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嘉刚准备出门上厨艺课,却听到有人按门铃。郑主叶抢在儿媳妇之前去开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发现是何微站在门口。郑主叶有点惊讶,但很快笑脸相迎:“亲家母,今天有空来?”
何微的脸色永远都是暗沉沉的,只对郑主叶点一点头,就自己进门来。郑主叶弯腰给她拿了双拖鞋,何微也只是把鞋脱了,并不换,径直穿着袜子踏进来。
“哎呀我这刚拖的地,您袜子会湿的。”
何微转头看了一眼郑主叶,什么都没说,却足以产生威慑力。郑主叶识趣地闭上了嘴,所有儿媳妇家的人里头,她最怕这个丈母娘,好在基本碰不到。但如果碰到了,就是一整天黑着一张扑克脸,不说话也不笑,甚至对自己的女儿也很冷淡。郑主叶常自己琢磨,为什么当时她跟裘晏伟离婚,自己好像也壮着胆子问过柏嘉一次,柏嘉说是性格不合。但郑主叶不信,在她认知里,世界上哪有因为这个理由离婚的夫妻呢?但看多了何微这个样子,郑主叶也开始相信,拥有一张这样面孔的人,确实很难跟她日日相对。后来她又得知了何微的职业是法医,便更加可以共情裘晏伟了。这是个多么可怕的职业,整天在死人身上挖一块割一点的,据说当年裘晏伟也有心把妻子调离岗位,跟他一起到双清潭医院去,但被何微拒绝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升迁。
郑主叶心想,可苦了自己的儿媳妇柏嘉,从小就成了母爱缺失的孩子。这会儿她观察着这母女俩对话,两个人都冷冰冰地话里有话,一触即发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
“爸在楼上,还睡着呢。”
“我找的是你。”
“那你怎么也没提前给我发个微信?”柏嘉和何微几乎同时看了眼在一旁明显放慢了做家务速度的郑主叶,柏嘉的语气软了一点,“上楼说吧。”
何微跟着柏嘉来到她卧室,柏嘉随手把门给关上了。何微简短看了一眼房间,问道:“郑迟不在?”
“在隔壁,他有时候要写东西,就睡客卧。”
柏嘉给母亲拉了把椅子,自己坐床上:“怎么了?”
“我觉得你应该考虑跟郑迟离婚。”
“你在说什么,妈?”柏嘉反应平淡,“你跑来这里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你知道你老公在外面出轨吗?”何微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墙壁,仿佛在担心隔墙有耳,“这事都传到我耳朵里来了。”
柏嘉沉默了一会儿:“是因为孟杨那个案子吧,你们终于调查到他那儿去了。”柏嘉语气冰冷,让何微更坐立不安。
“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妈,你以前自己说的,不要把工作和感情混为一谈。”柏嘉顿了顿,“是那位小王刑警跟您说的吗?”
“你别管我从哪里知道的,跟这件事的本质没有关系。我就是来告诉你,女儿,这个人品行极不端正,当初我就反对你们交往,现在离婚为时未晚。”
“好吧,当初你就知道。”柏嘉带点嘲讽地说,“你这么全知全能,当初朱辉失踪,你怎么没把他找到,还对我瞒了一路?当初柏霖出事故,你怎么没预测到,还要把责任推给朱曜?”
“你既然说起了,那我正想说这事。”何微双手抱臂,对女儿丝毫不肯示弱,“我知道郑迟是你在朱辉事件之后的替代品,你太伤心了,所以就随便找了一个对你上赶的。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无论家世人品、学历工作,这个郑迟根本比不上朱辉一个脚指头。还好你们现在还没生孩子,悬崖勒马,我看还来得及。”
“我没觉得郑迟是朱辉的替代品,反而是你,口口声声说着朱辉好,朱辉什么都好,特别是家世好,但柏霖出事的时候,你还不是迁怒于朱曜?”
“那我也没说,就是朱曜推她下去的,只是那孩子做事没分寸,跟他哥哥还有他父母确实不是一路人。再说了,柏霖受伤,当然也不是朱曜一个人的责任,既然在你婚礼上发生,你当姐姐的,也有责任。”
柏嘉听到此处,已经怒火中烧,她气得双手抱头:“天哪,你别再说了!”
“我是为了你好,有些真相你得看明白,有些婚姻不值得继续。”
“求你,不要再这么以自我为中心了,你已经抛弃我跟我爸了,这儿也不是你家了,下次请你别来了,也别再教我如何经营婚姻!”
“你等等,我还有最后一句话问你。”何微拦住了柏嘉,“你既然早知道郑迟和孟杨有问题,那你没做什么吧?你告诉我,你跟这个案子是毫无关系的吧?”
“够了。”柏嘉推门便走,冷不丁看见了在走廊另一头拖地的郑主叶,她定了定神,“妈,我去上厨艺课。”
“哦,去吧去吧。”郑主叶手握拖把,挤出一丝笑容。
柏嘉飞快地下楼梯、换鞋,砰的一声关上门。接着,何微也从大卧室出来了,她狐疑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郑主叶,随即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走向了裘晏伟的房间。郑主叶正要阻止,何微却扭动了门把手,自顾自进去了,留下郑主叶一个人还站在那里,绞动着拖把,一遍一遍拖着已经光亮可鉴的地板,心里念叨着母女对话中那几个她没怎么听过的名字。
裘晏伟裹着睡衣在书桌边看文件,忽然看见何微闯进来,他倒也没怎么吃惊。
“刚又跟柏嘉不开心了?”裘晏伟问。
“你听见了?”何微惊讶,“这孩子永远都是这样,你还没跟她说正事,她就持一种敌对态度。”
“你不也一样吗?”
裘晏伟起身去拿沏茶工具,何微见状烦躁地摆摆手:“哎呀,不用了,我跟你说点正事。”
“你说。”
“老裘,你们医院那个案子,警察这几天还有联系你吗?”
“倒是一直在跟我沟通着的,之前应该配合的例行调查都做了,医院也加强了安保。我听说就快结案了。”
“是快结案了,”何微带着点情绪,“但我从这个案子上下来了。”
裘晏伟惊讶地抬起头:“是吗?”
何微一脸愠怒:“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呢?”
“是你之前总说,不要私下讨论工作的。”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就跟你说了吧。因为这个案子接下去要调查的重要参考人里,有你的好女婿,所以我就得回避了。”
裘晏伟慢慢泡着茶:“你说下去。”
“孟杨的直接死因是锥子所导致的颅脑受损和失血过多,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没错。但同时也在她体内发现了安眠药,这与常理不符。换句话说,如果孟杨没吃安眠药,犯罪嫌疑人行凶的时候她会有反应,可以躲,可以反抗,就算是冲着她来的,也可能只是受伤,而不一定致死。所以,安眠药这个事,是巧合,还是精确计算的结果,现在都说不好。”
“你的意思是,这个下药的人,有可能是郑迟?”
听前夫这么说,何微越发显得焦躁:“你怎么还不明白,如果郑迟跟孟杨真有传言中的亲密关系,那不光是郑迟,你的宝贝女儿也会被列为嫌疑人之一。”
裘晏伟沉默了一会儿,走过去拍拍前妻的肩膀:“你先别自己乱了阵脚。”
“我能不乱嘛。”
“你说的这些,现在警方还都没有定论。不确定的话,你就不要瞎着急。我相信柏嘉,她不会昏头到这种地步。”
何微长叹了一声:“我真的不知道,老裘。也许我又开始担心那件事了……”
今天厨艺课的主题是柏嘉建议的,教她做蛋糕。柏嘉听着洪柚的讲解,有条不紊地按照步骤,做珍诺瓦思式蛋糕,里面是杏仁口味的卡仕达酱,外面覆盖最容易水油分离的蛋白霜奶油慕斯。柏嘉在洪柚的严格要求下筛面粉、打蛋白,提心吊胆看烤的蛋糕坯有没有膨起来。接着是给蛋糕坯抹奶油,一层又一层,之后则是更复杂的裱花过程。
“枯燥吗?”洪柚看着柏嘉小心翼翼地一朵一朵挤出相同形状和尺寸的螺旋纹小花。初上手就能做到这样,柏嘉是真的有天赋。
“不枯燥,你专心致志的时候,反而思维更活跃。”柏嘉细细地裱完了第一层蛋糕的最外圈,抬头看了一下,还有巨大的工作量。
“伺候蛋糕就像伺候闺蜜,从里到外,都要加倍小心。一个不谨慎,最要紧的蛋糕坯就会塌。然后就是外表高低不平的问题,外皮太干也不行,太湿了也不好。但是我们永远都会有补救的法子,就是抹上奶油,加上裱花,最好再有新鲜水果做装饰,吃的人,十有八九都会忽略内里的不完美。”
柏嘉一边盯着蛋糕一边说:“我其实不太喜欢闺蜜这个称呼,听着挺表面的。”
洪柚抱臂沉吟:“嗯……有点儿道理。”
“所以,我也不同意你刚刚说的那些,老师。”柏嘉说,“那些话好像也可以总结为,女人之间的友情只看外表。”
洪柚尴尬地笑笑:“咱们做蛋糕呢,你别想太多。我说的是,有的食物在乎的不是味道而是结构。塌了就是塌了,再好吃也不会被别人认可。”
柏嘉点点头:“也许是我过度解读了,但这段时间我还是会忍不住去想,就算所谓的朋友和亲人背叛了你,你还得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信任,如果谁都不能信任了,那你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底气也没了。”
“可以只信自己啊。”洪柚轻轻说。
“但如果你只信自己,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是骗自己了。”
柏嘉的话让洪柚的心震颤了一下。
洪柚从厨房端来一盆鲜红欲滴的草莓:“全部裱完之后我们把草莓放上去。”
柏嘉咧嘴笑了:“看着真诱人呢。”
洪柚靠在料理台上,看柏嘉开始裱第二层:“我总觉得你今天好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嗯,因为信任你啊。”
洪柚笑得又开心又苦涩:“真的吗?有可能对我说秘密,确实是个安全的选择吧。”
“我想也是,”柏嘉专心致志地转动着蛋糕下面的圆盘,一寸一寸挪动着,“做你这一行的,一定收集了很多客户的秘密。”
“确实是家常便饭了。一对一的教课,像你这样认认真真学做菜的不多,大多数人都是打发时间,顺便倒倒苦水。”
“不瞒你说,今天我上课差点迟到了,是因为跟我妈吵了一架。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跟我老公出轨的同事遭人杀害的事吗?”
洪柚紧张地点点头。
“其实我妈再想掩饰也没用,她怀疑我跟这件事有关。”柏嘉的手没停下来,她干活的速度越来越快。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裱上了第二层的最后一朵花。
洪柚愣了一会儿,自然地从柏嘉手中拿过裱花袋,开始最下面一层的演示,这次是种玫瑰形状的新花样。
“也许你妈妈只是这么问你一句。天下哪个父母会怀疑自己的孩子呢?”洪柚想着之前郑迟的话,言不由衷地说着。
“她一直觉得我身上流着罪犯的血吧……”柏嘉张嘴又想说什么,但没说下去。
洪柚熟练地用奶油堆砌着花瓣,五六片花瓣瞬间交叠出一朵玫瑰,只是奶油没有染色,所以是朵苍白的玫瑰。她想了想,慢慢地开始叙述:“小时候,我住的那个镇上,有个阿姨又漂亮又能干,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老公出轨了,对象是她从小就认识的女人。一开始,她装聋作哑,希望男人只是图个新鲜,醒悟之后还会回到她身边。后来,她开始苦苦哀求,想要维持完整的家庭。最后,看上去她妥协了,因为男人已经住进了另一个女人的家,全镇人都知道了。她不仅家庭破裂,还丢尽了面子,所以她心里充满了恨。”
“最后呢?”
洪柚裱完一圈玫瑰,抬起了身体:“最后那个男人被杀了。”
柏嘉整个人微微一震:“是被谁呢?”
“被抓住的犯人,既不是那个阿姨,也不是另一个女人,而是第三个人。”
柏嘉看着洪柚把一颗颗鲜红的草莓放到雪白蛋糕的边沿上。
“最后的判决是,第三个人过失杀人,但我不相信这个判决。”
“我有点明白了。”柏嘉若有所思,“发生了这样的事,人们一般都会把怀疑指向妻子的。”
洪柚做完了装饰,盆子里还剩不少草莓:“也不光如此,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真相不能浮出水面,那所有卷进这件事的人,都会背负怀疑和流言,痛苦一辈子。”
柏嘉点点头:“同意你说的,其实谁背叛了谁,这事总会过去的,但如果有谁失去了生命,这事是过不去的。”
“是的,就像我一样,过不去。”洪柚嗓音喑哑地说,柏嘉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因为我就是那个小三的女儿。”洪柚说出这句话之后,感觉到松了一口气。她指着盆子里的草莓说:“吃吧,不吃挺浪费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吃着草莓。
“经历了这个事之后,我觉得,世界上的爱恨情仇,其实都抵不过生死。”
“那你是想搞清楚这件事的真相咯?”柏嘉问,“现在你心里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有。”洪柚看着柏嘉,“那你呢?”
“我也有怀疑的对象,但确实只是怀疑,一点证据也没有。”柏嘉看了看表,“呀,都这个点了,我该走了。”
洪柚回过神来,发现天光确实渐渐暗了,她站起身来。
“对了,”柏嘉忽然想起什么,“这个蛋糕能不能给我打包?我想要对家人展示一下我这些日子学厨艺的成果。”
“哦,当然,当然。”
三层的草莓奶油蛋糕放在桌子中间,郑主叶看了,满心欢喜地赞柏嘉:“这果然是我老婆子做不出来的东西,看来外面的厨艺课,还是物有所值啊。”
裘晏伟从楼上下来,一眼看到了蛋糕:“我以为今天我们要一起出去吃呢,往年你生日都是在外头过的。”
“啊?”郑主叶忽然自责,“是你的生日啊,我都不知道。”
“没事的,妈,”柏嘉笑着,“小生日,三十一岁。”
郑主叶开始焦虑,她想着郑迟可别跟她一样,忘记了柏嘉的生日。其实她是有记下来的,只不过算成了阴历,所以以为还有几天才到。但郑迟要是今晚不出现,那就是真的失职,也许柏嘉就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正想着,门铃叮咚。郑主叶去开门,看到郑迟拿着大包小包,推着柏霖的轮椅在门口。柏霖还没进门,就朝屋里喊:“姐,惊喜来了!”
郑主叶松了口气,想着儿子在这种大事上确实还不会掉链子。但看着郑迟拎着一堆包装好的礼物进来,柏嘉的表情还是颇为冷淡。
柏霖倒是兴奋:“姐,姐夫把我偷偷从家里接出来了,都没告诉妈。”
“那要怎么办,被她发现了可不是气疯了吗?”
“不会,我给家政姐姐发微信,让她去家里的时候转告我妈。”
柏霖凑近柏嘉耳语着:“怎么样,我表现得还可以吗?本来开门发现是郑迟,我想全程给他黑脸的,但一想到你说的,我还是配合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柏嘉摸了摸柏霖的头发:“嗯,干得不错。”
柏霖发现了蛋糕,兴奋得更明显了:“哇,这就是你厨艺课的成果?看来家政姐姐介绍的那地方真的靠谱,赶明儿我也要去玩玩。”
郑迟放下礼物,从背后拥抱了下柏嘉,又吻了一下她的头发。
“生日快乐啊,老婆大人。”他看着蛋糕,在柏嘉耳畔低声说,“我听说了,你是专门为我去学的,对不对?”
当着所有人的面,柏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吃蛋糕吧,我有点怕它撑不到更晚就塌了。”柏嘉看着郑迟说。
郑迟用打火机把蛋糕上的蜡烛一根根点燃了。郑主叶眼明手快去关了灯,她站在最不起眼的位置,观察着烛光摇曳中的郑迟和柏嘉,两人都显得有那么一丝不自然。
“许愿啦,许愿!”柏霖大剌剌地打破了沉默。
“是啊,许什么好呢,”柏嘉看向了妹妹,“那就许柏霖的手术赶快排上号吧。”
“姐,你在搞什么,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柏霖抗议,裘晏伟接过了话头:“不如你重新许一个吧,顺便说个好消息,柏霖马上就可以动手术了。”
“真的啊?”两姐妹同时露出了喜色。
“那我再许一个不说出来的吧。”柏嘉看上去高兴了很多。
晚饭结束,郑主叶正在收拾碗筷,听见郑迟追着柏嘉上了楼。她四下里看了看,柏霖和裘晏伟父女俩正全神贯注地看美剧,自己遂拿起毛巾擦了几下手,偷偷地也跟着上了楼梯,扒在大卧室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
“老婆,你这是准备跟我冷战到几时?”
“我不是跟你冷战,只是心里有几个坎没过去。”
“那你跟我说说。”
“好啊,那你告诉我,你是跟孟杨上床了,是吧?”
郑主叶听到这句,浑身血液凝固了一般,仿佛看到了柏嘉横眉冷对郑迟的样子。
屋里两人好一阵子没说话。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要问这事的。”是郑迟的声音,“我承认是有过,但都结束了,而且现在孟杨也死了。这会儿你让我认错也罢,要跟我离婚也罢,我都听你的,你可以随时随地宣判我。”
“我没说要跟你离婚。”柏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郑主叶听见这句稍微把心放下了一点,“这只是第一个问题,接下来你也要诚实回答我。”
“嗯。”
“你是不是给孟杨吃了安眠药?”
这句话让门口的郑主叶忽然毛骨悚然。
卧室里,柏嘉和郑迟对峙着。
“你是不是给孟杨吃了安眠药?”
“这算是什么问题?”
“别装傻了,警察没有找你问过话吗?孟杨在遇害前吃了安眠药,所以才不能动弹,活活受死。”
郑迟听到这话,犹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到床边,定了定神之后,抬起脸:“你这是在怀疑我?”
“我清楚地记得,之前孟杨有给你开了六颗安眠药的。”柏嘉面无表情地盯着郑迟,“那时候不知道你们那些苟且的事,我还说了她,不能滥用职权随便开处方安眠药。”
“是有这事,因为那段时间我写不出东西失眠,是你不愿意给我开啊。”郑迟缓缓说,“但我把药收起来了,一片也没吃。”
“我今天找了家里所有的抽屉,平时放药的地方我都找了,那六片安眠药不见了。”柏嘉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跟你持续冷战,我是害怕了,郑迟。如果你是做出这种事的人……”
“那既然你知道那六片安眠药,为什么不是你给孟杨下的药呢?”郑迟打断了她,反驳道。
柏嘉愣了一会儿,嘴角竟然挂上了一丝冷笑:“真没想到,你倒是跟我妈不谋而合了。她今早上门质问我,跟孟杨被害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看着柏嘉的表情由冷酷到沮丧,郑迟的心又忽然软了,他一把拉起了柏嘉的手:“走。”
郑迟打开门,先往外看了一下,确定没人之后,拖着柏嘉进了隔壁的客卧。只见他在床上掀被子翻枕头地找了一阵,最后在一沓凌乱的打印稿中间拿出了一个铝箔纸片,上面清清楚楚镶嵌着六颗安眠药。
“在这里。”郑迟把药交到柏嘉手上,柏嘉忽然有点歉疚的样子,低头没说话。
“我没骗你吧。”郑迟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垂下头,声音柔和了点,“对不起,其实我从来不想对你说谎。”
柏嘉抬起头,环顾四周,这是她丈夫几年来用作工作室的地方,乱糟糟地堆满了书和文稿。地上好几个纸板箱还没拆,有几个拆了的,露出里面摞得整整齐齐的书。她也记得结婚前许诺他,如果他同意跟她父亲一起住,她一定想办法给他一个放满推理小说的大书架,也会在别墅里腾出一间来,让他有个可以安静工作的地方。但事实上,当她一次又一次忽略这些小问题的同时,也回避了在新婚的甜蜜冲动之后要如何把这段婚姻长久走下去的最大难题。
“应该是我说对不起。”柏嘉叹了口气,“不该怀疑你。”
“你应该意识到,你老公很可悲,”郑迟露出自嘲的表情,“做了不光彩的苟且之事,但确实也没那种勇气去杀人。”
“我以为……”柏嘉把话咽进了肚子,“你没做那样的事就好。”
“其实你怀疑我,我还有点高兴。”
“为什么?”
“因为我一开始,也怀疑你了。”
“那就从此以后,别再互相伤害了。”
“好。”郑迟的语气重新流露出了些高兴,“我们下楼去吧,他们还都在。”
“不想下去了,我想泡个澡。”
“好,我去给你放洗澡水。”郑迟把妻子搂到胸前,在柏嘉额头上吻了一下,轻声说,“我们重新开始吧,要不,还是计划要个孩子?”
夫妻间的风波看似烟消云散,郑主叶心满意足地下楼去。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依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有如背负着一块看不清形状的巨石,或是被附身了一只会隐身的伥鬼。她知道,自己得装作轻松的样子,得挺直腰杆,不能被这些诅咒压得喘不过气来。
洪柚在傍晚时分收到了两条微信。
一条来自郑迟:今天不来找你了,家里有点事。
另一条来自柏霖:柚子姐,今天我姐过生日,我姐夫把我接走了,我妈回来你跟她说一声。
洪柚一一回复后,把手机揣进袋里。
原来柏嘉是今天生日,怪不得提前要求学做蛋糕。
时间还早,何微这个点没可能回来。家里既然没人,这是洪柚等待多时的机会。她拧动了小房间的门把手,走了进去。
上回替何微找相机时,她看到了某个柜子里的一摞厚厚的笔记本,书脊上标着不同年份,都是何微在不同时期的工作笔记,虽然不是正规案卷,但里面应该存有不少法医资料。洪柚用手指一本本划过去,到1999年,她停下了,把本子拿了出来,慢慢翻着。
那个年代的人果然都爱用笔记本,洪柚依稀记得,郑迟母亲也有这样的笔记本,往上面记小菜谱粮油账之类的。而何微的笔记本打开,则较为惊悚,死法千奇百怪的尸体,凌乱无序中带着恐怖的犯案现场,何微在每张照片旁边一一做了笔记。
第一页便写着“鹿峰县平风镇父子杀人事件”。洪柚深呼吸了下,才敢细看那些已色调陈旧的照片。当年的现场照片让洪柚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原来郑家老宅并没有自己记忆中的那么大;原来那一桌撒了满地的菜,原先看着很丰盛,却是那样寒碜的;还有一张是陈家桥的遗体,肤色青灰,微张着嘴,所有地方喷溅上的血液都已经被处理干净,放在法医工作台上看上去像个假人。
真是太奇怪了,这些已经褪色的场景,在洪柚的记忆中,却依然有着最刺眼的颜色和最刺鼻的味道,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一般。洪柚皱着眉,仔仔细细地看着何微的描述,她拼凑着当年那些缺失掉的记忆碎片,看看还能找到什么。
当年意气风发的年轻法医何微,不顾丈夫的反对偏要下基层。她暂时把尚年幼的两个女儿托付老人照顾,自己一个人来到了平风镇。大年三十,她刚要回上海跟家人团聚,没想到便发生了这样的惨剧。何微的第一反应是给家人打电话,取消了回沪的计划,马上赶到了现场。
何微第一时间比对指纹、毛发、凶器、伤口。看上去被害人的死因很清晰,行凶的嫌疑人也供认不讳,但何微偏偏就要钻牛角尖,她为被害人做了个血检,发现其中有蹊跷,便立刻报告了负责此案的刑警队长。
“从被害人的血检报告里,发现了轻微的中毒现象,从剂量和反应来看,很有可能是在这一个月之内,不断被人非常轻量地投毒,从而累积在体内。初步检验,引起中毒的元素是砷,从民间鼠药中很容易获得,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平风镇地处海边,海产丰富,特别是一些贝类,本身也是容易富集砷元素的。所以,也不排除被害人平时就吃下了很多含砷的海产,是以从血检看身体里的毒素在被害人死亡时也还没到发作的时候。建议取得被害人家属同意,做进一步尸检。”
洪柚皱着眉头看着,翻过一页。
“我于第一时间报告了上级,却并没有得到批准。刑警队长告诉我,平风镇是个小地方,民风趋于保守。本来遗体受到刀伤,就已经够惨不忍睹,被害者的家属,很大概率不会接受继续解剖的建议。我心有不甘,坚持了一下,刑警队长的答复是,可以先把涉案的母女再找来问讯,因在被害人死亡之前,一直是跟她们住在一起的,也可及时了解到被害人这段时间的饮食结构,以确定是否真的有人为投毒行为存在。”
洪柚又翻了一页,后面那一页大半是空白的,只写了一行字:
“已尽可能调查,但无结果。”
洪柚想象着年轻时的何微,那不甘的表情。她拿出手机把那几页拍了下来,把本子放回原位,然后去到厨房,开始洗菜。
砷,不就是砒霜?那年头,家家户户都会有这么一瓶两瓶的毒鼠强。在一个月内不断被人轻微投毒?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洪柚有点痛苦地闭上眼睛,她觉得自己大概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二十年前的大年三十,因为大人之间的恩怨,洪柚已经跟郑迟多日不联系。但这一次她下定决心,还是要跟郑迟和解,因为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洪柚在家整理出几张看着有点昂贵的唱片、一个日本进口的铅笔盒,然后把东西都放在一个袋子里。她忐忑不安地计划着,要怎样去把郑迟约出来。
楼下有点响动,奇怪了,陈家桥和母亲洪燕都没在家,莫不是进了小偷?洪柚轻手轻脚下楼查看,竟然是个熟悉的身影在厨房里。
“你怎么来了?”
郑迟不知在干吗,听见声响,迅速把厨房橱柜的一扇柜门关上。他看着洪柚穿着睡衣慢慢走下来。
“你怎么来了?”
“我妈说你们要走了,让我给那个人送新配的补药来。”
“那给我吧。”
“已经放在柜子里了。”但郑迟看着还不想走的样子。还没等洪柚开口,他倒先说话了:“等一下,我们去老地方见吧。”
洪柚心头一热,感觉鼻子都酸了:“你赶快走吧,等会儿万一我妈回来了,让她撞见不好。”
郑迟用力点点头。等他一走,洪柚又打开了那扇柜门,那是她们家放食物和药的柜子。陈家桥这人身体壮实,基本没什么大病,但因为成天抽烟喝酒,郑主叶自两人结婚那天起,就给他定期配些养生胶囊来滋补身体。洪柚看着那两瓶药,一瓶是新的,另一瓶则剩一半。她没看出什么异常,便把柜门关好,上楼去换衣服了。
洪柚把剥好的蚕豆下锅,她一边翻炒着,一边在自己的回忆里跳跃着,直奔着她的怀疑而去。
其实从陈家桥死亡到洪燕自杀的这段时间里,警察一共来过洪家三次取样。按照他们的嘱咐,洪柚确实没倒掉任何那几天残余下来的食物,所有东西都尽量按照原样摆放。但当警察打开一楼厨房里的柜子时,洪柚总觉得少了什么。想了一下,是两瓶药不翼而飞了。
有人开门,是何微下班了。洪柚掐点准确,正好弄完三菜一汤,端到桌上。
“哦,柏霖让我跟您说,她被接去姐姐家玩了,之后也会把她送回来。”
何微先是一愣,又马上恍然大悟:“哎,我又给忘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语。忘了女儿的生日,再铁石心肠的母亲也会自责的。
“您吃饭吧,我这都打扫完了,先走了。”
何微“哦”了一声,没抬头。洪柚默默地退了出去。
何微一边吃着,一边感到有个什么声音不对劲。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是扔在门口椅子上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执着地振动着,来电显示是“刑侦科王孟宇”。
“喂,怎么了?”
“何法医,您终于接电话了,我想问您个事。”
“怎么了?不是说这个案子我应该回避的吗?”
何微还有点气鼓鼓的,那头小王的声音姿态放低了些:“是这样,这个案子里的关系人,又牵扯到一个二十年前的旧案子。我查了一下,当年经手这个案件的人,现在还留在系统里的,只剩您了。”
“什么案子?”
“当年,您是在平风镇下过基层吧?”
“是啊。”
“1999年的大年三十,那里发生了一桩儿子杀父亲的过失杀人案,犯人叫陈雪枫,受害人叫陈家桥。”
“我记得。”何微把手机放在桌上,开着免提,边吃边说,“那个案子虽然有些没弄清楚的细节,但整体案情是清晰的,最后判得也很合情合理。怎么了?”
“我今天为了查郑迟这个人,在系统里搜索了一下,发现他是那个案件中受害人的继子。”
“什么?”何微腾地站起来,筷子掉到了地上。
“当然,这可能只是个巧合。”
“其他家庭成员呢?”
“嗯……还有妻子,郑主叶。”
何微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半天没说话,只听见小王在电话那头,还在继续说着:“您别着急,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确实的证据可以把这两个案子联系到一起。我把案卷找出来,只是为了做参考。您也别想太多,毕竟郑迟在当时,还是个中学生。”
电话那头彻底没声音了,小王试探着喊了两声:“何法医?何法医?”
何微这才又“哦”了一声。
“如果您可以回忆起多一点之前这个案子的细节,请随时告诉我,我们可以……”小王还在脑海中搜寻着更委婉一点的表达方式,何微那边却已把电话挂了。
大意了,真的大意了。虽然要记住每一起经手案件中的受害人姓名对法医这个职位来说很难,更何况是受害人家属的姓名。但怎么就忽略了郑迟的老家也是那里呢。
何微懊悔不已,她想起柏嘉刚把郑迟领进家门说要结婚那会儿,裘晏伟还想让她帮忙调查一下郑迟的背景,被她给严正拒绝了。最后还是老裘自己去了趟郑迟的老家,但现在看起来,这种蜻蜓点水般的拜访也没什么用。
这一天天的,你在干吗?!她狠狠地骂自己。整天忙工作,与罪恶做斗争,没想到罪恶却找上了自己的女儿。一个家世不清白且婚内出轨的男人,如果柏嘉到现在还看不清这点,她就只能作为母亲,亲自将这男人的真面目揭示给女儿看了。
何微匆匆走进小房间,打开某层柜子,里面是她自己根据年份排列好的法医工作笔记。但当她刚想抽出其中1999年那一本时,却发现有点异样。何微用手指抹了一下放着笔记本的柜子外沿,除了这一本外,其他地方都还积着薄薄一层灰。
1999年的笔记应该在近期被谁拿出来翻看过,底部还留着往外抽时在薄尘上拖出的两道印迹。
真是诡异。何微不解地摇摇头,拿着笔记走出房间,坐在沙发上细细阅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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