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它割了老鼋的肉,还残忍地屠杀了两只仙鹤,结果被源仲教训得再也不敢乱来。荤腥是不能指望了,说不定湖里的鱼也是什么它不晓得的仙品,还是不碰为妙。
源小仲翻出几根大白萝卜,打了水洗干净,正削着皮,忽见谭音慢慢从小楼里走出来了。奇怪,不是刚刚才进去?大仲这么快就完事了?鄙视!怪不得主人走得那么凄凄惨惨的模样!咦?好像还在哭!
它急忙丢了白萝卜,飞奔过去,大叫:“主人你怎么了?”
不对劲啊!主人看上去很不对劲!它都叫得这么大声了,她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不,岂止是没听见,她看上去根本是失魂落魄,魂都不在身上的模样。
源小仲猛然停下脚步,疑惑地朝小楼里张望。门开着,可看不见大仲的身影,回头,谭音站在湖边,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主人……”
它慢慢走过去,这次谭音终于惊觉了,回头朝它笑了笑:“被你发现了。”
源小仲听这话有点不对,急道:“主人你、你怎么了?大仲……啊不对,大仲欺负你了吗?”
谭音笑得清淡:“他睡着了,我用了点神力,他明天才能醒。不让他睡着,我没法离开。”
源小仲更加震惊了:“离开?这是什么意思!”
谭音没有说话,她低头看着戴着白色手套的双手,看了很久。
“我要找个地方把身体封起来,再借个凡人的身体回来。”她朝源小仲安抚地微笑,“我会很快回来的。”
源小仲忽然摇头:“你说谎,我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谭音不由得默然。
它难得用鄙夷的眼神看她:“连说谎都不会,我这个机关人都能看出来。”
谭音无话可说,只能讪讪地苦笑。
“你走了,大仲会疯掉的。”源小仲罕见地用正经口气说话,“我可不要成天看他那个死样子。再说了,你为什么要走?他对你不好吗?还是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觉得他配不上你,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谭音无奈地打断它的话:“源小仲,你懂的真多。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虽然是机关人,也别小看我!”源小仲“哼”了一声,“不是我想的这样,那是怎样?”
它盯着谭音,期望看到她愧疚难过之类的神情,可她并没有,她只是怔怔地望着远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后好几颗眼泪从她眼眶里滚出来,她立即狠狠擦掉。
源小仲慌了,它纵然千伶百俐,却依然只是个机关人,它不懂人心,此刻见到谭音流泪,方才准备的许多大道理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手足无措地在她旁边杵着,在衣服里乱翻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可以擦眼泪的东西。
“到底怎么回事啊?”它喃喃问,它真的不懂。
谭音也不懂,一切原本是很简单的,她为了泰和的左手下界,因为不能扰乱命数,所以她会陪着这只左手,直到源仲自然死去。
为何会流血?为何还要流泪?她曾以为在泰和身上已经体会过一切,她暗暗恋慕,然后伤心躲避,可这些曾经的痛楚却抵不上她此刻的万分之一。她愧疚,后悔……什么样的负面情绪都有过,最后她还是回到了源仲的身边。
假如可以在一起一辈子,不告诉他一切的真相,他会很幸福,她也会很幸福,这样多好。
她像怀揣恶意的窃贼,恶毒地欺骗他,欺骗自己。当她发觉自己无法离开他的时候,她的人劫便开始了,这是报应。
她当然也可以像对源小仲说的那样,找个地方将身体封在神水晶中,然后寻找一具合适的凡人躯体,就像刚开始那会儿,继续自欺欺人地幸福着。可是韩女的遭遇让她明白,人劫来临,神水晶封印身体根本毫无作用,她的自欺欺人只会加速自己的陨灭。
最好的做法是离开,放弃泰和的左手,为了自保,她应当回归神界,在清冷的无双殿,把所有至诚的心血继续投入工匠制作中,一千年,两千年,总有遗忘的时候,人劫兴许可以安然度过。
可是,源仲怎么办?他会怎样等她?等到仙人寿命终结的那一天?还是等到韩女将他杀死,他明白真相后绝望的那一天?
她忘不了他梦里的那座高台,稚嫩的少年握着她的手,又笃定,又伤心。他说:“你喜欢我,你不愿说。”
还有他满身鲜血地靠在自己肩头,骄傲却胆怯,撩她的头发,问:“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的,是的,我喜欢你,源仲,我喜欢你。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我爱你。
谭音扶着柳树,慢慢蹲下去,哭得没办法再站起来。
她终于明白那种焚烧灵魂般的痛楚是什么,那是她的人劫,人劫在吞噬她的躯体,她不顾一切地扯开手套,眼睁睁看着一整只右手缓缓变成透明的光屑。她没有办法阻止,她只能绝望地看着。
谭音不记得自己在湖边蹲了多久,慢慢地天黑了,狂风肆虐,湖面上细碎的雪粒被风刮得无所适从。
变天了,或许又要开始下雪。
她慢慢将手套戴好,留恋地回头望一眼小楼,这里的一切会不会成为她对源仲最后的回忆?她的视线慢慢扫过白雪皑皑的小洞天,最后落在源小仲茫然又夹杂失落的脸上,它似乎欲言又止。
谭音看了它好久,这张脸与源仲的一模一样,一样漂亮的眼睛与微抿的嘴唇,可她一眼就可以看出谁是真正的源仲,她好像到此刻才发觉这件事,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把这个人记得那么牢。
她是不是应该再交代一些什么?趁着源仲睡着了,她可以把心里无数的话告诉源小仲,让它转告,这样她不必亲眼见到他伤心欲绝的表情,也不会难受。
韩女说得没错,她也有一颗无比可怕的人心,欺骗别人,蒙蔽自己,最后再自私地逃避一切,丑恶得令人无法直视。
谭音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转身慢慢向生门走去。
源小仲见她真的要离开,彻底慌了,左右看看,抓耳挠腮,实在找不到什么可以挽留她的东西。它突然狠狠一拍大腿,豁出去了!它猛然飞扑上前,使劲抱住她,它有好多话要劝她!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掉!
谭音冷不防被它从后面狠狠撞过来,一下没站稳,两个人一起滚在雪堆里,又“骨碌碌”地在滑溜溜的结冰湖面上滚了好远。源小仲的鬼喊鬼叫就在耳边,炸得她头晕眼花,半天没回过神。
等她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源小仲还拽着她边滚边叫,而且情形不太妙,他俩滚的方向正好有个窟窿,眼看就要掉湖里了。她想起身,偏偏它撞得力道特别大,冰面还滑溜溜的,连个施力的地方都找不到。
谭音双眼泛出清光,前方顿时竖起一道冰墙,源小仲狠狠撞在上面,发出好大的声响,也不知道撞坏没有,她爬起来才发现,厚厚的冰墙都撞出好几道裂缝了,这……这是什么蛮横的力气!
源小仲躺在冰墙下面直叫唤,滚过来滚过去,鬼哭狼嚎:“断了!我的脊椎骨断了!好疼啊!好疼啊!”
谭音简直哭笑不得,机关人还会喊疼!
源小仲滚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叫得比生孩子的女人还凄惨:“主人!我好疼啊!你别走!你走了我以后就没法活了!”
它一面滚来滚去,一面偷偷拿眼瞅她,见她满头满身的雪,发髻都乱了,珍珠簪子挂在耳朵边上,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它羞愧地垂下头,把脸贴在她脚上,受伤似的继续号:“别走啊!你别走!”
一只手轻轻抚在它肩膀上,源小仲刺耳尖利的惨叫声突然停下了,它眼睁睁看着谭音蹲下来替它检查身体部件有没有损坏,捏捏肩膀,拍拍后背,最后她将它满是积雪的凌乱头发理顺,微微一笑:“没坏,能走。”
源小仲觉得自己真要流下机关人之泪了,它死命握住她的手,哀求:“不要走好不好?”
它与源仲一模一样,此时黑宝石做的眼睛里仿佛真的藏着源仲的灵魂,谭音恍惚间快要产生幻觉,源小仲哀求的神情让她感到浑身发抖。湖面上冷风呼啸,她忽然感觉到浑身刺骨的寒冷,喉咙里都结了冰。
眉间的神力忽然开始簇簇跳动,她知道,那是源仲在情绪波动,她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这个行为足以证明她的拖泥带水,她总是把事情搞砸,下界寻找泰和的左手,没做好;答应了陪源仲一辈子,如今她却要离开他。她曾以为成了神女后就再也不会犯错,但她却错得一次比一次离谱,发现自己错了后又想自私地逃离,结果走还走得不干净,留个印记下来是为了什么?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眉间的神力跳动得很激烈,源仲在做什么梦?回到了那座高台吗?她能感觉到眉间那股不属于她的浓烈情感,又伤心,又专注,他对她的感情总是掺杂着伤心,怕那是一场梦吗?
源小仲见她发呆,不像坚持要走的样子,赶紧小心翼翼地爬起来,还留个心眼,将她的一截袖子紧紧攥在手里,它要以静制动。
忽然,她动了,转过身,朝小楼慢慢走去,源小仲手中的袖子像柔软的水,一下便抽离,握也握不住。它赶紧追了一步,想说话,可她的表情让它不知道说什么,它猛然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她上了岸,走进小楼中,再也没出来。
源仲确实正在做梦,梦见的却不是三个甲子前的那座高台。
他在花枝缭乱的花树中缓缓前行,他觉得自己在找一个人,可他又想不起她的模样,她究竟是谁。温暖的春风扑面而来,丝丝缕缕柔软的气息,源仲下意识加快脚步,那横里斜里纷杂的花枝遮挡他的视线,她就在前方,他却看不见。
源仲抬手,拨开一树晶莹梨花。忽然,身后响起一个清冷的女声:“源仲。”
他猛然转身,这无边无际的花海忽然化作粉末,无数红白花瓣下雨般落下,白衣的神女在前方,黑宝石般的眼睛在逃避他,她垂着头,像一只受伤的小鹿。
他快步向她走去,她的名字就在嘴边:“谭音。”
他握住她的手,她戴着手套,指尖在瑟缩,想要逃离他的掌心。
源仲松开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雪白的身影拉入怀。她的身体很单薄,像琉璃一样易碎,可是气息很温柔,令人眷恋。
她在说话,声音很低:“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他没来由地感到极致的惶恐:“为什么要走?”
“如果真的走了呢?”她抬头,清冷的眼睛不再逃避他,她从没像现在这样直视过他。
源仲笑了笑:“我会去找你。”
她摇了摇头:“如果那时你都忘了我呢?”
“我不会忘。”他低声说,“绝不会忘。”
怀中的人越来越细瘦,他觉得自己像是只抱着一件衣服,骇然低头,她的身体忽然化作大片金色光屑,乱舞而过,白色的衣服落在他手上,水一般流淌下去。
源仲猛然睁开眼,身上冷汗涔涔,是个梦?他像被雷劈了似的跳起来,一下便望见了谭音。她坐在床头,发髻已经散了,长发披在背后,正静静看着他。
他什么也没说,张开双臂,甚至有些粗鲁地把她揉进怀中,这个真实存在的单薄身体,有重量,有气息,温暖且柔软。他心中还带着噩梦初醒的迷惘惊恐,一遍一遍摩挲着她纤瘦的背部,声音低微:“你还在……”
谭音轻轻梳理他的长发,低声道:“做了噩梦?”
他摇头,什么也没说。
窗户紧闭着,外面天色暗沉,风声如鬼泣,又开始下雪了。谭音将他的长发梳理整齐,忽觉耳上一轻,挂在上面的珍珠簪子被他取了下来。
“怎么乱糟糟的?”他失笑,他的小神女,一向是白衣整洁,发髻齐整,睁开眼见到她头发乱七八糟的模样,倒还真吓一跳。
他将她的发髻全散开,用手指细细梳理,她身上什么首饰也没有,就连绾发的簪子也不过是素银嵌着一粒拇指大小的珍珠。
源仲手指勾动,床头柜子的一只抽屉忽然被无声无息地打开,里面有数只朱色锦盒,最大的那只锦盒打开,里面还有一只漆木小盒。
盒中铺着一层紫色的绒布,上面放着一只白金丝缠绕的发簪,打造成花一般的形状,嵌着数粒紫晶,谈不上华丽繁复,做工却极其精美。他将这支发簪拿出,再把谭音的珍珠簪子放在盒中收好。
“这个归我了。”他低笑。
他略笨拙地替她绾了一只发髻,将紫晶的簪子插进去,细细端详一番,这才满意点头:“拿这个跟你的换。”
谭音忍不住要笑他的故作玄虚的孩子气,她故意说:“那颗珍珠很值钱的,是深海蚌精的万年珠。”
源仲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笑道:“那少不得今天让我占个便宜了。”
谭音正要说话,忽听生门处传来一阵雷鸣般的声响,源小仲在外面鬼哭狼嚎:“又、又有人来砸门啦!主人!大仲!肯定是那些红眼睛的家伙!”
她不由得一怔,源仲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要紧,不是破门,这是有人送信过来。”
源小仲蹑手蹑脚地去厨房摸了几把菜刀藏在腰后,上回那些红眼睛的战鬼气势汹汹地打破生门,无情地把它切成好几块,还把主人和大仲都打伤了,这个仇不能不报,它要叫这些没见识的战鬼好好见识一下,什么是机关人的愤怒。
踏雪出门,湖边的路空荡荡的,白雪皑皑,连棵可以遮挡身形的大树都没有。源小仲恨不得埋进雪堆里,一路悄悄爬到生门,然后杀战鬼们一个出其不意。
谁知小楼里突然慢吞吞地走出个身影,居然是源仲。他好像刚睡醒,衣服乱糟糟的,外袍还有一道垮在肩膀下面,一路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朝生门那边走去。
不可以去!源小仲猛跳起来,张口大叫:“大仲……”
只叫出两个字,它忽然觉得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论怎么努力,也发不出声音。它急得使劲用手扯脖子,满地乱跳,像一只蛤蟆。
“不要叫。”谭音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身边,源小仲惊恐地朝她飞奔去,指着喉咙快哭了。
谭音淡声道:“是我做的,你别叫。”
源小仲呆呆看着她,满心茫然。
她似乎有无数的心事,她以前也偶尔会露出心事重重的神情,却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不堪重负,只凭一口气撑着,他觉得她好像马上就会垮下去。
他的主人,应当聪明美丽并强大,源小仲怔怔地看着她单薄的身体被包裹在白衣里,白衣被风雪扯动,好像这个身体随时会被扯散,她有那么透明而脆弱吗?
“刚才的事,别和源仲说。”谭音声音很低,她没有看他,她的双眼望着远处源仲越来越小的背影,仿佛无比眷恋,又好像充满着诀别。
刚才的事?是说她打算离开源仲的事吗?源小仲不懂,她明明是留下来了,既然不会走,为什么不可以说?它不想将大仲蒙在鼓里,至少要给他提个醒吧?在机关人简单的按部就班的脑子里,因缘关系就是这样:谭音要走、她选择留下、为了让她以后再也不能偷偷走、他和大仲要串通一气,以后加强监视。
“源小仲,拜托你,别说。”她声音里出现一丝恳求的情绪。
源小仲被迫点了点头,谭音似乎微微笑了一下,替它掸去肩头的雪花:“谢谢。”
“啊……”源小仲堵塞的喉咙突然又通了,发出一个不知所谓的感叹音,它看着谭音的身体化作清光,几乎一眨眼就追上了源仲,抬头不知说了什么,替他把垮在肩头下面的衣服拉上去,源仲揽住她的肩膀,欢声笑语在风雪中回荡。
藏在腰后的菜刀硬邦邦的,他好像才想起自己想要保护大仲和主人来着,可他现在没心思做这些杂事了,他们也从来不需要他保护,不去添乱就不错了。
天色越来越暗,风雪也越来越大,源小仲半边身子都被雪覆盖了,他反复想,来回想,还是没能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抱着脑袋在风雪中走来走去,试图找出谭音古怪行为的前因后果。她明明是哭了,那些眼泪不是假的;明明是要走了,他的挽留不是假的。可她现在一言不发地留下了,留下了,却又不许他说出一切经过,人心的复杂与神秘,他永远也想不明白。
信是眉山君送来的,上回谭音做了只木头老鹰,专门提了两坛醉生梦死送去,大概酒好,老鹰也有趣,被眉山君一起留下玩到现在才送回来。
木头老鹰身上穿了件精致气派的小袍子,脑袋上还戴了一顶小花帽,大概是眉山君特意给做的,衣服银光闪闪,花帽五颜六色,又滑稽又扎眼。源仲忍俊不禁,轻轻弹了弹那顶摇摇欲坠的小花帽,木头老鹰不乐意地冲他尖叫——它对自己目前的形象明显相当满意。
“这个眉山君,机关鸟都能被他带坏。”源仲摇头叹息。
它胸前挂着一只油纸袋,包得严严实实,内里有一封信,还有一条十分精致的丝绸手绢,下面坠着一条紫晶小蛇,小指大小,栩栩如生。
信是眉山君写的,对送来的两坛醉生梦死用了骈四俪六的华丽句子大肆称赞,写了一张纸的废话,又提到这只木头老鹰,他十分喜爱,请人做了衣服,还每天放飞出去云云,又是一张纸的废话。第三张才写到重点:一月又到了香取山主开仙花仙酒大会的时间,山主听闻大僧侣殿下离开了方外山,行踪缥缈,特请眉山君转送请柬一份。
将丝绸手绢抖开,果然是一封请柬,字迹清雅,文辞优美,手绢请柬上熏了青木香,料子触手柔滑,那香取山主向来是个惯于享受的仙人。
源仲捏着这幅丝绸请柬沉吟,当日棠华来洞天突袭,兰萱拿的那双弑神匕首正是香取山主的收藏品,后来棠华他们被谭音驱逐出洞天,这双匕首却留下了。
这位山主已近暮年,不问外事,为人又吝啬至极,偏偏还喜欢炫耀自己搜刮的各种宝物,这双匕首就是宝物之一,上一次的仙花仙酒大会上,他曾亲眼见过。想要从一毛不拔的香取山主那里借到一件宝物,难如登天,而他藏宝的地方戒备森严,想来棠华也不至于能偷到,只是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借到弑神匕首的。
源仲将信与请柬收回袖中,回头朝谭音一笑,半开玩笑似的双手合十行个礼:“今日天神降临,吾等有幸开启封藏,送上美酒天下无双。”
谭音愕然:“怎、怎么了?”
源仲朝她眨眨眼:“一个简单的仪式罢了。”
有狐一族有戒律,族人虽擅长酿酒,但酒品也分上中下,中下等的酒,譬如醉生梦死,再譬如色如玉,平日里自己喝,或者送给朋友来往都没有关系,然而最上等的美酒,名为天下无双,那是只有一甲子一祭神才可以开启封藏的宝物,纵然是他,也不能随意妄动。
那位香取山主是个铁公鸡,脾气又油滑得很,他就是带了匕首过去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少不得送几坛天下无双撬开他的嘴。正巧自己身边有个神女,也不算违背戒律。
洞天的地窖中封藏了无数美酒,源仲很快便取了四只白玉小酒坛上来,与那些装盛下品酒的酒坛不同,这些白玉酒坛周身甚至点缀了明珠,幽光莹然,坛身比婴儿的头颅也大不了多少,可见其珍贵。
“神女在上,可否赏光与我共饮一杯?”源仲晃着一只白玉小酒坛,朝她笑眯眯的。
谭音也笑了,她是天神,凡间的酒酿得再精纯,她喝起来也像喝水一样毫无感觉,她不愿拂逆源仲的兴致,柔顺地点头答应了。
平日里斟酒做菜都是源小仲的活,可他今天不知跑哪里去了,谭音自己从厨房取了两只酒杯,小心翼翼地打开白玉酒坛的封口,一揭开,只觉寒冰之气袭面而来,一股闻所未闻的浓郁甘香的酒气云烟般蒸腾而起,瞬间就晕开在整间屋子。
酒液倒入拇指大小的水晶杯中,竟是完全透明的。其时酿酒,大多有杂色,或发黄,或发绿,这种透明如清水般精纯的酒液,连她也是第一次见到。
源仲将酒杯与她手中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低声道:“这是我的夙愿,今日如梦一般。”
谭音看着他仰头一口将杯中酒喝干,苍白的脸上很快泛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他轻叹:“好酒!”
她也豪放地一口喝干,脸色突然大变——不再是喝水一样的感觉,这味道……是烈酒!她一惊之下呛到了,咳得惊天动地,差点把杯子砸了。
源仲哈哈大笑,在她脑门儿上一弹:“傻丫头,这可是送给天神的酒,别小看它。”
谭音好不容易停住咳嗽,可是脸上泛起的火热却再也没褪下去。她本来就不善饮,不过仗着自己是神之躯,把凡间的酒当水来喝,此时猛然干了一杯烈酒,马上就开始晕了。
她浑身发软,不能控制,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源仲自斟自饮。
他浓密乌黑的长发,苍白的脸庞,在烛火映照下像玉一样,还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藏着一个鲜活骄傲又专注浓烈的灵魂。他的嘴唇翕动,在低声说着什么,她全然没有听清,她觉得自己像是第一次看着他清醒的脸,时光在晕眩中飞逝,这就是一辈子吗?
不想走,她其实不想离开,假如这就是一辈子多好,魂飞魄散也罢,她最终是与他死在一处的。
他忽然又不说了,和她一样,趴在桌上,肩膀靠着肩膀,脸歪在胳膊上,和她面对面地看着,他眼睛里有两个她,特别清楚。
“在想什么?”他轻声问,唇齿间酒香四溢。
谭音没来由地想笑,喃喃:“好酒……”
“除了这个?”他凝视她。
她还是笑,脸颊晕红,眼如春水:“想你。”
他笑得眯起眼睛,里面好像藏了一颗星。
“你勾引我。”他声音越来越低,“我想上钩了。”
谭音没有说话,她伸出手,轻轻摩挲他的轮廓,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他忽然张开嘴,隔着手套,在她的拇指上轻轻咬了一口。
被咬的拇指微微发麻,细微的小闪电从那一点迅速扩散成面,辐射四肢百骸,她又一次感到那种焚烧灵魂般的痛楚。
来吧,就这样烧,她不怕。
他的唇轻轻落在了她的脸上。
谭音闭上眼。
他的唇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脸颊,软而且柔。他的手紧紧抱着她,紧绷的肌肉,略微粗糙的指腹,与她截然不同的身体构造。他身上的气息淡雅而幽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他的味道她仿佛已经体会过千万年,熟悉,眷恋。
源仲的唇慢慢离开她的脸庞,只留指尖细细摩挲,谭音睁开眼,他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眸那么近。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灵魂里也只藏着她一个,专注热烈。
她曾想问他,假如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要怎么办?但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用问,他的眼睛已经告诉她一切答案。
“我上钩了。”他忽然笑起来,眼睛弯弯地眯起,微抿的唇勾勒出一个迷人的弧度,声音沙哑,“我在钩上,任你宰割。”
这种时候,她该说什么?又该给他什么表情?谭音脑子里蒙蒙的,身体上所有的微妙感觉被放大到极致,而所有理智都被醉意冲得不见踪影,她有一种汹涌而陌生的冲动。她慢慢凑过去,越来越近,胆怯似的抬眼看他的眼睛,他眼中有东西在焚烧,亮得惊人。
合上眼,她的唇印在他唇上,笨拙地贴合,轻轻辗转。
他扶着她肩膀的手缓缓向上,最后按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向他的方向用力镶嵌。他的亲吻狂乱,有着同样的笨拙,但很快那种笨拙就消失了,属于他本能的掠夺性,让他几乎是一瞬间就占据了主动,干燥的嘴唇很快变得潮湿火热,他舔舐她的舌头、嘴唇,还不甘于此,顺着她弧度姣好的下巴吻下去,手指颤抖着解开她一根衣带,领口松垮,他的唇与手同时侵入,落在她锁骨下方。
他的脑袋埋在她胸前,巨细靡遗,一点一点亲吻着她锁骨周围的肌肤。谭音觉得整个人已经融化了,分辨不出究竟是焚烧灵魂的痛楚多一些,还是与他亲密接触的愉悦更多一些。
她的手指托着他的脸颊,像是想要推开,又像是热情的邀约,他的唇不知何时隔着衣服印在她的小臂上,谭音浑身颤抖,感觉他轻轻卷起自己的长袖,炽热的唇贴在光裸的肌肤上——他在试图脱她的手套,用牙齿咬住手套的边缘,一点一点,向下轻扯。
不可以脱下手套!谭音的身体反应比她此刻不太灵光的脑袋还要快,整个人像兔子一样跳起来。袖子拂过桌面,摆在上面的四坛天下无双酒滴溜溜地翻倒滚下来。源仲正是意乱情迷的时候,冷不防被她推开,反倒愣住了,待看到那四坛珍贵的天下无双眼看就要摔碎,他长袖挥出,不太稳地将两只白玉小酒坛卷起来,另两只却被谭音一手抓一个,稳稳地捞在手中。
两人一个弯腰,一个坐着,面面相觑了半天,源仲突然笑了。
“好可惜。”他将两坛完好无损的天下无双放在桌上,轻轻抹了抹嘴唇。
谭音涨红了脸,她的酒意被刚才手套差点被脱掉的事情吓醒一大半,还有一小半为了要捡酒坛也弄没了。此时此刻,心情没了,气氛也没了,她讪讪地将白玉酒坛放回去:“那、那个……我去睡觉了……”
睡觉?源仲看看外面,这会儿似乎才是下午。
她显然也发现了自己找的借口很拙劣,羞愧万分,低头不语。
脚步声渐渐近了,她的视野里出现了源仲的鞋。他站在她对面,那么近,都快贴在她身上了。谭音浑身都绷紧了,又期待,又害怕,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抬起来,轻轻拈住了她的一根松垮衣带。
“衣冠不整,袒胸露背。”他声音里有种不怀好意的笑,手指却慢慢替她将方才被他解开的衣带一根根系好,“下次再这样大胆,我真的不停手了。”
谭音连耳朵都热辣辣的,不好意思抬头,耳边听到他上楼,进卧房,关上门,她才松了口气似的,把戴着手套的双手举在眼前。
还会有下次吗?她默默想着,眼里也热辣辣的,又想哭,还想笑,缓缓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
不敢再有下次了。
从地窖拿出的四坛天下无双,后来被源仲一个人喝光两坛,谭音一滴也没敢再沾。
据说天下无双曾经是有狐一族鼎盛时期专门供奉给天神的酒,其实,凡间的战鬼族也好,有狐族也好,所谓的侍奉天神,也不是真的作为奴仆那样侍奉,这种说法,大部分有这些凡间部族自己美化的成分在里面。
神界的广阔是凡间仙人无法了解的,有狐族一甲子一祭神的仪式,只能将念头传达上来,具体这个念头究竟能不能恰好被神君们捕捉到,是不是每次收到念头的都是同一位神君,收到念头后又愿不愿意下界接触,这个谁也不知道。
剩下的两坛天下无双,被装入一只精致的青瓷盒内,作为送给香取山主的礼物。一月十五,是仙花仙酒大会召开的日期,源仲临走前特地把源小仲拎出来好好教诲了一番,让他看顾好一切,这才带着谭音离开了这个住了大半年的小小洞天。
香取山的仙花仙酒大会并没有约定俗成的时间,往往山主兴之所至,便广发请柬,各路与他交好的仙家都会收到请柬,各自带上一些礼物,去香取山白吃白住,短则十日,长则数月。
仙人们寿命漫长,成天闲着没事干的很多,这种热热闹闹的聚会,向来是他们的最爱。
香取山主成仙早,如今已近暮年,无论是身家还是名气,都算仙人中的上流,面子大,洞天开辟得也大,雄赳赳气昂昂地占了十几座山,山中弟子数以千计,一水的绝色年轻男女,初来乍到的人往往要目瞪口呆好久。
源仲并不是第一次来香取山,但此地开山为府,构造极其大气,山谷上方悬崖万丈,数道银龙般的瀑布倾泻而下,落地三尺处却归于虚空。此等大手笔,闻所未闻,与方外山的婉约截然不同,不管来多少次,还是忍不住要赞叹。
迎客正道早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半空中金花万朵纷纷坠落,道旁每一株树上都挂着碗口大的仙家奇花,色泽各异,此处洞天四季如春,暖风袭面,奇香扑鼻。被邀请的各路仙家,有的慢慢步行观赏奇景,有的驾驭灵禽灵兽从道上飞过,不说富贵逼人,至少个个都仙风道骨,仙家气派十足,更加映衬得道中一辆牛车十分破烂缓慢。
牛车破烂不堪,一只木轮还歪了,撞在石头路上“咣当咣当”乱响,拉车的老牛没精打采,耳朵和脑袋一起耷拉着,偏偏车拉得飞快,没一会儿就越过众多步行的仙人,引来注目纷纷。
牛车行到源仲身边,他稍稍让了一步,忽见那牛车上的车帘被一把拉开,眉山君瘦骨嶙峋的脸充满惊喜地探出来:“是大僧侣殿下!哎呀哎呀,您上回送来的两坛醉生梦死实乃极品啊!”
他一面说一面两眼乱看,见到源仲手里捧着一只青瓷盒,他眼睛亮得快烧起来了。
“我闻到了!”他大吼,指着那只瓷盒两手发抖,“我闻到了绝世好酒的味道!快说,那里面装的是什么?”
这家伙生的什么鼻子?到底是仙人还是狗精?天下无双被封在白玉酒坛里,瓷盒也封得严密无比,他居然还能闻到酒香,简直不可思议。
源仲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我族祭天时用的酒,名为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
眉山君幸福得要晕过去了,他这种专门探查别人隐私秘密的仙人,自然知道天下无双酒是什么。他一骨碌从牛车里滚出来,望着源仲手上的瓷盒发愣,要不是这里人多,他大概能做出打晕源仲抢走瓷盒的无赖行径。
源仲晓得这个仙人嗜酒如命,指不定真能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他侧过身子,笑道:“你这个东西,退开些,脸都被你丢光了。”
眉山君两眼钉在瓷盒上没法离开,魂不守舍,压根就没听见他说什么。
源仲索性把身体背过去,低头朝谭音小声道:“咱们走远点,别让别人看出我们认识他。”
眉山君视线被遮挡,急得要跳脚,但此时人多,他到底还是要点脸面的,白抢不行,只得作罢,把目光收回放在源仲脸上,又怪叫:“你又换了张脸!”
源仲只是笑,没搭理他,他已经很久没戴假脸皮了,如今离开洞天,又把假脸皮戴着,倒有些不习惯了。
眉山君在这位大僧侣殿下面前总不能像跟傅九云那么放肆,这个人看着笑嘻嘻的好像很好说话,其实拒人千里之外,他最怕此类人,想了半天找不到什么话题,他有点想回牛车了。
谁知目光随意一扫,突然发现这位大僧侣正挽着一个白衣少女的手,眉山君登时有种发现大秘密的兴奋。
男人啊,喜新厌旧,当时在兖都他身边明明跟着另一个姑娘,这么快就换了新的!鄙视啊,果然世间像自己这般专情的男子不多,简直就是凤毛麟角!
“喀喀……”他干咳两声,轻轻用手肘捣了捣源仲的腰侧,声音特别低:“大僧侣殿下果然风流倜傥。”
他比出大拇指:“这位姑娘是您的仙侣吗?”
源仲失笑,低头看着谭音,她也在笑,斯斯文文地朝眉山君点头:“眉山仙人,又见面了。”
又、又见面是什么意思?他以前见过她?
眉山君纠结万分,天底下怎么能有他记不起的八卦?他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他看着谭音乌溜溜的纯善的眼珠子,不太好意思开口问。人家都这么熟稔了,他再问显得多没见识啊!
“又、又见面了。”他胡乱点头,“你,呃,你……”
“我是姬谭音。”谭音好心地回答了他不好意思问出口的问题。
姬谭音……眉山君疑惑地看着她,他想起来了,大僧侣之所以给他两坛醉生梦死,正是因为拜托自己调查姬谭音的来历吧?这才几个月,他俩就从敌对发展成仙侣了?
他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孤零零一场单恋,别人家两情相悦都容易得很,到自己这里就事事不如愿。
眉山君悲从中来,什么八卦都懒得问了,垂头丧气地奔回自己的牛车,再也没下来。
“他怎么突然哭了?”谭音看他抹着眼泪狂奔而去,不由得呆住。
源仲皮笑肉不笑:“大概想到他单恋一场的伤心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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