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小雨已下了三四天,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要停的趋势,归虚的早春总是这般潮湿而微寒。
一个女子撑着紫竹骨的油纸伞,静静立在路边新发了嫩叶的杨柳之下。伞面上画着大朵大朵鲜艳的工笔芍药,伞下的人却一身素白,长发垂肩,圆额明眸,竟是个妙龄少女。
路过的行人们都忍不住要朝她多张望几眼,要说她容貌绝美,倒也不是,只是秀气干净,看着十分舒服,可她身上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令人感觉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甚至叫人不敢亵渎。
她的身体似乎并不太壮实,在春雨中站了一会儿,便冻红了鼻头,轻轻把手放在唇边呵气,指尖冻得都青了。
街边开扁食店的杨大娘已经瞅了她大半天,这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身子比旁边的小杨柳还单薄,看服饰打扮像是富贵人家的,可哪个富贵人家的千金会在这种潮湿冰冷的下雨天在外面等人?还一等就是大半天。
见她冷得轻轻跺脚,杨大娘到底忍不住发了善心,扬手招呼她:“那边的小姑娘,要不要进来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少女望着她微微一笑,明珠宝玉似的脸庞,两只眼像会说话一般,杨大娘心中不禁喝了声彩,对她立即生出许多好感来。见她撑着伞走近前,杨大娘立即将坏了一半的木门使劲推开,再度招呼:“快进来吧!外面多阴冷啊!”
她一面说,一面往热气腾腾的大锅里下了两把扁食,又道:“你是哪家的千金?我看你在那边站了半天,是在等人,还是和下人走散了?你光站在那边也不是个事,冻坏了身子怎么办?”
少女收起伞,似是对这脏兮兮的小小扁食店并不嫌弃,擦也不擦一下便直接坐在油腻的椅子上,低声道:“我在等……等我夫君。”
杨大娘倒愣了一下,像是不相信似的回头仔细打量她一番,她看上去分明是个黄花闺女,连辫子都是姑娘式样的,居然已嫁人了?
她摇头笑道:“你夫君怎舍得叫你一人站着等那么久,等他来了,我可要好好说说他。”
说话间,扁食已熟,杨大娘给她捞了满满一大碗,撒了一把绿油油的葱花,牛骨汤喷香扑鼻,油光水亮,浓郁的汤汁中,一粒粒扁食像饱满的小白云,令人食指大动。
少女并不客气,细细喝了一口热汤,抬头朝她又是一笑:“好香。”
杨大娘见她不嫌弃自己的小店破旧肮脏,吃扁食也这样爽快,心中更是喜欢:“吃吧,你平日怕是不会吃这些粗糙的东西,偶尔吃一次也罢。若是不够,我再给你下点。”
少女一面斯文地吃着扁食,一面静静打量这座破旧的扁食店,见杨大娘出出进进都要将那扇坏了的木门挪开挪回,防止雨水灌入店中,十分麻烦累人,她忽然又开口:“店门是坏了吗?怎么不叫人修?”
杨大娘将接满了雨水的陶盆费力端进来,叹道:“请个工匠可贵了,一来肯定又是说得天花乱坠,诓着我非叫我把两扇门都换了,换他那个什么好木料,与其花那个冤枉钱,还不如我辛苦些。”
少女又看了看那坏了的半扇门板,温言道:“这是桃木吧?木料还未朽,不需要全换,重新上个门闩便好了。”
杨大娘随口接道:“可不是,我也这么说。可城里的工匠不肯啊!这年头有点手艺的人,哪个不是一门心思赚钱?”
说着说着,忽见那姑娘竟然朝门边走去,也不嫌雨水泥泞,蹲在地上将那扇门板抬起一些细看。
“仔细弄脏了你的衣服!”
杨大娘慌忙凑过去想阻止,少女却摇了摇手:“不打紧,我替你弄,很快就好了。”
杨大娘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将手伸入腰间的旧牛皮囊内,那牛皮囊也不过拳头大小,能放几锭碎银一把梳子已是极限,谁知这姑娘却从里面掏出一把黑色的小锤子,并着一些铆钉铜闩,最后眼前一花,她竟从里面提出两个和普通人一般高矮的木头人来。
这是做梦吗?杨大娘不可思议地揉了揉眼睛,木头人居然会动?居然还会拆门!她半旧的店门被它们麻利地拆了下来,重新擦洗打磨,不一会儿上面多年的油污脏物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少女的两只雪白的手像画画似的,轻轻巧巧,顺顺利利,也不见她怎么用力,锤子敲了几下,竟将新的铜闩上好了。两个木头人捧着门板儿,她几下就将门安回去,还轻轻推了推,笑道:“应该结实了,再用个几年不成问题。”
杨大娘瞠目结舌,外面途经的路人们见到会动的木头人也纷纷驻足观看,不知是谁叫了一句:“能叫木头生灵,莫不是神仙现身了!”
神仙?杨大娘这才发觉这姑娘一晃眼又把木头人收了回去,这种神通,不是神仙是什么?她登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去,忽听门外一个男子带着恼意怒道:“谭音!谁叫你出来的?”
那少女的脸色一下变了,像是做坏事被抓了个现行,满面尴尬窘迫,店门前围观的人群呼啦一下让开,紧跟着,一个皂衣男子快步走入破旧的扁食店中。他身量修长,脖子上围着一圈雪白的貂毛围巾,衣领袖口皆有金色纹绣,服饰十分清贵,而雪白貂皮上的那张容颜更是叫人移不开眼。
天底下竟有这样俊美的男子,除了神仙还能是什么?他眼尾微微上挑,风情浓洌,可神情里却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此刻那双魅惑的双眼正恶狠狠地瞪着那叫谭音的少女,满是怒火。
谭音捏着衣带一顿揉,支吾道:“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
她自苏醒后,由于是以仙人莲花做了寄托生出的身体,不比当年神之躯,比寻常人还要脆弱些,又怕冷又怕热,所以源仲一向不许她离开小洞天,每次要采购些什么,都是他自己匆匆赶来归虚,买了便立即回去陪她。今天她原想跟他一起出来逛逛的,想不到说了半日他就是不肯,无奈之下,她只有趁着源仲先离开,才跟着偷偷出来。
她不想让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一朵脆弱的花,她和以前其实没什么不同,怕冷多穿些衣服就是了,怕热去凉快的地方就是了,倘若一直在小洞天里窝着,她也只能这样脆弱下去。
谭音见源仲气得脸都白了,不由得咬住唇,又道:“本来只想偷偷看你一眼,没想到被你发现了。”
源仲皱起眉头,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跟我回去。”
他真是气得够呛,一拐弯见着这扁食店门前全是人,他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待见到那两只木头人,他更是怒得七窍生烟。
她永远也不会懂他的恐惧,所以才这样任性妄为。
谭音被他拽得快步走了一段,又道:“我吃了一碗扁食,还没给钱。”
源仲冷着脸掏出荷包,从里面拽出一粒珍珠,重重放在桌上。众人见他怒气冲冲地拽着那姑娘出门,又将她抱着丢上一只通体华贵的极乐鸟,及至飞走了,也没人敢拦,更没人敢劝。
源仲坐在谭音身后,将她柔软的身体紧紧抱在怀中,用大氅裹了个严严实实。好冷,她的肌肤好冷,鼻子冻红了,手指更是冷得像冰块一样。他心中难受,什么也不想说,只紧紧抱着她。
谭音沉默片刻,终于又开口:“抱歉,我不该这么任性,叫你担心了。”
他还是不说话,极乐鸟载着他们很快飞回小洞天,源仲将她一路抱着,一把推开屋门,屋内温暖馨香,源小仲正楼上楼下喊魂似的乱跑乱嚷嚷,这迟钝的木头人好像到这会儿才发觉自己的主子不见了。
“主人!”他听见声响立即冲下楼来,见源仲将谭音抱着,登时松了口气,“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了!”
谭音终于真正感到愧疚,她摸了摸鼻子,低声道:“那个……我……对不起,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源仲将她抱着上楼,忽然冷声道:“送一桶热水来。”
源小仲见他神情阴郁,二话不说立即去厨房烧水了,大仲好像很生气,主子肯定要被骂,它还是躲远一些,以免遭遇池鱼之殃。
谭音被一路抱上楼,送进了她自己的房间。屋内帐幔层层,加了银炭的火盆烧得正旺,玉鼎里点着清爽的青木香,暖香四溢,她冰冷的身体终于渐渐开始恢复暖意。
源仲始终不说话,只是神色淡漠地将大氅从她身上取下,热水被源小仲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口,它只朝她比了个古怪的手势就捂脸跑了,叫她全然摸不着头脑。
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源仲替她脱了潮湿的鞋袜,将她冻青的一双脚慢慢放入热水中,用掌心细细捧着,仿若捧着珍宝。
谭音看着他低垂的脸,扇子般浓密的睫毛正在微微颤抖,她伸出手轻轻抚在他的头发上,没有说话。
直到她的小腿都被热气蒸得红红的,源仲才用干布将她的脚擦干净,小心地用被子将她盖住。沉默了这么久,他终于说话了:“还会有下次吗?”
谭音摇了摇头,她不愿见到源仲现在的模样,她可以想象得出,在自己离开的那段时间,他是怎样地失魂落魄,肝肠寸断。
“让我抱着你,可以吗?”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像一只讨好的猫。
源仲蹲在床边,任她将自己抱在了怀中,他的脸贴在她胸前,她的气息在,热度在,稳重的心跳声也在,他方才因一时激怒而恍惚的心神也终于渐渐安定下来。
她的手在他长发上细细摩挲,替他将耳畔的头发理顺送去耳后,忽然道:“要不要上来一起睡?”
源仲登时僵住了,他想朝后让,可她的柔软双臂正抱着自己,先前心神激荡,所以他竟没发觉自己的脸是贴在她胸前的,好……柔软。
他有些坐立不安起来,低声道:“先放开我。”
谭音不明所以地放开他,却见他面上有些泛红,一言不发脱了外衣鞋袜上床,虽是在同一个被窝,却离她远远地,一个人靠墙坐着。
“还在生气?”谭音凑过去摸了摸他的脸,“别气了,这次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
他哪里还是生气!源仲摇了摇头,眼睛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
想要看她,却又怕自己冲动,她醒来后是那么脆弱,稍微冻着些便会生病,他这些时日根本没敢有任何旖旎的心思。可是,和一个自己爱到了极致的女人躺在一个被窝里,此时此刻他若没有半点邪心,那才是见鬼了。
“还可以抱你吗?”谭音见他神色不对,问得更加小心。
源仲僵硬地伸开胳膊,将她抱入怀中,她的身体是那么柔软轻盈,他一丝力气也不敢用,只轻轻将胳膊搭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为什么不说话?”谭音终于感到不对劲,“你怎么了?”
源仲叹了口气,忽然轻轻捏住她的下巴,他想要小小地放纵一下,在受到那么大的惊吓之后,吻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的唇重重落在她唇上,久违了许多时日的亲吻,这样突如其来,倒让谭音吃了一惊,她只愣了片刻,很快便放松了身体,宛转相承,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的唇巨细靡遗地亲吻过来。
可是很快,他的动作变得激烈起来,再也不满足唇瓣的摩挲,开始撬开她的唇齿,攻城略地,与她无处躲藏的舌头纠缠在一处。谭音只觉渐渐喘不过气,可又不是窒息的痛苦,她鼻间不由自主发出细微的呻吟,整个人脱力般依偎在他怀中。
他的手本能地抱着她,揉着她,原本就单薄的衣裳在他掌下渐渐变得松垮,他的指尖不知何时忽然触到了她肩上的一丝滑腻肌肤,像是嗅到肉味的狼,他再也压抑不住,双手深深探入了她的衣服里。
谭音只觉昏昏沉沉,说不出是欢愉还是紧张,直到他的手忽然碰到了她胸前,她浑身不禁一颤,连带着他的动作也停下了。
源仲喘息着闭上眼,眷恋指尖柔腻的触感,他有一万分舍不得撤离。半晌,他哑着嗓子道:“你若是不喜欢,我马上便放开。”
谭音静静望着他的双眸,轻声道:“我喜欢。”
源仲笑了一声,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促狭道:“这是欢迎我把你吃掉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问,这些问题根本不用问,每个人都知道答案是什么,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这一天早就该来了。
其后发生的事,对谭音来说,有些凌乱。
由于疼痛,他们做得断断续续,第一次她就只记得疼,记得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竭力让自己的动作温柔到最极致。可是,后来偏偏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开了荤的男人比冬天里的狼还要不知餍足,她被翻过来折过去,到后来早已说不出是愉悦还是痛楚。
她的身体还有些生涩,尚未能体会真正的情欲之美,最后只觉得累且困,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她又被他弄醒了,或许是由于半睡半醒,也或许是由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让她彻底地放松下来,随着他的动作,她竟渐渐感到一种极怪异的说不出的感觉。
身体是诚实的,她立即有了反应,用力抓住了源仲的肩膀。
他也立即感觉到了她的反应,反而渐渐放缓了动作,双手捧住她的脸,低头在她翕动的唇上一遍遍亲吻,低语:“谭音……谭音……不要离开我……”
他知道她渴望自由的心,也知道不该将她一生都关在小洞天,他只是怕她再度离自己而去,她是他好不容易复得的至宝,倘若再失手摔碎了,这一次他就再也活不下去,再也不能。
天快亮的时候,累到了极致的谭音终于再一次彻底睡去,恍惚间似是听见源仲的声音,断断续续:“暖和些……我们一起……去许多地方……”
她满足地陷入梦乡。
今夕何夕?百花缭乱莺飞燕舞的春天已到来,他们会永远在一起,去许多许多地方,见许多许多不同的人。她会陪着他,永远在他身边,这一次,再也不会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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