “所以说,你实在是个——”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被爆发的哭声打断了。

  “你骗我!你骗我!”仿佛压抑到了极处,神澈终于大哭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下意识地挥出了手中的白骨之剑,想让面前吐出恶言的嘴永远的闭,“坏!不许再说了……我、我恨你!”

  神澈永远不知道,这一刻她的力量有多骇人。

  在拔剑而起的刹那,她已然不是片刻前的她。

  那一剑如雷霆般自下而,在瞬间刺穿了昀息的胸膛,把拜月教的祭司牢牢地钉在了红莲幽狱的顶。琉璃般的牢顶有无数裂痕延展开来,如一朵曼珠沙华的绽放——那一剑的力量,甚至刺穿了幽狱的结界!

  神澈的愤怒表情,也凝结在那一剑之后。

  杀人了?她、她杀了昀息大人了!神澈踉跄着后退,恐惧地抬起眼睛看着顶的那个白衣男子。她眼里的那种澄澈表情再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惊惶和不知所措。

  那一剑的力量是可怕的。无穷无尽的血从那个不死的祭司心口里流出来,昀息的脸色迅速变成了死灰。然而,他却看着她,微笑起来。

  他那样寂寞地活了百年,祭司的生命没有人可以终结——在水底见到沉婴的那一刻,他是多么欣喜遇到这样一种比他更强的力量!就如风涯师傅最终死于大光明宫霍恩手下一样,他也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终结自己生命的人。

  “做的好。我等这样的一剑,已经等了很久了……不必为此介怀。阿澈,我是故意激怒你的。”他对着那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伸出手来,指尖滴着血,一贯阴枭的脸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阿澈,你已经长大了。记住,永远不要在相信别人的基础去做事……这个世,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令人入迷的力量,神澈不再后退,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忽然间感到无穷无尽的害怕和后悔,哇的一声哭出来。

  “不要哭,不要哭。”昀息滴血的手终于触及了她的脸,微笑。

  然而神澈的眼里只有混乱,脑海一片空白——婴要死了……而她杀了祭司大人!所有人都要离她而去了,以后她一个人该怎么办呢?还不如死了吧。

  “胡说!再也不用怕什么了,你会成为最强者!”在她的那个念头刚泛起的时候,仿佛了然于胸,昀息随即厉叱了一声。缓缓抚摩孩子的脸颊,垂死之人的眼神恍惚而怜爱,望着那双已然不再澄澈的眼睛,叹息般地低语,“你知道么?你和沙曼华都是小小的白仙女,而小叶子……是个红色的小妖精。”

  “可是在这个世……妖精可以活下去,白仙女却很难……

  “沙曼华有舒夜。可是我的小阿澈啊……我死了后,你该怎么办呢?”

  “你迟早要长大……而我很高兴,是我教给你这一课。”

  昀息的手指在她颊边轻轻抚动,声音却渐渐衰弱。他是多么的爱这双澄澈纯粹的眼睛,但如今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是他亲手把小小的白仙女,变成了红色的小妖精。

  ——一如当年的小叶子。

  竭尽了最后一点将要涣散的力量,昀息用带着血的手,一寸寸将她颊边那个记号抹去,顺便一并抹去了她的这一段记忆——自此后,她身再也没有属于任何人的烙印,她将完全按自己的意愿来生活。

  她赐与了他死亡和平静,那么他就还给她力量和自由。

  血渐渐流满了这个密室,神澈感觉仿佛地有炽热的火灼烤着她的心肺,恍惚剧痛。

  然而,委顿在地的婴却忽然动了起来。她脸浮出一种可怕的表情,不再痛苦地抽搐,而是挣扎着俯下身、将脸浸在血中,大口大口地开始啜饮着地的血液!

  看到了那一幕,昀息开始涣散的神智微微一惊,想抬手,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怎么……怎么还活着?失去了所有修为,这个怪物,怎么还活着!

  难道是……魇魔复苏了?

  他利用了神澈,借了她的手、来结束了自己那一场无涯的生。然而,他却没有考虑过,用了这样的手段,又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他放出了一个水底压抑百年的邪魔,自己却撒手而去。

  血从身体里无穷无尽地流出,流满了玄室的地面。

  然而,低头看到血泊中不停吸着血来恢复生机的女童,昀息眼里陡然掠过一阵阴影。沉婴在水下自闭了那么多年,辛辛苦苦克制着内心魔性的蔓延,而现在陡然被撤去了所有的修为,她体内蛰伏的魇魔又将会如何?

  魇魔要复苏了!沉婴的意志一旦崩溃,她体内的魔就要复苏了!

  连他那样的人,心里都掠过了一道寒流。昀息在生魂彻底消散前,用尽了剩下的力气,猛然拔出了贯穿在胸前的白骨之剑,用尽最后的力气劈向那个正在饮血的女童。干脆,就让这个活了百年的怪物,和自己一起永远长眠在不见天日的水底吧!

  然而,“喀喇喇”一声响,剑一拔出,囚室的顶,立刻碎裂成了千片!

  无数的恶灵随着水流汹涌而入,充斥了整个空间。

  “快走……快走。”他扔掉剑,一把将神澈推了出去,自己却委顿在血海中。

  抬头望着顶射落的天光,他感觉自己在这样模糊的光中逐渐的融化,变成一只苍白的水泡,向着日光缓缓升……又在做梦了么?

  百年的生命漫长而黯淡,他一直在暗夜里长歌疾行,与背叛、死亡、黑色为伍。只有在梦里,他才一次次反复地梦见自己不由自主地朝着光亮漂过去。

  那是他从来不曾承认的、天性中对于光的向往。

  他如泡沫般恍惚地升,感觉周围的黑色越来越淡,越来越清浅,明亮,渐渐从墨蓝变成深蓝,从深蓝变成浅蓝。光笼罩了下来,照到了泡沫——

  终于,在浮出黑暗的那一瞬间,在水面碎裂。

  

  就在他失去知觉的刹那,血泊里却掠起了一道白光——沉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霍然抬起了头,只在地面一撑,就迎着落下的碎片掠起,想趁机离开。

  然而红莲幽狱的坍塌只出现了一瞬,依靠着密密麻麻的符文,这个密闭的水下幽狱有着可怕的灵力,可以在受到损伤时迅速自我修复。

  沉婴刚刚从密室顶的裂口里探出头,红莲幽狱已然复原。

  恶灵汹涌扑来,而沉婴小小的身子被凝结在中间,只有拼命对着逃离的神澈挥手,脸扭曲着,眼里神色交织着愤怒和绝望,分外的诡异可怖。

  “救、救救我……阿澈!”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在水底,嘶哑破碎,几不似人声。

  逃离幽狱后正随着潜流往水底缝隙里去的神澈猛然一震,回头望去——那,是婴的声音!是十年来婴第一次对她开口呼救!

  她如何能丢下她不管?

  为了补救片刻前对婴的伤害,神澈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回过身,奋力去拉那只拼命挥舞的苍白小手。用尽所有力气奋力一拉,终于将婴从幽狱里拉出!因为那个不顾一切的动作,神澈吐尽了胸中最后一口气,神智开始模糊起来。

  “呵……你真好心啊。”顺着惯性,沉婴身体在水中漂出,回头看着她,咧嘴一笑。

  神智模糊的神澈悚然一惊,仿佛有闪电掠过空白的脑海,让她浑身发冷。

  那种笑容,根本不像是婴的!

  如此的恶毒诡异,带着森冷的邪气和杀戮欲望,仿佛是地狱里逃离的恶魔。

  “可惜,你的婴,在方才被你暗算的刹那,已然死去了。”那个有着恶魔般笑容的女童手指一动,反过来扣住了她的手,手指冰冷,“要谢谢你啊……我被沉婴关在她身体里已经百年了。如果不是你,我怎能逃脱?”

  “你、你是……谁?”恍然想起了教中一个遥远的传说,神澈心里一阵恍惚,想惊呼,却因为身体和神智的双重衰竭而无法出声,渐渐在水中昏迷。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冰冷的手摸了她的后颈,轻轻地笑:“你,听说过魇魔么?”

  在她陷入昏迷前,耳边忽然听到了一句问话。

  然后,喀嚓一声响,那只冰冷的手就这样插入了她颈后的脊椎。

  

  四、墓

  

  七月半的时候,灵鹫山下的墓地里,开出了大片火红色的花。

  看坟的岩生坐在茅屋里喝完了每日那点小酒,正抱着竹筒呼噜地吸着水烟。忽然感觉外头一阵风过,无意侧头觑了一眼窗外,便不由机伶伶打了个寒颤——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黄土坟堆里,忽然冒出了那样红色烈焰般的花朵!

  虽然在这里的义庄看了多年的墓,但每次看到这种妖异的花大片开放时,他依然还会感到彻骨的凉意——那,活生生就是地狱里透出的烈火!

  看来,是那些死去的人在地底下也愤怒无比吧?

  岩生又喝了一口酒,浑浊的眼里透出一点热力。他在这山下墓地里呆了几十年,隐隐听说过这样的说法:教中之所以把灵鹫山脚下的这片地捐出来当了义庄,并不是为了让贫苦人死后得一个葬身之所——而只是为了聚集更多的魂魄。

  当年拜月教祖师选择此处为开山立教之处,就因为灵鹫山是一座极阴的山。

  传说中山顶有那个红莲盛开的圣湖,聚集了天下至阴的恶毒魂魄。而湖水的水脉却来自万丈深的地底,一路染了黄泉幽冥的阴气,最后倒流汇聚到山顶——为了保持圣湖的至鄞特性,山底下的“基座”里,就需要无数的普通魂魄来垫底。

  于是百年来,拜月教在山脚下开辟出了一望无际的义庄,专门收敛无主的尸体。

  苗疆瘴疠之地,百姓多病,多贫苦,人的寿命往往很短。那些没有钱安葬的贫苦人死后,也往往被亲友送到此处,由拜月教负责一切后事。

  岩生看过那些尸体是被怎么处理掉的,所以他深信那些可怜的灵魂永远抵达不了彼岸,只能挣扎着在地底愤怒呼啸——唯一的发泄时机,便是一年一度的七月半鬼节。

  那些一夜之间从墓的间隙里怒放出来的火红花朵,就是地狱里蔓延来的烈焰啊……

  岩生喝得醉醺醺地出来,提了一盏风灯,照例往墓地里巡视了一圈——灵鹫山下的这片墓地有着几百年的历史,规模庞大得惊人,简直可以说是一望无际,绕着山脚走一圈,足足要花两三日的时间。

  所以墓地被分成了七片,每一片地都有一个守墓人。

  他看守着这东北方,而隔壁那一片墓地的看守者,则是缥碧姑娘。

  趁着天还没黑,岩生开始了当天的例行巡视,不过不一样的是今日他手里多了一包东西——那纸包被撕开了一个角,洒下了细细的一条线,那是金黄色的粉末,不知什么成分,闻去气味浓烈异常。

  那是山月宫里给配好的药。据说是用雄黄混了鹿血,放在丹炉里用纯阳之火炼了七七四十九天而成——那是至刚至阳的药,专门用来压制地底下灵鹫山脚下那些不安分的阴灵。而至于圣湖中的恶灵,则这些远远不够,需要每年献血祭来安抚。

  作孽啊……岩生摇着头往前走去,却一点也不敢大意地一路洒着药,不敢漏了一处。

  他在苍黄潮湿的土堆中穿行,衣袂不时地扫着那一簇簇跳跃的红花。

  “嘎!”浓烈的雄黄粉中,蓦然腾起一个黑影,发出一声尖叫。那个黑影从红花中窜出,落到了坟头,抖了抖羽毛,继续扯着脖子嘎嘎地叫,声音尖利——却是一只乌鸦。

  “……”岩生定睛看了,长长吐出一口气,“牙牙,你吓死我了。”

  “嘎!嘎!”那只莽撞的乌鸦被腾起的雄黄粉罩住了,站在坟头连连打喷嚏,不停地扇动翅膀扑着空气,乌溜溜的眼睛左右顾盼,忽地扑啦飞了岩生的肩头,亲热地凑过喙子去,在他脸碰了一下,表示问候。

  “牙牙,干吗?扶南呢?”岩生惊魂方定,捡起了那包被仓惶扔出去的雄黄粉,继续一座座坟头洒过去。一边洒,一边和肩头这只乌鸦说话。

  那只乌鸦扑扇了一下翅膀,转头朝着红花深处嘎了一声。

  那里,墓地的尽头,漠漠的平林中,一座竹舍在暮色中透出淡淡的光芒,周围簇拥着无数红色的曼珠沙华——奇怪的是那种花蔓延到了竹舍周围三丈,便停止了生长,留出屋前的一块空地来,种着孤零零两棵桫椤树。

  “在房子里么?难得见他不出来和缥碧练剑啊……”岩生看到那点灯光,心里安定了许多,摸了摸头,“噢,对了,今日是七月半,大约他要避忌吧——怎么说也毕竟是教里出来的人,以前还是昀息祭司的徒弟呢!”

  那只叫做牙牙的乌鸦嘎嘎地应着,一副精力旺盛的样子,不时地在岩生肩头蹦达,左顾右盼,飞出去又飞回。忽然间,它发出了一声反常的尖利叫声,爪子一下子收紧。

  岩生肩膀吃痛,不由抬起头来,顺着乌鸦盯着的方向看出去,忽然也惊呼出来——

  那座坟!那座新葬下去的坟,居然不知何时被挖开了!

  坟丘黄土翻起,宛如一个从顶部裂开的开花馒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破土而出。

  岩生那一惊非同小可——拜月教教规森严,如果他负责的坟地里出现了被盗,抑或是死灵逃逸的现象,追究下来那可是要命的罪名!

  他拨亮了风灯,战战兢兢走过去,照了照,却发现除了那个破洞、坟没有任何其他工具挖刨的痕迹,地只留下了几个凌乱的脚印。他又提灯绕着那座新坟走了一圈,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一行脚印、是从墓中直直走出去的!

  没有远处来到这座墓的脚印,只有从墓中走出的脚印。

  “怎么、怎么会呢……才葬了两天,就尸变了?”脚印证明了这不是一起盗墓,岩生脸色却更加苍白了,结结巴巴地看着那座在暮色里张开大口的坟墓,忍不住走一步,探头往那个破洞里看了看,然后再度惊叫了一声。

  ——尸体还在……那具被草席卷着粗粗安葬的尸体,还好端端地躺在黄土下!

  那个简陋的黄土坟,仿佛是地狱张开的口,在暮色中狰狞地笑。他站在破洞旁,灯光照到了坟下死人已然开始腐烂的青白色脚踝——一阵让人遍体生寒的阴风从地底吹来,灯火剧烈地跳了一下,几乎熄灭。

  死人还在。那么,那么……从墓中走出的,不是死灵?

  岩生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暮色已经很深了,夕阳挂在漠漠林梢,只留了一线光。

  守墓人必须靠着风灯的光才能看清周围,忽然怔了一下——坟旁茂密的曼珠沙华被踩倒了几棵,七歪八倒,青色的梗和红色的花都流出了浆,狼藉满地。花叶,留下了一个个清晰的脚印,纤细而凌乱,似乎是一个女子。

  ——能踩倒花草的,那便绝对不会是死灵了。

  那行脚印在坟旁似乎犹豫了一下,踩倒了一小片曼珠沙华,然后就径自走了开去。直直地,走向墓地尽头那座竹舍。

  “嘎!”那只乌鸦在坟盘旋了几圈,此刻尖叫了一声,噗拉拉地沿着那一行脚印直飞出去,扑向主人的居所,穿过窗户直飞进去。

  “嘎!”然后,立即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岩生吓得一震,却听得竹舍内传出了熟悉的声音,低叱:“找死么,扁毛畜生?滚出去滚出去,莫惊了贵客。”

  然后,只见那只乌鸦被握着喙子扔了出来,一个倒栽葱跌在地,发出嘎嘎的乱叫。

  是扶南的声音……岩生松了口气,连忙提灯向着竹舍走去。

  穿过那两棵桫椤树的树荫,便踏了台阶,正待敲门,忽然眼神一凝—脚印!台阶,赫然有两个清晰的脚印!沾染了曼珠沙华的花汁,色做殷红。正是那个从坟里一路过来的脚印!

  忽然想起,方才扶南那句话里说“莫惊了贵客”——今夜是七月半,这个荒僻的地方怎么会有客?莫非就是那个……

  岩生吓得一踉跄,一步踩空,从台阶直跌了下去。

  “谁?”屋里的人惊动了,门吱呀一声开了。

  月光淡淡洒落,投在门后白衣男子的身。他佩着银白色的剑,眉目是清朗而平和的——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月光仿佛在这个人的衣襟流动了起来,宁静而辉煌。

  “岩叔,你怎么了?”看着阶下跌倒的看墓人,开门出来的男子诧然问。

  岩生在地挣了几下才起来,捡起灭掉的风灯,战战兢兢地指了指台阶清晰可见的那两个殷红脚印:“你、你没事?谁……谁来了?是缥碧姑娘么?”

  “不是缥碧。”扶南微笑起来,“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而已。”

  室内温暖的灯火下,只坐着一个白衣的少女——和缥碧一样大小,大约只有二八年华,容色清丽。神态平静地坐在厅中的桌旁,微微低着头,仿佛刚才在和扶南一起用餐,却被他的到来打断。

  扶南笑着做了个手势:“天也黑了,要不进来坐坐?顺便可以一起吃点晚饭。”

  “不用不用,”岩生吐了口气,连忙摇手,“告辞了。”

  走的时候他特意往门里看了一眼,那个白衣少女此刻正抬起了头,双眼澄澈,竟是比缥碧姑娘还秀丽几分。岩生想着,却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那样漂亮的女子,却是天生的畸形。她的背高高地驼起,身子跔偻得厉害,弄得脸总是低着,望着地面。

  

  看得守墓人离去,扶南轻轻掩了门,脸的笑容随即消失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回过身,手已按了腰侧那柄银白色的剑,对着这位不速之客低叱,“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身的阴气实在太重,只怕是从湖底逃出来的罢?”

  “扶南哥哥,你真聪明。”那个白衣少女从灯下抬起头来,微笑,“我是神澈啊。”

  那个笑容,却是纯澈而空洞的,看得人心里一冷。

  “神澈?”扶南慢慢地念着这个名字,眼里忽然闪出异样的光来,“啊!是你?”

  “扶南哥哥,你不记得我了么?”那个叫神澈少女眼里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贯的空洞,忽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被祭司大人抚养长大,然后,我当了教主,你去学了术法。十年前,我被废黜了关到红莲幽狱里——你都忘了么?”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里有恍然的神色,失声,“你、你还活着?”

  怎么不记得呢?虽然过去了快十年了,虽然离别的时候他们还只是幼童,虽然他如今已然被逐出了月宫——可那个眼神澄澈的孩子,怎么会忘记呢?

  记忆里,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美丽眼睛了。

  “我被关了八年,但,还活着。”神澈笑起来了,眼里却有某种陌生的光,“我出来了——扶南哥哥,我第一个就来找你了……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隐隐觉得不对,扶南问了一声,手却下意识的放到了剑柄。

  “帮我杀回灵鹫山去,把月宫重新夺回来。”神澈的眼睛穿过了窗子,望向黑夜里伫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现在的教主,是那个红衣的小叶子吧?——我要把她剁了手脚,扔到圣湖里喂恶灵!”

  

  五、扶南

  

  一语出,竹林精舍里陷入了寂静。

  扶南的脸色瞬地一变,却没有说一个字,手紧紧抓着佩剑。

  那样充满杀气的一句话,仿佛一把锋利的匕首,啪的一声撬开了多年来他强自压抑紧闭的复仇之门,他只觉心里无数的杀气和憎恨在酝酿了多年后,汹涌直冒来。

  和历任祭司一样,昀息师傅收了两个弟子:大弟子流光和二弟子扶南。然而昀息祭司的脾气怪癖,专横独断,一贯独来独往,向来甚少传授这两位弟子术法。偶尔想起,也只是打发他们去神庙的藏书阁里自己研习,更不用说言传身教。

  流光比他大三岁,自幼懂事,即使师傅不教,自己也会自觉的学习,术法进境迅速。

  而他那时候很贪玩,根本不知道那些术法典籍象征着怎样庞大的力量,他只希望师傅能永远不要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好每日得了空到处玩耍。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澈教主的白石宫殿。

  在那个冷寂的月宫里,大人们相互之间不闻不问,同龄人稀少。而另一位神女缥碧的性格又内向,每日只泡在藏书阁里。于是他们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然而好景不长。在他十岁的时候,月宫里忽然来了一位汉人的女孩。师傅对那个红衣孩子宠爱非常,竟然毫不犹豫的废黜了神澈,转立那个叫做天籁的孩子为教主。

  而教中有一条非常严酷的规定——新教主继任的时候如果前教主还在世,便要将其关入圣湖的红莲幽狱,以防后患。

  他苦苦哀求,然而师傅毫不理会,拂袖而去。

  他眼睁睁的看着阿澈被推入圣湖地下,却无力也不敢公然反抗师傅的决定。

  水牢轰然关闭,从此后他失去了唯一的玩伴,也失去了对师傅的敬爱。

  他一反常态地开始发奋学习术法,把自己关在神庙里,没日没夜地学习术法秘笈——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进境却很缓慢,反而几次差点走火入魔。

  “你心底有恶意,怎能得窥天道?”那一日,在他又因为强行领悟溯影术而入魔吐血的时候,流光再一次救回了他,黯然地叹息,“其实……我也是一样。”

  他愣了一下,不自禁地想:其实流光心里,大约也在为这样无望的一生而苦恼吧?不管他多么勤奋努力,有生之年也无法超过师傅。

  他越来越憎恨师傅——那个魔鬼般强大而独断的人,就像是噩梦一样横亘在两个少年的心头。更可怕的是,他知道除非遇到更强的术士,师傅是不会死去的。

  那种抑郁和愤怒在心头越积越强,他愤然离开灵鹫山,漫无目的的游荡——只怕在月宫呆下去,会无法压抑地对师傅贸然动手,自寻死路。

  那种游荡南疆的生活持续了很久,倒也颇有所获。

  直到那一日忽然接到了新月令,他被迫紧急返回灵鹫山,被新任的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当时,那个深居简出的师傅已有将近半年没露面了,传说是又进行着新一轮的闭关。而闭关出来,那个怪物一样的祭司又将变得更强大。

  那一夜,他和流光应召来到神殿,见到了那个红衣的女童教主,还有她身侧白发苍苍的十位长老。猝及不妨地,他们两人被伏击了。

  那是怎样阴冷血腥的一夜啊……至今在他脑海里萦绕不去。

  

  多年以后,在曼珠沙华盛开的夜里,已经二十岁的他静静地凝视这眼前这个地狱里归来的少女,不出声地叹了一口气——这,就是阿澈么?那个被关到红莲幽狱里的阿澈?

  灯火飘摇不定,映照着那个白衣少女的脸,扶南忽然不出声地吸了口气。

  变了……完全变了。

  灯下的眼神依然澄澈,黑白分明,但已然不是昔年那种无邪的天真。一眼望去,仿佛是晴空下的圣湖波光,开满了死灵化成的红莲,闪耀着清澈的、说不出的邪气。

  神澈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扶南,我讨厌那个小叶子!你帮我杀了她吧!”

  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神色却是轻松的,仿佛生死不过是翻覆手掌般轻易。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光,憎恨和轻快居然如此诡异地融合在一起。

  扶南没有出声,转身望向黑沉沉的月宫——他可以理解阿澈的仇恨。

  将近十年了,神澈被关入水底已经那么久,从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变成了如今的美貌少女。她一生里最好的年华,却是在黑暗中渡过,不见天日,不死不活——这让她如何能不恨那个夺去一切的红衣女童?

  但是……但是……

  一闭眼睛,那一夜的血腥就漫天漫地铺了开来,让他无法呼吸。

  “不。”最终还是将手从剑柄放下来,他微微摇头,声音冷涩,“我已立誓不再杀人……”

  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来:“哦?不杀?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这两个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仿佛是最不愿提及的伤口被人猛然挖出——他恍然想起师傅最后坠入了水底幽狱时的眼神。

  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弃,在最后的一刹,明明可以击毙他和天籁,师傅为何又收手了?

  因为那一次的死里逃生,这么些年来,每一次念及,他都不自禁的颤抖,自幼以来对师傅的那种恨,已然烟消云散。到了今日,既然神澈都已经出来了,师傅自然应该也脱了困罢?

  一念及此,不由脱口:“师傅他现在……在哪里?”

  “嘻,你很挂念他么?”神澈笑了起来,却静默地抬起纤纤手指,指向黑夜空,“他现在,应该到了那里——或者,”她掉转手指,指了指地下,“这里。”

  死了?

  那一瞬间,扶南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两个字,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师傅这样的人也会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帮我呢?”不等他回过神,神澈再度发问。

  她的眼睛,在灯下闪烁如波光,隐隐透着妖异。

  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看到他如此,神澈显然是恼了,头蓦地一抬,目光如刀,“我从那个鬼地方一逃出来,首先就来找你!你……你却不愿意帮我?”

  扶南凝视着灯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却慢慢凝重,一字一字开口:“阿澈,告诉我——是不是你,杀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没想对方忽然间如此发问。许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丝笑,点头。

  “你哪来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严肃,盯着她,“告诉我,你哪来的力量!”

  神澈仿佛被火烫了一样,瞬地站了起来,尖声:“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着佝偻着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里仿佛也有火在燃烧,厉声,“告诉我,你为了逃出来,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哪里来的力量!”

  厉叱声中止在闪电般的一剑中。

  仿佛被彻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从袖中闪出,辟头便是一剑!

  扶南在她眼里杀气闪现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点地面,瞬地飘退,同时闪电般地拔剑。然而虽然退得快,但迎面而来的气息依然令他窒息——这、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煞气和怨气?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点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椤树。

  树刚刚入睡的牙牙被惊起了,发出惊慌的叫声,扑簌簌绕着主人飞。

  “去。”扶南挥手令那只乌鸦到另一棵树安静呆着,回手轻抚咽喉,不断地喘息——那里,苍白的肌肤已然冒出了一点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着指尖那一滴血,扶南的脸色微微一变:这是什么样的一剑!明明剑芒尚未触及肌肤,可无形中仿佛有厉鬼在噬咬着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来!

  “好身手。”神澈对着他笑,佝偻的身子轻巧地踩在檐角,眼睛里闪过意外的光,窃窃地笑着,“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剑术……你又是哪里得来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洁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头笑,月光照着她手里的“长剑”。

  ——那哪里是剑,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实,你不帮我,我照样也能去找那个妖精算帐,”神澈嘴角浮出一丝笑,佝偻着身子,望着自己的脚尖,声音里有一丝轻快的恶毒,“我杀了昀息后,从圣湖里沿着水脉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神却隐隐有着彻骨的失望:“我,我以为既便是过了十年,既便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总还会帮我的。”

  扶南站在桫椤树枝,手中长剑缓缓下垂:“不,这不行。”

  顿了顿,他嘴角浮起了一丝苦笑:“在三年前被逐出月宫时,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绝不对任何教中之人拔剑,否则……”

  这一次的停顿,长久得仿如一生,最后终于他说出来了:“否则,流光就会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许久许久,才在记忆里找到那个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时候的月宫里,还有另一个少年。比扶南年长一些,是昀息祭司的大弟子。那个少年沉默温和,醉心于术法,从不来找她玩耍,记得她沉入湖底的时候,他已经十三岁,术法有了相当的造诣。

  “流光落到了那个妖精手里?”她有点明白了,却诧然,“那你怎么好好的?”

  这样的一句诘问,让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几乎站不稳。

  三年前那一夜后,为什么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为什么,他还好好的活着?

  “我是个懦弱的人……”桫椤树的阴影投射在脸,扶南的眼睛却在暗影里闪着光,喃喃自语,“我害怕痛苦,畏惧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师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后、然后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刚刚从南疆游荡回来,便和流光一起被红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着,毫无预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竟然联手对两位少年发起了伏击!

  原来,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们对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众寡悬殊的一战,两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术法的孩子竭尽全力地反击,然而面对着的,却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长老,以及那个诡异的红衣女童。

  最后……最后如何呢?他望着天空的明月,忽然断断续续地低声苦笑起来。

  那一次被擒后,他和流光遭受了种种酷刑,那个红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为条件引诱他,让他反戈暗算师傅——十七岁的他畏惧死亡,最终在那样的条件面前屈服了。

  而流光却没有。

  那一夜,他按照计划,前去引诱昀息踏入了陷阱,将下了龙血之毒的茶水递到他手中,看着师傅喝下去。他最后还亲身参与了十长老联手发动的袭击,亲眼看着那个红衣女童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恶狠狠地笑着,将祭司推下水底。

  红莲幽狱轰然洞开,又瞬间关闭。

  无数死灵在水下怒吼,兴奋地噬咬着一切坠入水中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幽暗水底关着的那个白衣女孩——那个多年未见的女孩正惊喜地抬起头,注视着顶洞开的牢狱之门,以为自己将获得自由。

  他呼喊着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来——然而在手指接触到圣湖水面时,他却惊怖于那些暴烈的恶灵,迟疑了……只是一瞬,随着昀息祭司的坠落,幽狱密室的门轰然关闭。

  “我给了你机会,”那个红衣女童看着发呆的他,讥诮地对着他冷笑,“是你临阵退缩,可别怪我……真没用啊。”

  那个黑夜里,所有的血腥和杀戮都过去后,面对着空无一物的湖面和高空的冷月,十七岁的他颓然坐倒,看着染了师傅鲜血的双手,忽然发出了困兽般的低吼,泪流满面——为自己的懦弱和无能,为心里的信条被践踏和粉碎,也为那些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他的人。

  曾经心高气傲的他,在那个夜里,遭遇了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严被碾为粉碎。他已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驱逐出了月宫,孑然一身离开了灵鹫山。

  教众都诧异一贯手段严酷的天籁教主为何对他网开一面,却不知在那个红衣女童眼里,这个懦弱无能的少年已然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废物——眼睁睁地看着在意的人身在炼狱,却不敢伸出手去,这样的人,还能做什么呢?

  何况,流光还被扣留在月宫神殿里,他又敢如何。

  

  三年前那一夜后,流光再也没回来……而他,却还好好的活着。

  神澈那样的一句问话,引发了心中的剧痛,让他几乎站不住地从树坠落。

  “那时候,我也一直对自己说,我之所以背叛师傅,只是为了救你……”扶南顿了顿,冷笑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并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就如我十岁那年看着你被关入红莲幽狱、却不敢跳出来反抗师傅一样。我一直对自己说那是为了救你……其实,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罢了。”站在桫椤树,凝望着七月半的满月,扶南低声叹息:,“所以,到最后那一刻,我依然没有勇气,去将你从红莲幽狱中拉出来。”

  他低下头,不敢看屋檐那个佝偻着背站着的畸形女孩:“我……实在是一个懦夫。”

  “好了……不说这些。”神澈没有说话,半晌忽然微笑起来,轻轻一跃,从屋檐落到了桫椤树梢,望着扶南,“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扶南被她的乍惊乍喜弄得有点胡涂——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惊了。

  “这、这是……!”望着神澈手里托起的东西,他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银色的额环,交织着曼珠沙华的花纹,刻着精细繁复的咒语,精美绝伦——在额环的正中,镶嵌着一枚火红色的宝石,在月光下光芒四射。

  这,分明是教中三宝之一的“月魄”!

  “最后那一刹,我从昀息身扯下了这个——没有它,谁都当不了祭司!”神澈得意地笑了起来,在扶南失神的刹那踮起了脚,将额环轻轻戴了他的额头,“你看,我回来当教主了——你就当我的祭司,好不好?”

  宝石额环一戴额头,强烈的灵力汹涌而来,瞬间让他的精神恍惚。

  “不……不行。”扶南踉跄了一下,用剑支着身体,另一只手下意识的去推那道额环,反抗着,“不能要……戴了就会、就会……”

  他的神智有些涣散,但竭尽全力,终于扯下那道额环,扔到地。

  “为什么不要!”仿佛受到了刺激,神澈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厉声尖叫,推搡着这个反抗自己的少年,“我已经不要你去杀人了,现在只要你当祭司,为什么还不听!你不听话,就是对我不好……对我不好,我就杀了你!”

  扶南勉力抬头看着她,片刻前那种澄澈欢喜的目光已然消失,换的是阴郁疯狂,宛如……他迟疑了一下,在记忆里搜寻着。而眼前浮现的,却是三年前昀息师傅坠入地牢那一瞬间,那个红衣女童疯狂的笑靥。

  “我不当祭司。”他平静下来,靠在桫椤树,闭目凝神,淡淡回答。

  “为什么!”不用看,他也感觉出那支白骨之剑对准了他的咽喉。

  “当了祭司,就会变成不死不活的怪物……我不要那种生活。”他嘴角浮出一个悲哀的微笑,摇了摇头,“何况,阿澈,你还在额环下了傀儡术!你、你居然想通过傀儡虫来操纵我么?”

  他摊开手,手心赫然有一枚透明的东西在微微扭动。

  话已然说到这份,决裂,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了。

  “……”神澈沉默了一下,忽地笑了,细声,“嘻,你倒是很聪明。我和你周旋了那么久,软硬你都不吃啊……可真是难对付呢。”

  那样的语气,让闭目养神的扶南浑身一震,瞬地睁开眼来!

  ——不,不对……完全不对!这不是阿澈的语气!那是谁在说话?

  睁开眼,立刻对了白衣少女的视线。

  而那一双眼睛也是完全陌生的,充满了轻蔑和怨毒,竟似沉积了数百年。

  “你是谁?你不是阿澈!”大吃一惊,他来不及多想便反手拔剑,却不知该刺向何处。

  牙牙在一旁探头探脑已然看了许久,仿佛一直对这个不速之客怀有很深的敌意,一反常态没有去对着神澈多嘴多舌。此刻,在两人剑拔弩张的刹那,忽然,传来嘎地一声尖叫,黑影闪电般飞来。

  “该死!”神澈尖叫了一声,出手如电。只听嘎地惨叫,乌鸦从她背后飞了开去。

  然而,她背后的衣服,却也被牙牙用尖利的喙子一下啄开!

  “啊?!”扶南失声惊呼,看着神澈背的东西。

  暗夜里,大片衣衫被撕开后露出了背后雪白的肌肤,然而神澈那一头漆黑的发丝后,居然有一点幽然的碧光缓缓亮起,对着他桀桀冷笑——

  那里,神澈光洁的背,赫然骑坐着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只有一尺多高,蜷曲着枯萎的身体,骑在神澈后背,鸡爪似地小手抓着神澈的颈椎和后脑,牢牢吸附在背!

  那样小的孩子,被盖在长发底下,看去也不大凸显——难怪方才阿澈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犯了佝偻病的畸形人。

  “嘎——嘎——”牙牙吃痛,绕着树不停旋转,发出长短不一的惨叫。

  乌鸦向来对着灾祸有着惊人的直觉,此刻已然认定了这个不祥的目标,对着狂叫起来。

  那个骑在背的女婴抬起头,对着他一笑,独眼里发出幽冷的光——那种眼光让扶南心底一阵阵发寒。这……这算是什么东西?翻遍了教中术法典籍,也未曾看过有这样吸附在人身,通过脊椎和脑部来控制人的术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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