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礁路上的小院里,方若愚坐在翠玲身旁,扶着她慢慢躺在炕上。眼见翠玲仍旧微微颤抖,心中不免怜惜,轻声说道:“没事了,什么事都没了,别怕,别怕。”
说话间,他拉过褥子,轻轻盖在翠玲身上:“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他注视着翠玲的眼睛,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也认真地凝望着他。
“我还有事要办,一两天就回来,回来看你。”他自言自语一般地喃喃,从桌边抓起了盛着炸弹的纸盒。
“睡吧,睡一会儿吧,不会有事的,我保证。”他把翠玲的手放回被子里,提起纸盒,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推门而出。
方若愚站在光线昏暗的仓库里,小心翼翼地安置好了炸弹,在隆隆雷鸣声中独自伫立,看着炸弹外壳泛着森然的寒光。
“方科长,不是让你回家准备准备好出差吗?怎么还没走?”远处传来了孙经理的问话,方若愚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用一片防水布盖住了炸弹。
“我刚回家,想起仓库的钥匙还在身上。”他取下了腰间的钥匙,“我怕随身带着,弄丢了就麻烦了。”
“你呀,真是个细心之人。公安局把你送来,我算是捡了个活宝。”孙经理啧啧称赞,上前接过了钥匙来,“快走吧。”
“行,我走了。”方若愚快步走出了仓库。
方若愚走后,孙经理默默站在仓库中环视了一圈,检视着仓库中的异样。稍早一些时候,傅家庄专程前来拜访,提出要使用一处空置的仓库来贮存一批重要物资。由于兹事体大,孙经理也不敢怠慢,这便亲自前来查看仓库状况。一番检查下来,并未发现异常,孙经理这才放下心来,反身出了仓库。于是那枚炸弹就这样掩埋在黑暗中,无声地向着预定的时间缓缓推动。
傍晚时分,仓库门前人影幢幢。傅家庄指挥着战士们搬运着满车的军火,存放进在他们看来绝对安全的仓库里。搬运到一半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高声喝止了他们。
“大霞,你怎么来了?”傅家庄循声看去,忽地一怔。战士们手上的动作也微微停顿下来。
苍茫的暮色中,高大霞匆匆走来,忧心忡忡地朝着仓库里张望了一眼:“我今天眼皮子老跳。”
“那是你昨晚上没睡好。”傅家庄轻声叹气,“刘曼丽的事,我们都很难过。”
高大霞却严肃地摇了摇头:“昨晚挽霞子一宿没回去,他准是心虚,怕看见我。”她朝着车上的木箱丢了个眼神,“这装的什么?”
傅家庄压低了声音:“苏联警备司令部给我们提供了一批武器。”
高大霞一惊:“那,这仓库安全吗?”
“安全,里面是空的,怎么了?”
高大霞皱紧了眉头:“我觉得不对劲,都先别搬!”
傅家庄诧异地看着她:“这都搬了快一半了,天马上黑了。”
高大霞剜了傅家庄一眼,疾步朝着仓库跑去:“出了事你后悔就晚啦!”
“好了,你们先歇一会儿。”傅家庄朝战士们下令,旋即随着高大霞进了仓库。
仓库的吊灯如鬼魅般闪烁,阴影下的定时炸弹正“哒哒”跳动,秒针正在跑着,时间指缓缓向了五时五十九分。
“大霞,你太敏感了,方若愚是采购粮食去了,根本不是跑了。”傅家庄在身后低声说。
高大霞的目光在成排的货架之间来回扫视:“你要不说今天运进来的是武器,我还不敢说他是逃跑了。”
“往这运武器的事情,他根本不知道。”傅家庄小声嘀咕,“我看你就是疑神疑鬼,庸人自扰。”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惊雷。有那么一瞬间,傅家庄认为是外边下起了大雨。可旋即,冲天的火光从仓库深处喷涌而出,灼热的气浪在顷刻间席卷而来,仓库内外的众人来不及反应,转眼便被气浪掀翻在地。刺耳的扭曲声传来,那是仓库的内部结构破坏发出的声音,燃烧的火光中,仓库轰然倒塌,浓厚的黑烟冲天而起,近乎与阴沉的天空融为了一体。
现场一片狼籍,烟雾弥漫。孙经理和一名战士正搬动着塌陷下来的石板与梁柱,孙经理伫立在遍地废墟中,焦急地呼唤道:“傅处长,傅处长!”
“姐,姐,傅大哥!”远处传来了一阵颤抖的呼声,高守平踩着倒塌的砖块飞奔而来,加入了众人的搜救。他们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下找到了高大霞和傅家庄,两人灰头土脸,奄奄一息,高守平拼尽全力搬着石板,可却丝毫没用。
“块去喊人呐!”高守平嘶声吼道。
孙经理苦丧着脸:“傅处长为保密,让我把公司的人都打发走了!”
不远处,被砸伤的战士在呻吟,傅家庄虚弱地抬起头,焦急地吩咐道:“守平,快,快送受伤的战士去,去医院。”
高守平连忙推了孙经理一把:“快去打电话叫人!”
接着,他又听见傅家庄气若游丝的低语:“守平,救,救你姐。”
高守平红着眼圈,和战士一起抬着高大霞身上的石板,石板不动,高守平急得眼泪滚落。高大霞虚弱地推着高守平的腿:“救,救刺锅子。”
“不,先,先救你姐。”傅家庄低声说。
“救,都救,你俩哪个都不能死。”看着眼前的境况,高守平的声音微微发颤。
石板一动不动,高守平急得直冒冷汗:“姐,傅哥,我去找千斤顶,你们坚持住,挺住啊!”
剩下的那名战士又开始清理起石砖来。一堵矮墙骤然倒塌,烟尘四起,转眼将战士吞没在其中。
月光惨白,四下满是此起彼伏的呻吟。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二人的面庞。傅家庄注意到,高大霞的精神已然有些恍惚了,甚至几次要昏睡过去。
“大霞,别睡!”傅家庄虚弱的呼唤。
“我困,困了……”高大霞艰难地睁开眼
“大霞,跟我说说话。”傅家庄急切地说,“说,说说挽霞子。”
“你不是,不让我老找他的事嘛。”高大霞难看地笑了笑,粘稠的血贴着面颊滑落,“不说他,烦!让我睡一会儿,就一,一会儿。”
“大霞,别睡,一会儿守平就来了,来救咱们了。”傅家庄眼圈发红,“你别睡,别睡呀!”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一截绳子,费力地伸手够着,够了过来,打了一个活结,又朝高大霞支楞着的胳膊扔过去,打在高大霞脸上。
痛觉迫使高大霞艰难地睁开眼:“你,你还欺负我。”
“平常都是你,你欺负我,还,还不兴我欺负你一回。” 傅家庄凄然一笑,你把绳子套在手腕上,快点,快点。”
高大霞试图动胳膊,被石板压得动弹不得,又闭上了眼睛。
“大霞,别睡,别睡呀”傅家庄再一次将绳子甩了过去,绳环终于套住了高大霞的胳膊,傅家庄兴奋,使劲拉着绳子,套住了高大霞手腕。在一阵晃动中,高大霞又睁开了眼睛。
“你老说你厉害,你厉害,厉害个屁,连个男人都找不着,都成老,老姑娘了!”傅家庄笑道,泪水无声地滚过了脸颊。
高大霞气冲冲地皱眉:“你笑,笑话我。”
“我就笑话你。”傅家庄拉住绳索,“认识你的时候你都三十一了,这都多少年了,还没找着男人,没成个家,你这个老姑娘,失,失败!”
“你,你说的这些,都,都是两个人的事儿,我,我一个人完成,不了。”
“能,你能完成,你肯定能完成。”傅家庄沉声说,目光紧紧凝视着高大霞。
高大霞惨淡一笑:“我脾气不,不好,破、破马张飞,还无赖、耍横,不会温柔,不、不解风情,还不识字儿,哪有、哪有瞎眼男人能,能看上我呀?”
“有,肯定有。”傅家庄也笑,“大霞,你不是破马张飞,你……你是巾帼……巾帼英雄,不让须眉,你,你不会温柔体贴,那是你、你没遇上让你温柔体贴的人,这不、不怪你,你不识字,可以学!”
“让你这么一说,我,我身上净是、净是好处了。”
“对,你身上全是好处,全是,全是……”傅家庄眨了眨模糊的泪眼。
“你骗、骗我。”高大霞迷迷糊糊地说,“我那么好,你都,都不要我。”
傅家庄郑重地抬起头:“我、我要,我要,你答应我吗?”
高大霞眼睛发出亮光,旋即又露出了一抹苦笑:“我不信,你就是、就是骗我。”
“我没骗你,真的没,没骗你。”傅家庄奋力晃着绳子。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到底在压抑着什么了,有些话倘若此刻不说,他害怕,再也不会有机会说了。
“你眼珠子,朝天,参加个抗联,去了回苏联,就谁也瞧、瞧不上。”高大霞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刘曼丽那么讨好你,飞燕那么上赶子,你都不眨巴一眼!”
“那、那是因为我、我心里有你呀。”傅家庄深吸了一口气。
“你好好,好好活着。”高大霞缓缓闭上了眼睛,“等革命胜利了,你成家了,别忘了到、到我坟头上烧,烧柱香。”
傅家庄拼命拽动着绳索,自己仅存的体力也在飞速流失:“大霞,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呀,大霞!”他嘶哑地大喊,“大霞,你得活着,我也得活着,咱俩都得活着,只有活着,我才能给你穿上婚纱!”
“结,结婚都穿红,红的。”高大霞无意识地哼哼起来。
“那,那就穿红的,到时候,我骑着高头大马,你坐着大花轿,让守平他们敲锣打鼓,我要张灯结彩,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傅家庄泪如雨下,“大霞,咱俩这根绳子,多像新郎新娘拜堂成亲时拿的喜绸子,一头拴着我,一头绑着你。”
高大霞忽然低笑起来 :“你,你刚来大连时,咱俩都绑、绑过一回了。”
傅家庄一怔:“对,对,在铁路医院的厕所里,绑过,绑过,这么说,咱俩都是老夫老妻了。”
“老夫、老妻,想想,就美。”高大霞幸福地微笑起来。
“不能光想。”傅家庄发狠似的攥紧了绳索,“要是老天开眼了,让咱俩活着出去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你拜堂成亲,拿着长长的喜绸子,中间还要有朵大红的花绣球。”
高大霞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就,就怕你娶不成了,刺锅子,我,我真不行了!”
“大霞,你不能不行,你要是不行了,我,我活着还什么意思呀!”傅家庄声嘶力竭地大喊,眼前的意识却也变得模糊起来。
“你给我背、背个诗吧。”高大霞忽然轻声说。
傅家庄愣了愣,意识微微恢复了一些:“你要听什么?我背,我背!”
“我想和、和你一起、生活!”高大霞低笑起来。原来有些事是会在不经意间被牢牢记住的,在某个特殊的时刻重回心头,一如初见一般美好。
“我背,我背!”傅家庄哽咽着,“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古老时钟敲出的,微弱响声,像时间轻轻滴落。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笛声……”
废墟下的高大霞不动了,傅家庄试图用去拉绳子,却没了气力,绳子从手中滑落。他的目光也随之散淡,可嘴里还在虚弱地喃喃,诗歌仿佛具有了生命,同时在他们的脑海中回荡: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在房间中央,一个磁砖砌成的炉子,
每一块磁砖上画著一幅画:
一颗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个小镇,共享无尽的黄昏,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绵长悠远的诗歌声中,孙经理跌跌撞撞地跑来,身后,刺眼的车灯骤然亮起,大卡车轰然驶来,车没停稳,影影绰绰里,车上跳下了十多名公安战士,大喊着狂奔而来。那是高大霞昏迷前最后看见的画面。
夜深,医院走廊深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大霞躺在一辆推行的担架车上,鼻腔里发出了无意识的哼哼。爆炸、方若愚、傅家庄、还有那首断断续续的诗,像是被打碎一般,搅拌在她的脑子里。不知昏睡了多久,再度醒来时,窗边已然泛起了亮光。傅家庄趴床旁边睡了过去,看样子像是在这里守了一整夜,可他分明也伤得不清,头上缠着绷带,隐隐渗着血渍。高大霞动了一下,顿时惊醒了傅家庄,他抬起头,兴奋地说道:“大霞,你可醒了!”
高大霞恍惚地看着傅家庄,“我没死?”
傅家庄忙不迭地道:“没死,没死,你要是死了,谁欺负我呀!”
“你的头?”高大霞的目光落在了傅家庄额头上。
“没事,破了点儿皮,大不了留个疤。”
高大霞虚弱地笑了笑,“留个疤好,男人脸上太干净了,不像男人。”
傅家庄嘿了一声,“我还是头一回觉得你这么会说话。”
高大霞艰难地支起身,刚刚活动了一下,就痛得“哎哟”了一声,捂住了肋骨处。
傅家庄小心地扶住了她:“放心吧,没断,大夫都检查了,养几天就好了。”
高大霞抬起头,可怜巴巴地说道:“我饿了。”
“你等着,我去找吃的。”傅家庄起身,朝外走去。才走到门口,刚要拉开房门,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一回头,果然见到高大霞一直盯着自己。
傅家庄不自然地笑了笑,“等一会啊,我马上回来。”说完他将门拉开一尺宽窄,一直看着高大霞,慢慢退出去,轻轻带上房门。房门闭合的瞬间,笑意从他脸上消失了。
一出房门,守在病房门口的两名苏联士兵立刻逼了上来。玛丝洛娃站在他们身后,面无表情地说道:“傅家庄同志,安德烈中校一直在等你。”
傅家庄拉着玛丝洛娃走向一旁,低声道:“能先给我准备一份吃的吗?”
玛丝洛娃疑惑地看着他,“你不是吃过早餐了吗?”
傅家庄指了指门内,“高大霞醒了。”
玛丝洛娃转身就要走进病房,却被傅家庄拉住胳膊,“她刚醒,让她吃了饭再说,行吗?”
玛丝洛娃正想要反对,但看着傅家庄哀求的目光,终于还是按下了。不一会儿,早餐被她带了过来。傅家庄接过早餐,赶忙拿到了高大霞的面前。高大霞喝着小米稀粥,看到傅家庄正在剥鸡蛋,笑道:“这都赶上坐月子了。”
傅家庄把剥好的鸡蛋放进碗里,又拿过一只鸡蛋要剥,高大霞无奈地阻拦道:“行了,我都吃俩了。这个你吃,你吃。”
两人正推让着,房门忽然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安德烈和玛丝洛娃,两人神情严肃。
高大霞怔愣了一下,旋即热情地招呼道:“哟,你们怎么还来了,哎呀太讲究了,不用来看我呀。”她一手里还拿着碗,挣扎着准备下地,“我没事儿,能吃能喝一点都不耽误,这就跟苍蝇蹬了一腿差不多,快坐,坐。”
“大霞!”傅家庄接过高大霞手里的碗,脸色也不大好看。
“坐呀安德烈,还有玛丝,玛丝什么来,我老叫不出来,这脑袋瓜子昨天叫房梁砸了一下子,更不好使了,坐,快坐吧。”高大霞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异样,“哎,你俩吃饭了吗?这还有俩鸡蛋,你俩一人一个。”说着,她拿过病床旁桌上的鸡蛋,一手一个,伸向两人。
傅家庄欲言又止,眼神黯淡下来。安德烈没有理会高大霞递来的鸡蛋,冷着脸问道:“高大霞,你确定身体没事了吗?”
傅家庄抢在高大霞前头说道:“大夫说还要卧床休息几天。”
高大霞笑道:“休什么息,大夫说话从来都是怎么吓人怎么说,我没事,安德烈同志,你要是给我把枪,我都能上战场杀敌人了。”
“安德烈同志,别听她的。”傅家庄的脸色有些苍白。
高大霞白了他一眼,“我好没好,不比你清楚啊。”
安德烈回头看了眼玛丝洛娃,玛丝洛娃点头,回身推开房门,做了个手势,站在外面的两个苏联战士阔步走了进来。
高大霞看在眼里,一脸疑惑。
安德烈示意两个战士上前,傅家庄急道:“安德烈,她现在还是病人!”
玛斯洛娃走上前,抓起高大霞的手,“咔嚓”一声,一把手铐铐在还在迷茫的高大霞的双手上。
傅家庄恼怒地站起身:“安德烈,你太过分了!打开,把手铐打开!”
“傅家庄同志,请你冷静一点!”安德烈沉声道。
“我没法冷静!”傅家庄大喊起来,“你现在只是调查,还不能认定在仓库放炸弹的是她!”
高大霞大吃一惊,“什么?我在仓库放的炸弹?”
“对。”安德烈注视着高大霞,碧蓝的眼睛里写满了冷意,“我们有理由怀疑炸弹是你安放的。”
傅家庄怒道:“安德烈,你也不动脑子想想,要真是高大霞放的,她为什么还要进去抢着搬走武装,还差点把自己炸死?”
安德烈脸上现出一丝愠色:“傅家庄同志,有牺牲精神的不仅只有你们!敌人为什么可怕?就是因为他们和你我一样,为了自己的主义,同样可以献身!如果你据此判断是非,我很怀疑你的革命纯粹性。”
傅家庄大声道:“那我问你,既然高大霞是有牺牲精神的敌特分子,那她为什么不和我这个共产党同归于尽,却把生还的希望给我,你见过这样的敌特分子吗?”
“这不难理解。敌特分子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她高大霞愿意为你付出生命,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比如她爱你,但是这和是不是敌特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是狡辩!是强词夺理!”傅家庄急的涨红了脸。
安德烈驳斥道:“傅家庄同志,男女私情不等同于革命友情,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而且,我提醒你,高大霞是特务,我是有足够的证据的,要是没有证据,我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抓她!”
高大霞怒道:“你说我是特务?有什么证据?”
“会让你看到的。”安德烈一摆手,“带走!”
眼看两个苏联士兵走上前,傅家庄急了,他一把下了玛丝洛娃腰间的手枪,横在高大霞身前,用枪指着士兵,大吼道:“别动!”
玛丝洛娃和两个士兵想要围住他,却被安德烈制止了。
“对不起安德烈,我不相信一个为了保护我们的武器,把自己的生死置于度外的人是敌特,我更不相信一个肯于把生的希望留给战友的姐妹,是我的敌人!”傅家庄挥舞着手枪,“就凭这两点,你手上有什么样的证据,都没有说服力!”
安德烈避开了傅家庄的枪口,无奈地叹了叹气:“傅家庄同志,我还是要叫你一声同志,你在我的心目中,向来都是理智、睿智、有胆有识的青年才俊,你现在的表现,太过冲动了!”
傅家庄打断他的说话,“谢谢你的夸奖,我现在不是冲动,我很理智,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把一切情况调查清楚之后,再做出判断。”他逼迫安德烈等人靠向窗户,对身后的高大霞催促道:“大霞,你走,快走!”
安德烈郑重地说道:“傅家庄同志,你现在的表现,是在滑向错误的深渊!你造成的后果,会十分严重!”
傅家庄大声道:“今天的一切后果,我愿意承担!大霞,走,快走!”
“傅家庄同志,我可以告诉你,之所以要拘捕高大霞,是因为她与苏联远东情报局在大连牺牲的同志有直接关系!”
高大霞愣了愣:“你是说,我出卖了你们的同志?”
安德烈点头道:“是的,我们有位同志叫维卡,你不会不认识吧?”
高大霞垂头道:“维卡是我的好大姐,一直给放火团供炸药,她牺牲了,我很难过。”
“她的牺牲,跟你有关。”安德烈冷冷说道。
高大霞惊住了。她立刻意识到,从昨夜的爆炸到今日苏联人的发难,一切发生得近乎无缝衔接,暗中必然有什么人在下一盘大棋,为的就是将自己置于死地。倘若此刻一昧选择逃避,便永远不可能揪出幕后黑手是谁了。
想到这里,高大霞决定放弃抵抗,随着苏联人一道回去。傅家庄对此表示了反对,却也拗不过高大霞的固执,无奈地交出了手里的枪。少顷,玛丝洛娃和两个苏联士兵押着高大霞朝汽车走去,安德烈跟在后面。傅家庄忧心忡忡地跟了出来,目送着几个人上车。
此时,医院门前,一辆汽车驶来,车上坐的是李云光,后座还有一个人,居然是胡子拉碴的万德福。他看到上车的高大霞,吃惊地叫道:“大霞!”
汽车还没停稳,万德福便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他站立不稳,身子险些跌倒,嘴里喊着:“大霞,大霞!” 一瘸一拐地奔了过去。
傅家庄吃了一惊,两眼放光地迎上去,“老万!”
李云光下车,冲傅家庄大喊:“怎么回事?”
高大霞看到万德福,眼睛一亮:“老万!”她欲下车,却被战士拦住了。
万德福冲了上来,眼看着汽车渐渐驶去。他边追边喊道:“大霞,大霞!”
高大霞在后车窗看着奔跑的万德福,喊着什么。汽车渐渐驶远了,傅家庄上前,扶住了气喘吁吁的万德福。万德福抓着他胳膊,急切地问道:“大霞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抓大霞呀!”
傅家庄茫然无措地望着远去的汽车,不敢与万德福的目光对视。
几个人回到公安总局傅家庄办公室,在听过来龙去脉之后,万德福眼含泪,声音哽咽:“我对不起大霞,对不起大家!”
“老钱呢?”傅家庄轻声问。
万德福继续抽泣,“老钱,牺牲了。”
李云光与傅家庄对视了一眼,轻轻推了他一把,“老万,你细说一说。”
万德福擦了一把眼泪,“我和老钱上路以后,赶上了国民党在东北抢地盘,走到开原的时候,被廖耀湘的新六军抓了壮丁,这一抓,就是几个月。我们俩好不容易逃出来,就不敢走大路,只好走小路了,中间又耽误了不少的时间,因为白天,不敢走。”
傅家庄端过一杯水,叹息道:“老万,你吃苦了。”
万德福接过水杯,“吃苦倒不怕,就怕误了组织交代给我们的任务。可是好事多磨,我和老钱紧赶快撵,总算到了牡丹江,在牡丹江车站,找到了赵志明同志的鸿志大药房。”
他的思绪回到那日在牡丹江鸿志大药房外,万德福负责敲门,老钱负责警戒。他敲了两次门,却听门内骤然传来一声枪响。
“不好!”万德福用力推门,瘸腿一绊,顿时打了个趔趄。
老钱一把扶住万德福,抢先进门,只听一声枪响,老钱中弹,轰然倒下。
万德福抬头,只见一个蒙面人跃窗而逃。他朝着窗户连连开枪,但并未打中蒙面人,再低头一看,赵志明与老钱皆已倒在血泊之中。
“都怪我这条瘸腿拖累,要是不打那个趔趄,死的应该是我,不该是老钱呀。” 说完当时的情形,万德福用力拍打自己的瘸腿。
傅家庄问道:“你们进门的时候,赵志明同志已经牺牲了?”
万德福捶着瘸腿,懊悔至极,“都怪这条瘸腿,要是不瘸,我和老钱就能早到几步,赵志明春同志就牺牲不了了,就差那么一步,就一步!”
傅家庄安慰道:“出现这样的意外,大家都很悲痛,老万,你们已经尽力了。”
万德福无不愤慨地摇头:“这不是意外,这肯定是大姨他们的阴谋,他们怕我和老钱洗刷了大霞的冤屈,还了大霞的清白,所以才急着灭赵志明同志的口。”
“赵志明同志牺牲了,有没有再找一下其它线索?比如曾经与赵志明同志在一起工作的同志。”
“耽搁了这么久,我也是想再找找线索,可是……”万德福哽咽着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没有完成,我向组织检讨。”
李云光宽慰道:“别这么说了老万,你冒着生命危险执行任务,也不容易。高大霞的事情,我们再请牡丹江的同志多方了解一下,傅处长,这样行吗?”
傅家庄略一思忖,缓缓点头。
李云光又转向万德福,“老万,你千万不要背什么负担,这件事,你已经尽力了。”
“我对不起大霞!”万德福一脸内疚和自责,呜呜地哭着,“大霞这么被敌人栽赃陷害,我却一点帮忙不上她。”
傅家庄轻声道:“老万,你放心,大霞的事组织上会继续调查。”
“方若愚,一定是方若愚干的!”万德福霍地起身,“我找他去!”
傅家庄赶紧拉住他,“老万,出事的时候,方若愚根本就不在大连。”
“那就是大姨!李副政委,傅处长,我走的这段时间,你们有没有查到大姨的什么线索?”
傅家庄摇头,“大姨太狡猾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万德福懊恼地说道:“我就不该去牡丹江,我要是在大连,还能和你们一起早点把大姨挖出来。”
“谈何容易,大姨藏得太深了。”李云光叹了口气,“你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并肩战斗吧!”
另一边,在苏军警备司令部后楼羁押室里,高大霞被拷在病床上,脸色苍白。
安德烈和玛丝洛娃坐在椅子上,玛丝洛娃掏出纸和笔,朝安德烈点点头。安德烈说道:“高大霞,我们开始吧。”
高大霞冷冷道:“开始什么?提审吗?安德烈,我以前一直以为你是我们的同志加兄弟,我现在才看出来,你就是一个混蛋加糊涂蛋!”
“高大霞,请你说话注意用词!” 玛丝洛娃大喊。
高大霞冷笑道:“你们还知道我是高大霞啊,那就好,想当年,是我高大霞和你们苏联同志冒着生命危险并肩战斗,放了一把又一把的天火,烧得小鬼子那是鬼哭狼嚎,现在倒好,小鬼子被打跑了,你们在这朝我泼污水,天理何在!”
安德烈干咳了两声:“高大霞,我们坐在这里,是向你了解情况的,如果你还是这样不冷静,那我们就不必谈下去了。”
“你谈,我看看你能谈出什么花儿来!”高大霞冷哼一声。
“我们先从维卡说起吧。”安德烈坐直了身子,“你说过,你和她并肩战斗过。”
审讯开始了。
与此同时,在公安总局李云光办公室内,李云光正与傅家庄就高大霞的问题进行讨论。
“赵志明同志是高大霞在牡丹江那段历史的唯一知情人,现在赵志明牺牲了,高大霞就成了受益者。”李云光意味深长道。
傅家庄愣了愣:“什么叫受益者?你这是带着成见来分析赵志明同志的牺牲!”
“我这么说,是因为只有赵志明能证明高大霞是不是汉奸!”
“这还不是成见?”傅家庄提高了声调,你应该说只有赵志明才能证明高大霞是英雄!”
两人怒视着对方,空气在这一刻似乎也随着凝固了。少顷,李云光挥了挥手,打破了剑拔弩张的沉默:“我们不争了,你有你的看法,我有我的意见,你不想冤枉一个好人,我不想放过一个坏人,我们的出发点一致。”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李云光拿起话筒,神情严肃地听了片刻,简单回应了两句,挂了电话。
“安德烈来电话,说高大霞要见你。”李云光注视着傅家庄说道。
苏军警备司令部长长的走廊里,吴姐提着暖水瓶走来。几步开外,玛丝洛娃从机要室出来,随手拉上了机要室房门,却并未上锁。吴姐心底一动,见四下无人,推开机要室的门,闪身进去。
机要室内空空荡荡,桌面上摆着一份新名单,那是今日即将拉去刑场墙壁的死刑犯名单。吴姐心底窃笑了两声,拿着笔来,在名单末尾添上了“高大霞”三个字。
这时,门外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吴姐脸色一变,想要开窗逃走,却发觉已经来不及了,门已经被推开了。
她急忙拿起暖水瓶钻进了写字台下的空档处,卷起一阵急风,名单随之飘落在了地面上。
机要员达里尼走进门,朝写字台走来。躲在写字台下的吴姐缩了缩身子,缓缓从从腰间摸出了匕首。
视野里清晰可见,达里尼穿着皮鞋的双脚已然停在了吴姐面前。只消一探身,吴姐的位置便暴露了。她不由攥紧了匕首,预备着骤起发难。
千钧一发之际,外面传来一声喊:“达里尼!”
达里尼回头,却见大令从门外走进了。后者笑盈盈地朝她问道:“这么晚了,还没下班?”
“马上就走。”达里尼轻声回答,一面俯身收拾着桌面上的文件。
“你的脸色不大好。”大令愣了愣。
达里尼无奈地悄声道:“我的小妹妹来了。”
大令恍然大悟,低低笑了笑:“噢,是女孩子的事情吧。”
达里尼耸了耸肩,伸手去拉写字台的抽屉,躲在写字台桌下的吴姐下意识朝里侧挤了挤。
“这是什么?”大令忽然问。
达里尼低头看去,原来是那份飘落在地上的名单,忙蹲身捡了起来,匆匆扫了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抱歉了大令,我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情。”
她不由分说拽着大令走出门外,房门随之闭合了。待脚步声渐渐远去,吴姐才从写字台后站起身来,迅速离开了房间。
再说傅家庄这头。在与高大霞见面之前,他首先去会见了安德烈。
安德烈把日记本推到傅家庄面前,说道:“这是维卡同志在大连潜伏期间写的日记。你在苏联留过学,应该能看懂上面的文字。”
傅家庄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你还是说吧。”
安德烈扬起日记本:“这上面说,和高大霞参加最后一次放火行动的11名同志,除了高大霞,无一人生还。”
傅家庄嗤之以鼻,“你这个逻辑想说明什么,难道人没有死还成了罪过?”
“没死当然不是罪过,但是维卡同志在日记里怀疑放火团里有内奸。”
傅家庄一怔:“她说内奸是谁了吗?”
安德烈眼底射出一道锐利的光:“我要提醒你,高大霞在大连期间,与日本特高课课长来往过密。”
傅家庄迎着安德烈的目光顶了回去:“高大霞是我党的潜伏同志,和日本人接触,是获取情报的需要。”
安德烈并不同意,“但是,维卡同志在日记里写到,知道她的人并不多,高大霞是其中之一。我有理由怀疑,维卡的牺牲与高大霞有着某种关系。”
傅家庄愤然起身,“安德烈同志,你太武断了!”
“这不是武断,这是我审慎之后得出的结论。”安德烈冷冷说道,“你们派往牡丹江的万同志,我在医院见到了,他带回的审查结果是什么?”
傅家庄沉默了片刻:“那个结论和你说的事情没有关联。”
“这么说,万同志的调查结果对高大霞很不利了。”安德烈的身子倚向椅子后背,“所以,我更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高大霞。”
“没有根据的猜测,是对我们自己同志的最大伤害!”傅家庄激动起来。
“你说得很好。”安德烈淡淡道,“正因为需要找到证据,我们才需要高大霞配合调查,可是她只会胡搅蛮缠,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你请来说服她。”
傅家庄愣了愣,气势随着弱了几分。
少顷,玛丝洛娃带着傅家庄来到了羁押室门前,两个全副武装的苏联士兵把守左右。女中尉向着士兵点头示意,士兵便打开了房门,让傅家庄走了进去。
羁押室内,高大霞正被拷在病床上,一见傅家庄进来,她马上就想要站起来,却被手铐拉扯回去。
“大霞!”傅家庄颤着声喊。
高大霞急不可待地问道:“老万外调的怎么样了?找到赵志明同志了吗?”
傅家庄嗫嚅道:“大霞,赵志明同志牺牲了。”
高大霞心下一沉,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凝固了。静了片刻,傅家庄轻声问道:“你再想想,你在牡丹江潜伏期间,还有谁清楚。”
高大霞呆愣着,木然地坐回了床上:“老赵是没了,我就成了断线的风筝。”
“我们已经委托牡丹江的同志,请他们再找一找赵志明的领导,也许他会把你的情况跟谁说过,如果能间接证明你在那里的情况,也是个办法。”
“要是还证明不了呢?我就得受一辈子冤枉?”
“不会的,你的冤屈,会洗清的。”傅家庄急切地说。
高大霞摇了摇头,凄然一笑:“这辈子,我就没顺当过,喝口凉水都塞牙。”
“过去的事情即使真的证明不了,我相信,你也会用现在和以后的行为,赢得组织的信任。”
高大霞不由瞪大了眼睛,“听你这意思,我以前的革命生涯、党员关系,就一笔勾销了?”
“大霞,当初我们加入革命,是为了入党吗?是为了让别人知道吗?”
“我就是觉得冤屈!”高大霞激动起来,“行了,你别在我这里耽误工夫了,还是回去赶紧查爆炸案吧——我想了又想,还是挽霞子的问题。”
傅家庄摇了摇头:“出事前,方若愚去朝阳采购粮食了,这件事,确实和他没有关系。”
“不能因为时间对不上,就说他没事。”高大霞眉头紧锁,“以前,我们在小鬼子的仓库放火,经常用延时炸弹,挽霞子在关东州厅干过,肯定也知道。”
“你说的延时爆炸,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技术,可方若愚出差之前,并不知道我们要往2号仓库放军火呀,再说下午那个仓库还是空的。”
“那他就是没上火车!”
“这更不可能。”傅家庄叹了叹气,“我们问过孙经理,他今天早上已经与朝阳那边联系过了,方若愚昨天晚上就到朝阳了。”
“反正说破大天,我都不信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高大霞气冲冲地嘀咕。
“这件事我会继续调查。”傅家庄沉声道,又微微顿了顿,“刚才你说到放火团,我正要问你这个事。”
“安德烈问我这个事了,我没说,就是想让他把你叫来再说,我也好问问老万的事。”高大霞淡淡道,“你问吧。”
傅家庄一怔,心底意识到,她的内心对苏联人也并非完全信任。
“放火团在大连放的最后一把火,你知道吧?”傅家庄问。
“能不知道嘛,我就在里面。”
“当时参与行动的同志,是什么情况?”
高大霞抬起头,眼底现出一阵潮意:“他们……都壮烈了。”她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十一个人呀,就剩下我一个,我对不起他们!”
“为什么说对不起?”傅家庄一怔。
高大霞叹息道:“他们都死了,我应该好好替他们活着,替他们多工作,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己都活不起,哪还能替他们再干革命。”
傅家庄思索道:“当时,是不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我也奇怪,我们的计划没有漏洞,可怎么还是暴露了?”高大霞阴沉着脸,“后来,组织上也调查过,说是当时小鬼子在中国劳工中雇佣了一些人,暗中搜集情报,他们把这些人叫白片密探。”
“白片密探?”
“就是他们手里有日本警察的名片,如果发现火灾的线索,就按照名片上的电话随时报告,小鬼子对他们有赏。日本人枪毙他们的时候,开过庭,你最好查查当年日本法院的审讯记录。”
傅家庄缓缓点头,“苏联远东情报局的那个维卡,你是怎么认识的?”
“还是因为放火。”高大霞正色道,“你应该知道,放火团是国际反帝情报组织和咱们联手干的,维卡是那边的同志,给我们提供炸药。”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满地瞪着傅家庄,“我,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替安德烈审问我?”
傅家庄平静地说道:“审问说不上,但这些情况,安德烈有权知道,这对你也有好处。”
“好处就是把我关在监狱里。”高大霞朝四周挥了挥手,眼底满是自嘲之意,“当年我把鬼子烧得鬼哭狼嚎,都没进大狱,现在倒好,大连都成特殊解放区了,我还进来了。”
“大霞,淬火成钢,好钢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
“我说大狱,你说炼钢,哪跟哪呀。”
傅家庄难得露出了一抹笑意,略带着几分苦涩:“炼钢和炼狱都是一样的,‘炼’过,才能成器。”
羁押室门外,安德烈正凝神聆听着二人的对话,身后忽然传来奔跑声。安德烈回头,只见跑来的是玛丝洛娃,远远便着急地喊道:“中校同志,大门口有人闹事,说是高大霞的战友!”
安德烈一怔,转身往大门口赶去,走出几步远后又猛然回过头来,对玛丝洛娃吩咐道:“叫傅家庄来!”
苏军警备司令部门前,两个卫兵持枪与万德福对峙,三人的神色都不大好看。
安德烈从楼里出来,冲着万德福吼叫道:“你是什么人?在这里撒野!”
万德福大声道:“我是高大霞的战友,你们凭什么抓她!”
“抓她当然有理由,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走开!”
万德福犹记当年接洽函事件,那会也是平白无故被苏联人抓了起来,当下便新仇连着旧恨一块发泄出:“大鼻子,你们无法无天,随便抓人,天理难容!”
安德烈顿时感到恼火,朝着苏联士兵一挥手,命令道:“抓起来!”
“老万,你干什么!”身后传来一声断喝,傅家庄疾步冲了出来。安德烈见状,挥手制止了士兵们的举动。
“傅家庄,你个熊货,看着他们抓大霞不管!”万德福跳着脚大喊。
“老万,你赶快回去!”傅家庄急切地喊道,余光不断探向身后的士兵,“这么胡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解决什么?把大霞放了就是最好的解决!”万德福不依不饶地大喊。
安德烈怒斥道:“胡说八道!”
远处骤然传来的汽车鸣笛打断了三人的对峙。众人回头,见院门缓缓打开,一辆遮挡着车窗的汽车驶出院子,坐在副驾驶位置的达里尼朝门口张望了一眼,与安德烈对了对眼神,又疑惑地收回了目光。
这么一个插曲并未减弱万德福的愤怒,待汽车驶去后,傅家庄无奈地解释道:“安德烈同志,他是我们的同志,刚从牡丹江回来,不了解情况。”
“我了解高大霞,她是真革命,不是假革命!”身后的万德福又高声嚷嚷起来。
傅家庄瞪了眼万德福,“你还不闭嘴!”
万德福大吵大闹,“我要见高大霞,现在就见!”
“刚才我已经见过了,大霞的状态挺好。”
“那是你见的,不是我见的!”
万德福近乎无理取闹的抱怨点燃了安德烈的怒火,安德烈怒喝道:“这里不是菜市场,不能你说见就见!”
万德福针锋相对:“高大霞也不是汉奸特务,不能你们说抓就抓!”
眼见气氛再度变得紧致,傅家庄连忙按住了安德烈:“安德烈同志,他和高大霞是出生入死的革命战友,他的心情,希望你能理解。”
安德烈挥手止住了傅家庄的辩解,冷笑道:“来一个人就说是战友,我都要让他们相见吧?”
万德福大约是气昏了头,下一刻,他竟脱口而出道:“我还是高大霞的男人!”
此话一出,傅家庄立时呆愣住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莫名。或许是这句话起了效果,安德烈的脸色倒缓和了几分,上下打量了万德福一番,又朝傅家庄丢了个眼色,领着二人走进了司令部大门。穿过院子,进了后楼走,安德烈的脚步忽地顿了顿。走廊尽头便是羁押室,可原本应该守候在羁押室门前的卫兵却不见了踪影。安德烈心中疑惑,脚下的步子也变得急促起来。
少顷,三人撞开了羁押室的大门,却见门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高大霞的影子?
“人哪?人在哪?”万德福疑心受到了欺骗,愤怒地大喝起来。
“我确实不知道,刚才还在这里,” 安德烈阴沉着脸,转头看向傅家庄,“你是知道的!”
傅家庄却也大声质问道:“安德烈,你到底把高大霞弄到哪里去了?”
安德烈委屈地摊开双手,“傅家庄同志,我和你一样,都不知道高大霞的去处,我没有骗你!”
万德福怒道:“人都没了,你还说没骗!”
“你是不是把她关押进牢房了?”傅家庄问。
安德烈急忙摆手,“不,不,我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这时,一个苏联士兵跑来,在门口一个立正,用俄语问道:“中校同志,发生什么事了?”
“这里的人呢?”安德烈急切地问。
士兵的回答令安德烈与傅家庄始料未及:“报告中校同志,已经被押送刑场啦!”
两人大吃一惊,万德福听不懂俄语,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傅家庄,“他们呜哩哇啦说的什么?”
傅家庄来不及回答,只见安德烈一马当先冲出了后楼,傅家庄连忙跟了上去。万德福腿脚不便,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急得直骂娘。司令部大院内,傅家庄匆匆跳上了汽车,安德烈也一弓腰钻了上了,探出脑袋对门卫士兵大喊:“开门,快开门!”
大门打开了,吉普车轰然作响,冲出了院子。
“安德烈,你是混蛋!小人!无耻之徒!”傅家庄愤怒地大骂。不过是片刻钟的功夫,好好一个人居然被押赴了刑场,在他看来必然是苏联人不顾一切地想要置他于死地。
安德烈死死拉着把手,“傅家庄同志,这肯定是误会。”
傅家庄转头朝安德烈嘶吼:“大霞有个三长两短,安德烈,我和你没完!”
忽然,前面有一个老头走过,安德烈用俄语大叫一声:“危险!”
傅家庄急打方向盘,绕开冲去,把安德烈晃得身子倒向一旁。
“傅家庄同志,死刑犯的名单是我签发的,可,可我认真审核过,里面根本就没有高大霞的名字。”安德烈狼狈地解释。
“你这时候解释有用吗?”傅家庄死死踩下了油门,狰狞的神色近乎失态。
“没用,确实没用。”安德烈眼神黯淡下来。
吉普车颠簸着飞了出去,疾驰在泥浆翻飞的山间小路上。不远处便是刑场了,傅家庄的手心不由微微冒汗——希望自己没有来晚!
突然,一声枪响划破了空气。紧接着是下一声,又一声——处决开始了!
傅家庄变了脸色,每一声枪响,都让傅家庄的腮肉止不住地颤抖。
毫无预兆地,轮胎发出一声尖叫,车身骤然失去了控制,朝着一棵大树猛地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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