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一个黑衣身影来到瑞成王府之后的祭坛旁。
二人多高的祭坛,在月光下闪着黑黝黝的光芒。
来人抬起头,望了眼即将圆满的月亮。
月色映衬着满地积雪,美如仙境。
他轻轻微笑,苍白的手指抚上漆黑的石砖,寒意入骨,他却犹如未觉。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踏上台阶,在祭坛的正中间,正身而跪。
梆声骤然响起。
子时已到。
腊月十五,已到。
一夜白雪未停。
早上推开窗子,便是满世界的洁白。
雪还在下,却不妨碍景之王府的热闹。
这一日是腊月十五,七皇子景之王的生辰。
十八岁虽不是加冠之年,但皇上对七皇子极其宠爱,是以七皇子的十八岁生辰宴豪华排场丝毫不下于他任何一个哥哥的加冠典礼。
这一日一早,七皇子先去宫里拜见了天明帝和嘉荣皇后,又见了同日生辰的胞姐瑶络公主,瑶络公主过生一直都是在宫里,是以慕容尧宽坐了半日,便回到了景之王府。
王府里已经搭好戏台,据说是皇上亲自交代易安侯安排的戏班,慕容尧宽今年似是对如此排场并不喜欢,神色恹恹看了两出戏,正要离开时,第三出戏开始了。
这一出戏,有个他从未听过的名字,叫兄弟会。
他本来已起身,听到那戏名却又坐下,望向台上。
锣鼓响起,他脑海中响的,却是另一个故事。
七皇子的生辰,有个人是从未参加过的——瑞成王慕容焯成。
这一天,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腊月十五,不仅是七皇子的生辰,还是楼城之战的纪念日。
天和元年的这一天,魔域倒戈,西然攻城,黄昏之后,瑞成王带残兵剩将守住楼城,城头上放眼望去,尸横千里,流血漂橹。
天和十年,天明帝下旨,在瑞成王府之后建祭坛,祭奠楼城之战中战死的英灵。
距今,已是第十年。
十年,同一方祭坛,同一批祭奠的人,同一个——祭品。
有祭奠,有祭坛,自然就要有祭品。
从天和十年开始,每一年的祭品,都是同一个。
同一个人。
白雪飘洒,寒风凛冽。
宫墙上,一身龙袍的男子凝视着城下。
“午时了吗?”
“是”头发花白的太监首领躬身回答。
男子微笑:“千刑之刑,开始了吧?”
老太监更加恭谨回答:“是”
“又一年了”似一声叹息划过,“那孩子,也该十八岁了。”
男子笑意更深,“又留了他一年的性命,朕真是,对郁家太仁慈了。”
老太监再次躬身,“皇上宅心仁厚。”
“呵”男子嗤笑一声,“亏你说得出来,宅心仁厚?若是朕宅心仁厚,这皇宫,还会属于朕吗?”
老太监很识趣地没有回答,男子又问:“你还记得天和十年的腊月初八吗?”
腊月初八,老太监低头,怎么能不记得,天和十年的腊月初八,他正在天极宫里,远远看见那个伟岸的身影,离朝的战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瑞成王,头发披散,眼里都是血丝,满脸疲惫和痛苦,闯进天极宫,跪在了皇上的面前。
俯首,叩头,只求皇上留他的儿子一条生路。
他低眉不语,装作是空气,皇上的怒斥和瑞成王的哀求中,他听到来龙去脉,魔域圣女给瑞成王留下的那个孩子,私自放走了数十个魔域余孽。
自楼城之战后,私藏魔域之人,死罪;胆敢放走一个魔域余孽,凌迟。
额头的鲜血汇成一缕,瑞成王长跪不起,天明帝的脸色在灯火之后阴晴不定,一夜僵持不下,直到天明时分,瑞成王才离开天极宫。
一夜之间,沧桑数岁。
“那一天,朕说了什么呢。”
皇帝轻笑,似是回忆不起来,“卫恒,你记得朕说了什么?”
卫恒弯着腰,语气越发恭敬,“回皇上,那天,您说:朕可以留他性命,只要你答应朕两件事。”
天明帝笑意满眼,“你记性最好。”
卫恒继续知趣不答,眼睛被什么一晃,低头看,才知是城墙下禁卫军走过,那头领的腰间悬着虎符,被阳光和雪色一照,反射出光芒,卫恒呆了一下。
天明帝捋着胡须,同样目送那一队人马消失在拐角处。
禁卫军的调动虎符,一半在禁卫军头领手中,而另一半,足有二十年的时间里,都在瑞成王手中。
直到天和十年。
那虎符做得,真是漂亮,握在手里,更是安心。
天明帝微笑,似是又叹息一声。
“那一年,本是想用那些余孽祭奠楼城英灵的,那孩子,犯错犯得,真是巧。”
腊月初八,瑞成王请旨;腊月初十,无人再知有个犯错的孩子;腊月十五,开祭坛,魔域郁家以血赎罪,嫡系孽子楼恕,千刑之刑,告慰亡灵。
天明帝意味深长地笑:“景之王府的戏文,也快结束了吧,我们去看看,去看看——朕的好儿子。”
龙袍男子步下城楼,卫恒紧随其后,风狂雪骤,扑面而来,他忽然想到,这已经是第十年了。
千刑之刑,已经是第十次了。
千刑之刑,这世上有一种刑罚,叫千刑之刑。
受刑之人被吊在祭坛之上,祭坛上摆放数十种刑具,祭奠之人,每人持一种刑具,一次十下,直到所有人轮完。
腊月的锦都,滴水成冰,血水落在地面上,瞬间成了血珠,再一会,便如罂粟铺成的冰路。
据说这样,被祭奠的灵魂会在仇人的鲜血中得以安生,灵魂得以超度。
千刑之刑的历史传有几百年,但真正受此刑罚的人,百年未有一个。
因它才残忍,因它才残酷,因受刑之人极少能撑过一次,大多自尽而亡。
瑞成王府的千刑之刑,始于天和十年,到今年,整整十次。
十次的祭品,都是同一个。
他叫——楼恕!
兄弟会。
戏说前朝宣和年间,皇帝昏庸无道,听信宠妃谗言,害死皇后,还要诛杀两个嫡子,不到十岁的兄弟两个慌忙逃亡,途中相依为命,情比手足,却在最后夺回皇位后,自相残杀,只为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戏文最后,哥哥当了皇帝,弟弟被囚禁至死,但哥哥一生无子,皇位最终传给了弟弟的儿子。
一场相爱相杀的兄弟情感纠葛已经结束,慕容尧宽却未起身,端着一盏已经凉掉的茶,若有所思盯着戏台。
戏文结束,他脑海中萦绕的那故事,也重放了一遍。
天极宫,满目的华贵。
也就是今早,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样让他震惊的东西。
离朝皇室玉牒。
让他震惊的,也不算是玉牒,而是玉牒里那一页上的内容。
那记录着本朝本代子孙的一页上,他看到瑞成王的名字。
还有,瑞成王之子。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瑞成王第三子——慕容尧恕。
正沉浸在思绪中,忽听门口有人尖声叫道:“皇上驾到。”
慕容尧宽扔下茶杯,赶紧应了出去,天明帝亲临景之王府,为最宠爱的七子庆生,父亲扶起儿子,儿子陪着父亲,一副其乐融融的天伦景象。
一盏茶后,天明帝拍拍慕容尧宽的肩膀,笑道:“宽儿,和父皇去花园走走,父皇有故事要讲给你听。”
午时正,景之王府,兄弟戏文,结束。
午时正,瑞成王府,千刑之刑,开始。
从子时跪到午时的人起身,走到祭坛中间,四肢打开,整个身体敞开,被牢牢吊在刑架之上。
他却一直都很平静,目视着前方,等着那即将到达的痛苦,双眸无波无澜,甚至眼角眉梢,还带着那么一丝宽慰的笑意。
腊月十五,是他的生辰。
真好,他想,腊月十五,是七皇子的生辰。
在这一天,受尽万千宠爱,安享富贵荣华。
真好。
只要他平安,只要他幸福,只要他永远活在光明中。
那所有的痛苦,就由他一个来承受好了。
只他一个人,就好了。
顾无方站在人群的最后边。
他怎么还笑得出来,顾无方咬牙切齿地想,怎么还能笑出来。
“我怕我会坚持不下来。”
他那样的人,居然还会担心自己会坚持不下来,该是到了怎样的地步。
他却还在笑,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能够让他笑出来的。
那笑,显然不仅是让他愤恨,还让更多的人迷惑。
第一个上祭坛的人,显然惊了一下,手中的鞭子,便怎样都打不下去。
十年,再多的恨意,也不该由一个孩子承担这么多年。
他们都知道,每个人都知道。
只是——
破空一声,如呜咽般的号角声骤然响起,持鞭的人蓦地一惊,那鞭子便甩了下去。
每一年,都是如此,那号角声声,仿佛在提醒他们,不要忘记那血海深仇,不要忘记楼城之下那满地的鲜血。
那鲜血,纵使眼前这人流了十年的血,也救赎不了。
可是,一个人的血会有多少呢。
他又有多少血可以流呢。
瑞成王和顾无方一样,站在最后边,从天和十年开始,他的位置,就从最前边一点点后移,几乎就要离开祭坛,隐在了旁边的阴影里。
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受刑之人的脸,但他知道,那张俊秀的面容上,不会有任何的表情了。
从最初的恐惧和惊痛,到后来的麻木和空洞,到如今,是死水一般的静寂了。
不会有怨恨,不会有不干,连委屈都不会有了。
眼前是飞溅的血珠,离得那样远,瑞成王却似感觉到,那温热的液体泼洒在他的脸上,灼热如火烧般的疼痛。
那一年,那个孩子,刚满九岁。
他就站在祭坛的边上,看着那口中被塞了布条以防自尽的孩子,没有办法呼喊,痛到扭头时,那眼中分明是无限的悲凉和无助。
他连动都不敢动,唯恐迈一步,就会掉下台去。
九年间,他不止一次想要冲上台去,想要救下那痛到极点的孩子,或是亲手结束他痛苦的生命。
但他一步都不敢迈。
那玩笑一般的话,每一年,如魔咒缠身。
“他若是死了,朕还有其他人可以代替,郁家的孩子,可不止他一个。”
郁家的孩子……
文萝,我保不住你的孩子平安,我只能为郁家保住另一条血脉。
你,会恨我的吧?
一定,会恨我入骨的。
那你为何还不来,不来找我复仇,不来,救下你的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啊。
他已经,十八岁了。
你可还记得,今天,是他的生辰。
自天和十年起,每年腊月十五,楼城祭奠千刑之刑,风雪无阻。
直到那个瘦弱的孩童长成了俊朗的少年,直到那个少年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听雨阁阁主,这一天的刑罚,从未停止。
那个祭品,是郁家的后人,魔域的余孽,离朝的罪人。
他要替郁家,以血赎罪。
所有的人都记得他一身罪孽的血脉,却甚少有人知道,那一天,其实,是他的生辰。
天和元年的腊月十五,他降生在血腥漫天风雪凛冽的楼城,出生时啼声清亮,似乎预知了自己之后的命运,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一天之后便离开,他的父亲,从不承认他这个儿子,他没有姓慕容,也没有姓郁,楼恕这个名字,是保下他性命的皇后为他取的,以楼城为姓,希望他与生俱来的罪孽可以得到宽恕。
天明帝和七皇子在花园里散步聊天。
身着狐裘,手抱暖炉,慕容尧宽却仍是觉得冷。
天明帝脸上一直带着微笑,慢慢讲着那前朝之事,慢慢告诉他的儿子,那足以震惊朝野的百年秘密。
“离朝开国有一帝两相三王四将,这两相,其一是太祖的师兄,冰寒殿第一任殿主秦楚,其二,就是郁家先祖郁佩,为感念两相开国之功,也为巩固三家关系,太祖立下诏书,如慕容家嫡子和秦家或郁家嫡女有联姻,那所生之子,便是皇位的首选继承人。”
天明帝抚着儿子肩膀,自从慕容尧宽住进景之王府后,父子俩便很少有如此亲近的举动。
“秦楚孤独终老,并无子嗣,所以无数慕容家嫡子费尽心思,只为娶郁家嫡女,但郁家从先祖开始就各个性子高傲,寻常人等根本入不了他们的眼,是以从太祖开始,和郁家联姻的皇子,不过几位,且这几位之中,只有一人,生的是儿子。”
慕容尧宽听得发愣,不由自主问:“那这个孩子做了皇上吗?”
天明帝惋惜摇头:“那孩子是高祖之子,高祖得此子,大赦三日,当即立为太子,据说此子继承了慕容家和郁家全部的优点,俊秀儒雅,天资聪颖,七八岁起就能随高祖在朝议政。”
“只是可惜,这样一个天纵奇才,在他十岁生辰那天,得急病不幸夭亡。”
“高祖伤心过度,不久也离了人世,继位的不是他的庶子,而是他的嫡亲弟弟圣祖,圣祖之后,再无皇家郁家联姻,这一道诏令,渐渐的也就没有几个人知道了。”
慕容尧宽惊呆不语,天明帝似在沉思,叹息:“那一道百年前的圣旨,如今也不知流落何方了。”
他回头,看着玉树临风的儿子,那般优秀那般光明耀眼的儿子,他唯一的嫡子,他的皇位最合法的继承人。
他笑了笑,握了握儿子僵直的手臂,指着漫天飞雪。
“那一年,也是这样满地的积雪,你王叔从楼城回来,他连着几日都没有休息,却直接闯进皇宫,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只为给郁家那个孩子,在玉牒上写下姓名。”
慕容尧宽又呆住,父皇即位之后,便免了王叔的跪礼,是以他这些年,从未见王叔给父皇跪下过。
却是为了那孩子……
慕容尧宽发呆的时候,天明帝已经走到凉亭之内,这亭子修得甚高,能俯瞰整个景之王府,甚至依稀可见外围的建筑。
那是离朝的繁华,是他缔造的繁华。
盛世繁华。
唇边笑意更深,天明帝回头,他还是那样轻松平静的话语,听在慕容尧宽耳中,却如一声炸雷。
“宽儿,你可知道,如果没有楼城之战,那恕儿,会是这皇位的——首选继承人!”
日暮时分,天明帝离开景之王府,慕容尧宽送到大门之外,蓦地想起昨日也是在这门口,他答应了那少年,明年要陪他过一次生日。
他却还不知道,那少年的生日是哪一天。
该去问问王叔的吧,慕容尧宽怔忡地想,茫然走回王府,一夜,静坐无语。
瑞成王府,千刑之刑结束,祭奠一步步也已结束。
顾无方和陆啸岩第一时间冲到祭坛之上,将那人放了下来。
血迹满手,陆啸岩的泪一下子涌上来。
那人的唇边,却仍带着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
整个祭奠过程中,他昏迷无数次,醒来无数次,而到最后,却还在微笑。
顾无方将耳朵凑过去,听到那苍白的唇间,若有若无的两个字。
“真好……”
他说:真好……
祭坛下的人,三三两两地离开。
第一次祭奠时,每个人眼中,都是仇恨和怒火。
第二次时,有人迟疑和犹豫。
如今已第十次,没有人敢多看一眼祭坛上的景象,每个人都匆匆离开,头也不敢回。
一滴水落下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有人怔怔回头去看。
一滴鲜红的血水滑下来,顺着黑色的石壁,落入白雪之中,氤氲开来,宛如鲜花盛开。
他不由自主地抬头,一人多高的祭坛,四处边缘,冰凉的液体争先恐后地落下,似是都想凝进纯净的白雪中,洗刷掉罪孽的温热。
那人怔怔看着,似是神游天外,蓦地回头,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脚步,望着一滴滴垂落的血珠,苍白着脸色,没有人说话,整个祭坛静寂无声,比为亡灵祈福时,还要安静。
一滴,又一滴。
身为祭品的人,已经不在祭坛之上,祭奠的人,却久久未动,直到最后,有人抬脚,之后所有的人,逃一般地离开。
血终于滴完。
哪怕是铺满整个祭坛的血,也有滴完的一刻。
漫天飞雪却没有停歇,一片片如鹅毛般落下,一瞬间便掩盖了苍茫的大地。
所有鲜艳的色彩,都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片刺眼的白,白得纯净,白得无瑕。
仿佛这世界从来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过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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