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冰锥晶莹剔透,尖儿上的水一直顺着墙壁往下流,有些甚至从早滴到晚,过路的宫人都或多或少的会被水滴砸上那么一下。
小太监被砸到,便扶起帽子瞧瞧。若是小宫女,那便要生着气走,还会在心里暗暗决定,今后再也不这么紧靠着墙壁行走。
新春还有几日,陵阳城就有了冰雪消融的迹象。
自那日去过养心殿后,严言就被关在和关阁里,若是踏出一步,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就会跑着去给陈公公通风报信。
严思月每隔几日,就要来和关阁这里碰壁,那小太监拿着鸡毛当令箭,谁来都不肯让进。久而久之,严言这里倒也算是清净。
严言倚在榻上,一边吃点心,一边吃甜茶,好不惬意。
“不好了不好了!”
红雀风风火火的跑了进来。
严言含着半块点心,也不知该咽还是不该咽。
“小姐,边境传来急报,说戎族率领十万大军压境,将咱们刚建好的边疆防卫点一举击溃,已经将边境向前压了百里!”
“什么?”严言囫囵吞下点心,“怎么会?陛下怎么说?”
“陛下决定派小侯爷率军镇压,叫老爷也跟着一并去和谈。”
时间提前了。
严治竹前世和谈是在新春之后,近清明的那段时间。而魏青朝前世则是在许长明那一战时,就偷摸的上了战场,替当时的将军掠阵。
一个推迟,一个提前,这才刚好撞在了一起。
戎族前世再怎么闹,也没听说过大军压境的事儿,如此一瞧,这一战,必定险峻无比。
“魏青朝呢?”
“小侯爷已经去点兵了。”
“父亲呢?”
“老爷也回府准备了,明日就要启程。”
严言心底乱作一团。
这两人若是单独一个出征,她都不会如此担忧。虽说两人一道出去,绝不会出现二皇子那般的内乱。但同样,若是敌人想要将这两人一并除去,这一次,便是一网打尽的机会。
“严暮云呢?”
红雀木了一下,“小姐,你急糊涂了,少爷前几日就随着左将军回西乐府了。”
严言冥思片刻,将枕头下的玉佩摸出来塞进红雀手里。
“叫他来。”
戎族的入侵毫无征兆,就如同这深夜的大雪,也来的毫无征兆。
但两者皆是来势汹汹,将这好不容易温暖起来的陵阳城,又变成了寒冷一片,
红雀将前几日拿走的厚棉被,又丢进了严言床铺里,若是严言躺进去,都分不清哪块是棉被,哪块是严言。
屋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红雀铺被子的声音。红雀回头一看严言端坐在桌前,就知道严言在等人。
她铺完被子,自觉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严言心里一团糟,呆呆的坐在桌前,就如此等到了深夜。
严言瞧了一眼外面,似乎已是丑时,再过几个时辰,就该蒙蒙亮了。
魏青朝应是不会来了,戎族压境这么大的事儿,他必定要在府中交代一番。
严言艰难起身,坐的久了,伤口竟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痒。
她行至窗边,不死心的瞧了瞧窗外,最后还是将两扇窗子慢慢并起。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窗楣。
“不等我了吗?”
严言松开手,任由窗子被外面的人拉开。
魏青朝跳了进来,关上了窗。
自他跳进来到关上窗子,身边的人都像木头似的,呆呆的盯着他看。
他被盯的心里发毛,忍不住说道:“我今日事多,所以才来的晚了些。”
严言不发一言,离开窗边,坐在椅子上。
两个茶盏已经没了热气,她起身将茶倒了,又重新倒了两盏。
她将一盏温茶推至魏青朝面前,“祝你一路顺风,凯旋归来。”
魏青朝强忍着失落喝了一口温茶,温凉的茶水从心里流淌而过,过后是更加的冰凉。
“有件事,要拜托你。”
“你说就是。”严言直视着他的双眼。
“兰贵人在李焕那处生活的很不如意,你若是有空,就从他宫中后门去时常瞧瞧。”
“兰贵人?”严言将疑惑吞进了肚子里,“我会时时去瞧的。”
严言眉眼一黯,“我父亲……”
“我会照顾。”
魏青朝不等她将话说完,就将话夺了过去。
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或许是因为告别,也或许是因为担忧。自听到戎族大军压境的消息起,严言锁着的眉就没有展开过。
可明日魏青朝就要启程,她不想魏青朝就这样看着她的愁眉苦脸离开。
她吸了一口气,笑道:“府中佳人可安顿好了?要不要我帮衬帮衬。”
魏青朝眼底闪过一丝茫然无措,过了半晌,他柔声说道:“相信我,我一定将你父亲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他看着严言的眼睛一时间竟像是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手足无措之时,只好又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严言看着他笨拙的动作,一笑,随后滔滔不绝的道,“垦宜打法刁钻,他并不奉行擒贼先擒王的那一套。他手底下培养了一个小队,队中之人皆是因战争家破人亡的死士,他们会率先与你缠斗,等将你的精力消磨的差不多,再由垦宜与你一战。”
魏青朝目光灼灼的看着严言,严言知道这或许就是将才天生的注意力。
“这个小队之中,消耗人的不仅是精力,还有精神。他们无畏的送死,时间一长,心中自然会生出些疲惫,这一点,你要注意。”
魏青朝没有问严言是如何知道的这些,只一个劲儿的点头。
严言道:“明日你还要赶路,早些回去休息吧。兰贵人,我自会去看顾,你放心就是。”
“你也是,小心李焕。”
魏青朝站在窗边,沉默了一下,说道:“明日,你会不会来送我?”
严言耳边霎时闪过一个清脆调笑的声音。
“喂!我过些天出征,你会不会来送我?”
明亮的尾音在严言耳边环绕,她的眼里渐渐清明,眼前却已没了魏青朝的身影。
启盛二十七年,戎族大军压境,安康候魏青朝率十万大军前去镇压,与之同行的是当朝左相严治竹。
皇上十分看重此次出征,竟亲自在城墙上相送。
魏青朝身穿银白盔甲,双眸幽深似狼,肃冷的气场将他自己镀上了一层寒光,自这一刻开始,他才真正的找到了自己的战场。
“所有人听令——出征!”
城门轰然大开,魏青朝身后是十万精兵,整齐的跟在魏青朝身后,昂首挺胸的出了城门。
直至最后一个士兵走出了城门,街边的百姓才敢敬佩的感慨几句。
“这安康候果然与他父亲不相上下,治军严明。”
“是啊,小侯爷这些年都没消息,我还当他至今也没能走出他父亲的坎呢!”
出了城门,魏青朝忍不住瞧了一眼空荡荡的城墙。
也是。
昨晚她眼里的错愕,还历历在目。
上次她送了许长明,许长明却带着伤回来,她心底一定不好受,何况这次又是她的父亲。
他这么想着,知道是许长明的事儿,给严言留下了阴影。
他可以理解,可他的心里就是忍不住的失望,方才的豪言壮志也一并跟着没了。
他望了一眼严相的马车,片刻的思量之后,还是骑着马往队伍最后走去。
他刚到严相的马车前,就听到马车里有什么东西摔到了地上。
“严相?”
魏青朝试探的问道,里面没有回应。
马车中宛如无人,他一下子慌了心神。
他骑着马绕过前行的将士,用长枪猛地掀开车帘。
一个熟悉的声音尴尬的笑了两声,另一边坐着的是被捂着嘴的严治竹。
“严相。”魏青朝无奈的叫了一句。
严治竹气道:“是她挟持我在先。”
“这不是想来送你,但是人太多了!我挤都挤不到跟前去,我也没办法。”
严言两手一摊,死皮赖脸的往里边一坐。
再一看一边严治竹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魏青朝方才的苦意已然冰消瓦解。
看着严言身边小小的一个食盒,他勾唇一笑。
“好了,送也送了。出来吧,我送你回去。”
“这还没到驿站呢,急什么?我到了驿站再走。”
魏青朝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她。
或许是身穿盔甲的魏青朝还真有些将军的冷傲,严言最后还是屈服于这一身盔甲,自觉地走了出来。
“严相,我送严言回去。”
“好,去吧去吧。”
严治竹巴不得魏青朝赶紧把这个祸害带走。
魏青朝执意将严言裹在他宽大的斗篷,快马疾驰,若是再受了风,这一路过去,她身后还没好的伤口,怕是又要再添一层。
严言从斗篷里伸出个脑袋来,说道:“原来你平时骑马起的这么凶?我要是不死死的抓住你,真的要被甩出去了!”
头顶上方没有传来魏青朝的回答,但迎面而来的寒风,却忽然慢了下来。
魏青朝去而复返,门口戍守的守卫正要向前问个究竟,就看到他怀里放下个人来,守卫非礼勿视的又站了回去。
“唉,本还想着这次能去战场上瞧一眼,可惜啊,却被你逮了个正着。”严言可惜道。
魏青朝眉头一挑,“你就是仗着这次出征的是我和你父亲,你才敢如此任性妄为。”
“对了,新春快乐,祝你新的一年里得偿所愿,平平安安,凯旋归来。”
魏青朝愕然一瞬,嘴角微微扬起,“新春快乐。”
他跃身上马,深深的看了严言最后一眼,好似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记下严言的样子,免得她的模样会被大漠的寒风吹散。
“也祝你得偿所愿。”
他勾起嘴角,随后向着远去的队伍飞驰而去。
一个背靠着灰黑的城墙,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战场。
一个身后是朱红的宫墙,转身就是尔虞我诈的官场。
自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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