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之后,景岚王留宿雍华宫。
雍华宫是瑞成王少年时的居所,除了瑞成王,再无他人有资格居住。
瑞成王也没有回府,他站在天极宫的回廊下,天寒风冷,透过卷起的雪光,他仿佛看到雍华宫里,一个少年正倚着门扉,眼神迷离,似在等待着什么。
他一想到,便心如刀割。
第二日的黄昏,天明帝终于从霓裳宫回来,见到瑞成王未有惊讶,只让他坐。
瑞成王沉默片刻,屈膝而跪。
“臣请皇上去除恕儿的暗卫身份。”
天明帝轻啜香茗,眼神如墨,瞥一眼叩首的瑞成王,道:“不许。”
瑞成王骤然抬头:“皇上……”
天明帝冷冷一笑,“朕已封了他为王,比朕的皇子还要荣宠,瑞成王爷还不满足吗?”
瑞成王目视天明帝:“他不需要这个身份。”
“是吗?”天明帝冷笑,“朕倒是觉得,他很需要暗卫这个身份。”
“皇兄!”瑞成王猛地起身,向前跨了一步,天明帝冷眼扫过,声音骤冷,“怎么,瑞成王对朕不满吗?”
瑞成王深吸口气,后退两步,“臣不敢。”
天明帝扔下茶杯,“你少年封王,荣极天下,朕登基之后,便赐你上殿皆可免跪,若朕没记错,二十年来,你只跪过朕三次。”
瑞成王沉默无言,天明帝继续道:“第一次,你从楼城回来,执意要将那孩子的名字写入玉牒;
第二次,那孩子私自放走魔域余孽,瑞成王府血流成河,你要朕饶恕他的罪孽;这一次,又是为了他,焯成,为了一个孽子,你我兄弟三番两次冲突,值得吗?”
瑞成王紧咬牙关,“他是我的儿子。”
“他不是”天明帝冷冷道,“他是谁的儿子,你比朕要清楚。”
瑞成王踉跄一步,脸色惨白,眼中悲痛至深,却摇头道:“他是文萝的儿子,便是我的儿子,只要我还在一日,他就是我瑞成王的儿子。”
天明帝声音更冷:“是吗,那朕告诉你,朕留他性命,已是极限,至于暗卫,只要朕在,便永不可去除。”
瑞成王脸上的表情悲凉而沧桑,如烟云掠过,他眼中的神情却越来越坚定决绝,他面对着天明帝,这掌控着他们生命的兄长,深施一礼,之后转身退出,只留下一句话。
“他是瑞成王的儿子,只要瑞成王尚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任何人夺走他孩子的性命。”
他身后是漫天的风雪,如那日的楼城,风声雪色中,他再次听到那清凉的啼哭声,宛若寒夜天籁,直刺心头,他听得入神,到最后脸上竟带了温和慈爱的笑意。
天极宫里,卫恒胆战心惊垂首站着,他很清楚那宝座之上,那天下的帝王的脸色,已难看到极点,他不敢说话,不敢乱动,等了很久很久,等到他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只听轻轻一声脆响,余光看去,那一支御笔,竟被折为两截。
雍华宫内,琴声悠悠。
那琴声并不大,夹在风雪里,更是似有似无,却又在风雪深处破空而出,宛若鸿雁悲鸣,让人痛,让人哀,让人伤,却让人不敢生出一点同情怜悯之意,听到之人,懂的或者不懂的,俱是心头如雷击,竟有种肃然起敬之意。
不懂的也便真是不懂,只听得出那曲子里的沧桑,心内一恸,却不知该说什么,懂的人却是驻足不前,侧耳凝听良久,之后慨然长叹。
“想不到多年之后,还能再听一曲这晴偏好。”
他叹息之后,眼中精光一闪,整了整衣襟,施施然进了雍华宫,小太监见是他,并不阻拦,施礼之后便让他进去。
来人径直到了东暖阁,轻笑一闪,朗声道:“西然段子轩,求见景岚王千岁。”
琴声并未停,甚至都没有受到一点的干扰,段子轩凝眉片刻,笑意盈盈,“王爷这一首晴偏好,可是丝毫不输当年的郁圣女。”
他笑道,像是在给周围好奇的小太监们解释,“这晴偏好本是江南极婉约的曲子,十八年前,瑞成王带兵征战楼城之下,其妻郁王妃端坐城头,安然抚琴,那一曲晴偏好,退却江南婉约,却是一派凛冽傲然之气,城下将士宛若神助,以一当十,杀退西然数万兵马,此一战,被称作晴好之役。”
“铮”地一声脆响,一曲毕。
屋里寂静片刻,随后有人淡淡道:“段公子请进。”
段子轩含笑而入,挑开门帘,里边温暖如春,宽敞的大厅中间,紫珠帘垂,檀香萦绕,一个清俊少年端坐正中,一曲已毕,那琴韵却似还萦绕在他周围,至清至贵,见到段子轩,他也未说话,只微微抬眼,瞥了一眼。
段子轩静默一会,才笑道:“景岚王就不好奇,段某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缓归轻拨琴弦,语气淡漠:“在下不想知道。”
段子轩被噎住,也不恼怒,静静凝视了他一会,忽叹道:“段某奉侯爷之命,找了很久,如今三公子安然无恙,段某回去,也可向侯爷复命了。”
缓归仍未说话,只是放下琴,到桌边给自己倒了茶,他背对着段子轩,并没有设防。
段子轩仍是看他,欣赏和高兴之意溢出眼中,他掩了门,分开衣襟,郑重跪倒。
“微臣段子轩,见过世子,世子万安。”
缓归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沉默片刻,又轻啜一口,声音更加冰冷:“段大人一向孤傲,为何行此大礼,再者,在下并非瑞成王世子。”
段子轩抬起头,看向面前站着的少年,缓归背对着他,他却知道,那脸上如寒冰一般的表情,和主人真是有几分相像。
这样一个优秀强大到无人能及的少年,如果真的是他的世子,是他们的人,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脸上露出一丝稍稍欣慰的笑容,段子轩温言道:“您自然不是瑞成王世子,瑞成王怎配拥有您这样的儿子,您是我西然——承慕候世子。”
完全出乎他意料,缓归背对他的身影连都动没有动一下,甚至连刚刚负在背后的手指都没有一下颤抖。
段子轩一愣,他自认这消息哪怕不引起离朝皇家震惊,起码也会当事人震惊一下。
但这少年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只能有一个解释——
他早已经知道了。
段子轩惊骇不已,他竟然早就知道了,却甘愿忍辱负重在瑞成王府呆这么多年,那他到底想要做什么?他想到此,就不由惊呼一声:“世子?”
缓归没有回头,在段子轩看不见的地方,他眼底的墨色更重更浓,声音听在段子轩耳力,却是更冷更寒。
“段大人认错人了。”
“世子”
段子轩没有起身,反而更加温和地开口,“之前,微臣为了确认世子身份,对世子多有怠慢,世子生气,怎样责罚微臣都可以,但世子不可不承认自己的身世,侯爷是我西然第一任,他有很多儿子,但世子之位,一直——为您留着。”
他向前跪了一步,笑容可掬,那声音更如极具诱惑力的魔咒:“世子,这些年,侯爷一直在寻找您的下落,还有夫人,她也在等您回去,她等了您十八年,您不想见见她吗?您,不想她吗?”
他说完这话,便闭了嘴,却见到那一直岿然不动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虽然也就只有那么一下,他却已经满足不已,笑意更深,声音更加柔和,就像在劝导一个和家人赌气而离家出走的孩子。
“世子,回家吧。”
他却早已没有家的概念了。
如今,又有谁会接他回家。
景之王在大年初七这一天,来到雍华宫。
他是来接人的,接他的弟弟回家。
景之王是在荣宠中长大的,但他并不天真,他很清楚,他的父皇那一道圣旨,代表着什么,又会带来怎样的壮阔波澜。
但他并没有再多想,他这一年,想的太多,在意的太多,就忘记了很多,忽略了很多,这一次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没有听从天明帝的旨意,执意闯进了雍华宫。
雍华宫晶莹剔透一片洁白,卫恒亲自守在门口,看到慕容尧宽进来,犹豫一下,便笑着迎了上去,余光瞥了一下东暖阁,他心里算着,这是第几天了?
连着几日,景岚王都只在弹琴,那本是景之王送给瑶络公主的琴,瑶络公主怜爱堂弟,又送了他。
今日却没有琴声,卫恒想起早晨看到的那张白到透明的脸,竟觉浑身一颤,却还是笑着道:“皇子来了?”
他搓搓手,为难道:“皇子,皇上有令,谁也不许进雍华宫。”
慕容尧宽一言不发,大步向里走,卫恒跺脚,“我的小爷,您这是何苦。”
雪止天晴,阳光透亮,雍和宫内的争吵声却是越来越大,小太监小宫女们都躲到旁边不敢说话,只卫恒跺脚摇头,拼命阻拦。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慕容尧宽一愣,卫恒也一愣。
锦衣华服的少年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扉,一手有意无意地遮着阳光,清俊的容颜隐在阴影里,显得有些不真实。
宽大的衣服下,他清瘦的身子单薄成一片,但脊背,却仍是挺直。
慕容尧宽发愣时,他已经放下手,清浅的微笑绽放在苍白的唇间,看着他,轻轻叫了一声:“七哥。”
只两个字,慕容尧宽鼻子一酸,眼睛顿时红了。
“恕儿……”
缓归看着他微笑,他的声音有些微哑,却仍是温和,他说:“七哥,恕儿饿了。”
慕容尧宽眨眨眼睛,回着微笑,“七哥让他们去给恕儿准备吃的。”
缓归却道:“恕儿想吃莲子羹,七哥亲自去给恕儿准备一碗莲子羹,好不好?”
慕容尧宽一怔,眼前的少年笑容清淡,他却想哭,他使劲点头,“好。”
看着慕容尧宽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缓归一直握着门扉的手才松了开来,随后又紧握成拳,掩在了衣袖间,他转头,对一直站在旁边的老太监温和道:“麻烦卫公公……收拾一下里边……”
卫恒目光低视着地面,微微躬身,“是,王爷。”
慕容尧宽很快就回来了,精致的食盒里装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缓归坐在他对面,拿着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他吃得极慢,很久才咽下去一口,然后抬头看着慕容尧宽微笑,再吃一口,再很久才咽下去。
慕容尧宽看着他苍白得有些让人心惊的脸色,心里有些揪着的疼,轻声问:“恕儿喜欢吃莲子羹?”
缓归正吃得认真,听到他问话,抬起头,想了半天,才道:“在冰寒殿的时候,师兄总是在恕儿受罚的时候,给恕儿送莲子羹和酒酿圆子吃,嗯……很好吃……”
他歪着脑袋,有些孩子气,回忆起来,眼神有些水色朦胧,慕容尧宽忍着酸涩的泪,抬手摸摸他的头发,温声道:“以后,七哥亲手给恕儿做莲子羹吃。”
“嗯?”缓归微微一愣,随即浅笑,“七哥,你是皇子。”
慕容尧宽摇头,“在恕儿这里,七哥永远都只是七哥,等七哥学会了,就天天做给恕儿吃,直到恕儿吃腻了。”
缓归垂下眼帘,长睫颤了颤,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方抬头,展颜笑道,“好,恕儿记下了,七哥不许赖账。”
“七哥什么时候赖过账。”慕容尧宽宠溺道,凝视着缓归一点点吃下那碗莲子羹,缓归一向吃的少,有时在景之王府里,连半碗饭都吃不下,这次虽然吃的慢,却是满满一碗都吃完了,把碗放到一边,看着慕容尧宽,忽道:“七哥,我们回去吧。”
“嗯?”慕容尧宽一时没反应过来,“回去哪里?瑞成王府吗?”
缓归沉思了一下,摇摇头,“不,七哥,我们回景之王府吧,好不好?”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求去景之王府,慕容尧宽怔了许久,缓归淡笑,又问:“七哥带恕儿回去,好不好?”
他虽是笑着,但眸中带了那么一点的忐忑和不确定,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
那样果敢的少年,从未有过忐忑不安的时候,他却在问他叫着哥哥的人,带他回去,可以吗?
慕容尧宽笑,逼着自己微笑,他听到自己沉稳有力的声音,“好,七哥这就带恕儿回去,带恕儿回家。”
马车粼粼,缓归似是倦极,上了车便昏昏欲睡,慕容尧宽扶了他躺下,“恕儿,睡一会吧,到了七哥叫你。”
缓归这次没有拒绝,点点头便躺下,很快就闭目睡了。
慕容尧宽轻手取来薄毯,轻轻盖在缓归身上,这还是第一次看他在自己面前这样安睡的吧?
不,不是第一次,西巡时,那一次,他夜半醒来,转头便见那安静的睡颜,那单薄的少年,在冰凉的地板上卧着,守着他不受伤害,守着他安睡。
慕容尧宽心头如被一只手揪着,左手就下意识地轻轻拍着,他湿润的目光下,那少年就在他的守护下,安睡如稚童。
这是命中注定的偿还吗,如果是,他甘之如饴。
车轮声响,缓归睡着,朦朦胧胧仿佛多年前那驶向冰寒殿的马车,他困极睡着,身边坐着的是要亲自送他离开“家”的父亲,从此,他便再不知“回家”是何滋味。
斑驳陆离的梦境里,那若远若近响着的声音如同魔咒,一声声刻入他心头,仿佛要打碎他多年里固执倔强的坚守。
“世子,回家吧。”
“世子,跟微臣回去吧,那里有高贵的身份,有尊贵的地位,有您的亲生父母,他们会疼您,会爱您,那里有您所有的亲人,他们都在等您回家。”
“世子,跟微臣,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
车声渐停。
慕容尧宽握着缓归的手,那手指那样冰凉,凉到他心里。
他不忍心叫醒缓归,缓归却已经睁开了眼,只是初醒之时,眼神有些迷离,慕容尧宽紧握着他手,“恕儿,到了。”
缓归还在茫然中,睫毛颤了颤,怔怔哑声问:“到家了吗?”
慕容尧宽心头一震,几欲落泪,使劲点点头,“嗯,恕儿,我们到家了。”
缓归又怔了一会,半坐起身,向外头看去,竟武已经掀开了车帘,冷风一下子灌进来,迷离的目光渐渐恢复清亮,慕容尧宽再看去,那眼神已经和往日无二,他心里一揪,果真见缓归笑了笑,道:“这么快。”
说完就要下车,慕容尧宽却比他动作还快,迅速跳下去,伸出手来,“恕儿,来。”
缓归依旧没有拒绝,没有抵触,没有像之前一样说自己不敢不配。
白皙清瘦的手指,搭上景之王的手臂。
然而只是一瞬。
只是一瞬,清澈的目光似是无意间掠过景之王府的大门,缓归垂眸,复又抬头,歉意微笑。
“七哥,麻烦你,送恕儿,去瑞成王府吧。”
“七哥,对不起……”
“恕儿还有事……要和王爷商议……”
“等商议完,恕儿就来七哥这。”
“七哥,对不起。”
“恕儿!”
慕容尧宽愣了半晌,突然开口,打断还在不停自责的缓归,他对竟武示意,又跳上马车,道:“七哥跟你一起去。”
(https://www.mangg.com/id14190/8371676.html)
1秒记住追书网网:www.mangg.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man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