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苑里有一处安静的院落，叫竹园，里边住着些几岁到十几岁的孩子，这样的住所，听雨阁南州总舵有一个，锦都清苑有一个，缓归极少过来，听雨阁的人也很少过来，这些孩子平时都是由专人照料，并有专门的文武师傅教习。
这些孩子都是孤儿，他们的父母不是死于十七年那场惨烈的战争，而是死于之后数年里与天朝无数次的抗争和暗杀之中。
只是他们年纪尚小，那些责任和命运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太过遥远了。
他们在这里，生活得富足而安乐，没有纷争，没有痛苦，没有黑暗。
缓归和凤鸣过来时，黎远正给几个孩子讲故事，讲的是开国三王四将之事，见到缓归，忙放下怀里的孩子，起身行礼。
几个孩子规矩躬身，齐刷刷喊：“公子哥哥！”
“噗”饶是黎远一向严肃，听到这称呼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缓归也笑了，拍着几个孩子脑袋，说了几句话，才让他们自己去玩了。
周围无人，黎远正襟跪倒，深深叩头。
“属下代这些孩子的父母，谢过公子大恩。”
缓归侧身一步，避过这一拜，声音清冷：“在其位则谋其政，黎大哥不必谢我。”
黎远声音有些哽咽：“那孩子，他父亲是属下的好友，于公于私，属下都要谢公子。”
“黎大哥”
缓归望着那些孩子玩耍的背影，“这件事除了阿鸣，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所以，你知道该怎样做。”
黎远再次叩头：“属下知道，属下发誓，不会告诉任何人。”
缓归淡笑，发誓与否，他不在意，他只相信黎远不会说出而已，而他，也需要如今双菱堂主最大的信任。
所以他不再说什么，在院中找了个椅子坐下，便接过黎远递上来的信。
这几日所有事宜都是黎远带着魔域之人所做，没有动听雨阁一兵一卒，黎远立于缓归身前，缓归看信的时候，他也在思考，写信之人是谁？
接连几日，信报频来，每日一封，从不延迟，他却不知何人写的。
而每次，他们的少主看完后，都会沉思半日，目光冰冷，面无表情。
这一日更是如此，缓归靠在椅上，拿着那封信，看了整整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内，没喝茶，没说话，连姿势都没有变，只眼中神情变幻不定，阴晴喜怒，最终都凝结成霜雪。
凤鸣早已不耐烦，在不远处逗几个孩子玩，只是凤大少爷脾气不好，耐心也很差，不一会就没几个人理他了。
“黎大哥”
黎远正暗自思索，忽听缓归道，“你也看看吧。”
黎远应了，拿起那一沓信件，挨个浏览一番，惊得脸色发白。
“这是，虞，虞绍……”
缓归自命他为双菱堂堂主之后，便要他和莫谷学习神虞密文，几个月下来颇有成效，连历代神虞首领的笔迹都学得可以以假乱真，是以那几封用神虞文写的信，他看得明明白白。
所有的信，都来自于同一个人，亲笔书写，红文印章——神虞部落现今首领——虞绍。
而更让他大惊失色的是，每一封信的落款，都工工整整地写了一行大字——
属下虞绍顿首，望少主万安。
每一封信都以此结束，虞绍私印之后，是魔域分堂的大红印章——双影堂堂主。
双菱堂新任堂主惊呆了。
双影堂是魔域最神秘的堂口，负责所有隐秘事宜，之前的堂主只有老教主和郁天郁文萝兄妹知道，以免引起外人注意，郁家几乎被灭族后，魔域惨遭杀戮，各个重要堂口都分崩离析，没有人再去想一个素未谋面的堂口是生是死了。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饶是黎远跟着郁老教主多年，也呆若木鸡，一时接受不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
“公，公子，神虞部落是魔域的人？”
缓归抬头看他一眼，明显在用眼神说——不是写着呢吗？
黎远咽了下口水，“那，那个虞绍，是双影堂的堂主？”
问完又觉是废话，但还是不信，又把那信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误后，才开始慢慢消化着惊天的消息。
缓归抚着茶盏，眼神不知道看向何方，有些缥缈，过了一会见黎远还愣愣站着，笑了笑，才给他慢慢解释。
“虞地自虞绍的祖父虞静起，就已归附魔域，担任双影堂堂主，如今，也有几十年了。”
黎远还是不太信：“虞绍肯臣服于公子？”
缓归微笑：“我是魔域少主，他是魔域堂主，他有几个胆子敢不臣服？”
黎远立刻闭嘴，不敢再多说，无论小致他们怎样说他们公子最是温文尔雅，他却总觉得，自己在这十七岁的少年面前，总有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他一面对就脊背发凉，不由自主就去听命。
他就又去看信，再看几遍，更觉浑身冷汗，不敢相信地问：“公子，那个落英村是虞地所属？”
其实数封洋洋洒洒的信，最终目的都在说一件事，请“少主”给犯错的下属一个机会，不要责罚他们，他身为虞地首领，将来会亲自负荆请罪。
“嗯”缓归点头，对黎远的聪慧颇为赞赏，又解释道：“落英村村长沈忠是虞绍近亲，也是双影堂有名望之人，他们建在天朝近郊，想伺机对朝廷进行报复，我当年见到虞绍，和他立下盟约，我不揭穿落英村身份，并保护全村之人，他们则听令于我，继续为魔域下属，凡有任务，绝不耽搁，神虞也绝不另立门户。”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透过淡淡的热气，轻笑道：“我们歃血为盟，我有失约，万箭穿心，他有违背，落英村全村以死谢罪。”
黎远又惊了一下，目光落到最后一封信上，再看一遍，忽然看出什么，忐忑地问，“虞绍这是在，在威胁公子？”
那信写得极其婉转，但字字逼迫软硬兼施之意都在纸上，黎远抹了把汗，见缓归手指轻叩扶手，若有所思，不敢打扰，等了一会，听缓归笑道：“威胁么？他还没那个本事。”
这一语虽是温和，但黎远立刻安了心，舒口气，忽然又想到一事。
“公子，王府的大小姐知道这事吗？”
缓归没有说话，眼神一凛，黎远立刻明了，大脑飞速运转，这几日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个遍，忽然间一直困惑他的问题就都有了答案。
慕容瑶纤知道虞地是魔域所属，知道夫君不仅是部落之长，还是魔域堂主，那么将来他们的儿子成为了首领，也必定要臣服于魔域。
臣服魔域，就是要臣服于这个叫楼恕的少年。
而这个少年，不仅是魔域的少主，还是瑞成王府的暗卫，她当年的暗卫。
王府的大小姐，神虞部落的首领夫人，怎么会允许自家的暗卫在另一个身份上，是他们的主人？
更何况这个主人，他们必须臣服，必须听命，必须付诸忠心，包括她视为珍宝的儿子。
黎远浑身发冷，竟有些牙齿打颤。
所以，她一手安排了落英坡之事，不惜以亲子为诱饵，就是为了让瑞成王觉得这个少年已然不听“主人”之令，想借瑞成王之口，要这少年永远做他们的暗卫和下人，想给自己和儿子求得一条高高在上的安生之路？
如此心思，真不愧是虞地的首领夫人，而这样的压迫催逼下，若是换个别人，怕是早已放弃了，再看那沉默思考的少年，黎远忽觉一种敬佩油然而生，不由张口：“公子。”
“嗯？”
他叫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那人的眼神中哪里一点的懦弱和卑微，那种安然平静的神情，似乎所有的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纵使再被逼迫，再被打压，都不会低下他挺直的脊梁。
黎远心下一松，哪怕是当年的圣女，都没有过让他们有如此安心的感觉，仿佛只要有眼前这少年在，那么一切都不是问题，他悄悄长舒口气，又问：“公子，那虞绍这样，难道是想脱离魔域了？”
他虽是不屑，却可以理解，虞地不似他们各堂一直都是魔域的人，三代前才加入的堂口，有叛逆之心，太有可能。
缓归摇头：“不会，虞绍现在还没有那个实力和胆魄，虞绍嘛，他只不过是想——试探我一下。”
“那我们怎么办？”
缓归挑眉：“黎大哥认为呢？”
一股怒气油然而生，黎远不假思索：“不能姑息，不能妥协。”
“嗯？”缓归微笑看他，“为何？”
黎远正色道：“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们妥协了一次，他们就会得意忘形第二次，公子——”
他咬着牙，道：“我们，输不起。”
“你说的没错”缓归沉默了一会起身，悠悠道：“我们——只能赢，不能输。”
“那——”
“那个疯子安顿好了吗？”
缓归忽然换了话题，黎远忙道：“是，那日我们把人调换，安排了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进去，就是那疯子自己易的容，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缓归点头，轻轻一笑，“那我们去看看他吧，别怠慢了老人家。”
黎远跟上，又道：“公子，他是真的疯了呀。”
缓归道：“那又怎样，天朝第一易容高手，就算是疯了，也是个人物。”
“而且”他笑道，“疯了更好，疯了，我们想知道的事情才更容易得到，这次，就要他展示绝活了，黎大哥——”
“属下在”
缓归淡淡微笑：“去把双菱堂的弟兄们都叫来，我们去会会那些人，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能耐，敢这样和我们叫板。”
“是”
黎远领命而去，隐隐有一种极其复杂的紧张和兴奋，很多年了，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样要上战场一般的感觉了，魔域之人不畏强权，不惧残暴，但没有几个是安分之人，这样几乎马上就要冲出樊笼，去做一件大事的感觉，让他十分的激动。
尤其这件大事，这件用现在无数的小事堆积而成，会在不久的将来完成的大事，是他们十七年来能坚持下去的唯一支柱，也是他们甘愿用十七年的苦与痛去完成的唯一理想。
黑衣少年一手遮在额前，蔽了阳光微笑。
终于没有一个孩子肯和他一起玩了，凤大少爷颇为郁闷地起身，走过来。
“这帮小兔崽子，真是难哄。”
没听到回答，凤鸣撞一下缓归的手臂，“喂，你说，要是狐狸知道你连这都瞒着他，会气成什么样子？”
缓归笑笑：“他不会知道的。”
凤鸣撇嘴，这些孩子中，最长的在这里都已生活了三四年，阁中之人连顾无方在内，都只当是他捡来的孤儿，知道的，也只有他凤大少爷了。
他知道，和他这个武林盟主的外甥，江湖中鼎鼎大名的清泉涧主不同，顾无方身为朝堂一等将军之子，需要顾及的要多得多，而不知道这些事，对他，对顾府，都该是最大的保护。
就像是对他们守护了数年的听雨阁一样，不知道，反而更好。
凤鸣在心里叹口气，凤大少爷极少叹气，也就是在面对这人时，才总是无可奈何。
“缓归，我和小白跟你们一起去。”
“不”
缓归立刻否决，“阁中之人，谁都不许参与。”
“楼缓归！”
凤鸣皱眉，他们的阁主大人平时总是沉默寡言温文尔雅，但有些时候，又固执霸道得要命，独断专行，谁的话都不肯听。
“阿鸣”缓归回头，对着凤鸣皱成一团的俊脸，“你们不能去，这是我的事，和听雨阁无关，和你们更无关。”
在凤鸣要瞪眼之前，缓归先笑了笑。
“阿鸣，我不想让你们的手，和我一样沾上血腥。”
冬日里，阳光微暖，竹园里松柏青翠，那个少年，笑意在眼角眉梢流淌，美好如画，他说：
“下地狱，就让我一个人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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