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初十,凤栖梧照例关门谢客。
清苑之内,一切祭拜之事都已准备完毕,听雨阁上下全员缟素。
缓归恭恭敬敬将香插入香炉中,携众人在厉苍天灵位前叩头。
一跪三日。
三日之后,锦都下了第一场雪,小雪,飘飘洒洒,格外的好看。
缓归扶着小白的手臂起身,不知是不是最近被罚的少了,只三日而已,还是跪在蒲团上,却都觉腿脚冰凉,锐痛刺骨。
小白担心,“公子,要不要去歇歇?”
缓归摇头,走到门口,漫天银装素裹,伸手接了片雪花在掌心,丝丝冰凉沁入肌肤,缓归笑意氤氲,“南州都不下雪,厉伯伯临走前,还说要带我们去塞北看满山的大雪。”
不要太难过。
他不难过,再难过又能怎样,那个在文莱救了他性命,执意要带他去过正常孩子日子,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的厉伯伯,早就不在了。
他生命中那些稀薄的温暖,就那样,越走越远,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都挽留不下来。
十一岁的少年,守在床榻前,握着厉苍天的手,不会哭,不会闹,只抿唇倔强地期待,期待上天不会带走那给予他无数疼爱的长辈。
厉苍天慈爱的眼神始终不离他的身上,满是老茧的手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声音一如往日的亲切和温和。
“恕儿,不难过,不难过的。”
那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只是一直一直看着他,倔强的眼神让厉苍天几欲落泪。
“好孩子,把这个拿着。”
羊脂白玉琢成的玺印,放入他还稍显稚嫩的掌心,厉苍天抚着那柔软的黑发,一句句饱含着鼓励和疼爱。
“恕儿,听雨阁……就交给你了,好好……守着他,厉伯伯相信,你不会让厉伯伯失望……”
缓归抬起头,任丝丝点点的雪花落在脸上,睫上,衣服上,唇边带着清浅温和的笑。
“厉伯伯,恕儿没有辜负您的重托,您开心吗?”
楼下寂静无声,缓归倚了栏杆望下去,整个清苑尽在眼底,忽地就有那一丝安心之感。
这世上毕竟还有这么一方土地,在他的庇护下,安然和乐。
那一年,他还太小,一直都不明白,为何厉苍天执意要将阁主之位传于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今,他终于知道,他的厉伯伯,将一阁重担压在他的肩头,只为了让他能有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让他懂得如何去肩负属于他的责任。
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终于长大,能够担负起一肩重担。
但他的厉伯伯,却再也不会回来。
“缓归”
顾无方拍拍缓归肩膀,却不知如何安慰,于是只道:“回去歇一会吧。”
顾无方和凤鸣也跟他一样跪了三日,缓归想想便道:“好。”
只是还未转身,吴随已经匆匆奔上来楼来,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吴老板慌乱而焦急,“公子,小缺不见了。”
缓归一怔,“什么?”
吴随迅速将手中纸条递给缓归,“这是刚收到的,公子您看。”
雪白的纸上,只写了八个字:今夜子时,落英坡上。
缓归脸色惨白,额角顿时抽痛不已,胸口仿佛被打了一棍子,闷痛无比,一张口,一口鲜血涌了出来。
日落西山,灯火通明。
瑞成王府,瑞成王靠坐在床头,摆手:“纤儿,别担心,父王没事。”
他前两天和缓归喝了一通酒,回来就觉头疼身乏,想来是着了凉,暗叹果真是人老了身子骨不复当年,勉强喝了一碗药,就不再想吃什么了。
慕容瑶纤只得让人收了饭菜,“父王,那要不先睡一会?”
慕容焯成点点头,“煦儿呢?怎么一天不见?”
“哦,早上和影凉出去玩了。”
慕容焯成皱眉:“影凉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看好孩子?”
慕容瑶纤笑道:“无碍的,煦儿很崇拜他和诸葛叔叔呢,早上就嚷着非要影凉带他去转,男孩子嘛,出去玩玩闹闹不打紧,锐儿六岁的时候都能骑马了不是。”
说到此又停住了,慕容瑶纤强笑,“父王,您先歇着,纤儿去看看煦儿回来没。”
“嗯……”
“王爷”
影凉一下子扑进来,脸白得像雪,急得话都说不清了。
“少,少爷,小少爷……”
慕容瑶纤腾地起身:“影凉,怎么了?”
“王爷,大小姐”影凉一声哭喊,“小少爷不见了,属下只找到了这个。”
白纸黑字,分外刺眼——今夜子时,落英坡上。
子时未到,缓归便已站在了落英坡之上,负手而立,眉眼冷峻如刀锋。
对面数十个人,全部黑巾蒙面,为首一人当先而立,眼中带着势在必得的笑意。
冰冷的目光扫视过众人,移过满脸泪水满眼惊恐的虞煦,温柔地落在小缺身上,柔和的眉眼是小缺最熟悉的温暖。
“小缺,不怕,哥在这。”
两个孩子都被堵住了嘴,煦儿应是被吓到了,大眼睛里都是惊惧,看到缓归后有一闪而过的惊喜,却在听到缓归那句话后,一瞬间呆滞了下来。
小缺比他要大几岁,虽是缓归保护得好,却也是在听雨阁那样的门派中长大的,比起年纪尚小不谙世事的煦儿,显出了一个十一岁孩子的成熟和稳重,听到哥哥温和的安慰后,更是安心下来,眉眼弯弯,对缓归调皮笑了笑。
缓归欣慰一笑,这才看了那为首之人,冷笑一声:“说吧,你的条件。”
为首那人眼中精光四射,声音嘶哑难听,嘿嘿笑着,把两个孩子往前一推。
“三公子,在下只有一个条件,这两个孩子,一活一死,三公子请选吧。”
缓归目光从他身上掠过,清清淡淡道:“沈轻仕,你玩得过火了。”
那人震惊一下,“你,你怎么……”
“或者”缓归讥讽道,“我该称你一声——段公子?”
“你”
缓归冷笑,“段家对祈家还真是忠心,就为了能探入天朝内部,竟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送到衍州,若不是在下查得紧,恐怕现在还不知沈大人身份,那日段子轩所用庭院,想来也是沈大人的吧。”
沈轻仕一直冷面听完,哈哈大笑,“三公子不愧是三公子,果真这世上没有三公子不知道的事情,既然如此,咱们明人不做暗事,弟弟还是外甥,三公子请选吧,选中的那个,沈某将他毫发不伤送还,另一个,就别怪沈某不客气了。”
缓归冷笑,声音冷如寒冰:“沈轻仕,你若敢动我弟弟一根头发,我会要你的命,别怪楼恕没有提醒你。”
“哦?这样说,三公子是选令弟了?”
“沈轻仕”缓归一字一句,冷冷道,“别让我再重复一遍,把我弟弟还回来,否则,楼恕要你的命!”
“好,那三公子……”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从远处传来,缓归微微蹙眉,转眼间一个女子已经奔到近前,扑倒在他腿边。
“三弟,三弟,你救救煦儿,你救救煦儿啊,三弟,三弟……”
“大小姐”缓归轻轻避了一下,“你闪开。”
“不”慕容瑶纤拉着他的衣襟,泪如雨下,苦苦哀求,“三弟,煦儿是你的外甥,煦儿他是你的外甥啊,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三弟,求你救救他,你是我弟弟,是煦儿的舅舅啊。”
缓归手指轻拂,不着痕迹避开慕容瑶纤的手,低头看那哭得可怜的母亲,面无表情,无情冷酷的话,如一声炸雷在慕容瑶纤耳边响起。
“大小姐,您决定把楼恕送去文莱当质子的时候,可曾想过楼恕是你的弟弟?”
慕容瑶纤如同雷震,手指一松,面如土灰,呆了一会,忽然又跪起来,紧紧拉着缓归的衣袖,“不,三弟,你恨我,我知道你恨我,你报复姐姐好了,你要恨冲姐姐来,煦儿是无辜的,他还是个孩子,你就救他,姐姐当牛做马报答你,姐姐欠你的,姐姐来还你……”
“够了!”
缓归挣开,有些嫌恶地蹙眉,向旁边迈了一步,无视慕容瑶纤的泪水和煦儿惊呆的表情,淡淡道:“沈轻仕,把舍弟毫发无伤地送回来,立刻!否则,你知道后果。”
“好,好——”
沈轻仕拍手大笑,“三公子痛快人,那三公子是果真不顾自家外甥死活了?”
缓归冷笑:“别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不错!”沈轻仕拍掌称赞,“快把小公子送回去。”
几人慢慢靠近,缓归眉眼一挑,几人立刻浑身惊颤,不敢再多走一步,将小缺往前一推,都纷纷后退,只觉眼前黑影一闪,眼睛一眨,再看时,缓归已经把小缺抱在了怀里,刚才的凌厉样子褪去,眉眼都温和像要漾出水来,轻轻抚摸着那孩子的脊背,一声声温柔安慰:“小缺,别怕,小缺不怕。”
“哥”
小缺紧紧搂着缓归的腰,他刚刚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生死悬崖,心还扑通扑通乱跳,却抬头明媚地笑:“小缺不怕,小缺知道哥会来的,有哥在,小缺什么都不怕。”
缓归搂着小缺,仿佛搂着价值连城的珍宝,唯恐下一刻孩子就不见了,心头的悸动终于一点点平息下来,一点点,他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了平和。
“小缺,是哥不好,哥不好……”
他怕,也后怕,从未有过的怕,哪怕知道自己要被送去敌国为质,哪怕知道父亲和娘亲可能都不肯要他了,他都没有这样怕过,他的弟弟,自四岁起就在他的羽翼保护之下,他从来没有失去过这个弟弟,从来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到一点的伤害。
伤害他弟弟的人,他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无论是谁!
兄弟二人相拥安慰,忽听慕容瑶纤惊呼一声,“不!”
沈轻仕邪笑着,明晃晃的钢刀冲着虞煦劈头而下,慕容瑶纤啼血哭喊,如每一个护着孩子的母亲一样,不知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一下子扑到煦儿面前,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沈轻仕的刀已经到了近前,千钧一发之际,缓归将小缺往后一推,送到身后小白怀里,纵身而起,眨眼间已到了慕容瑶纤身边,劈手一夺,沈轻仕钢刀落地,缓归反手便将煦儿推了出去。
沈轻仕被格开,却也不恼不怒,只满脸堆笑。
慕容瑶纤在缓归身后,惊魂未定,立刻搜索儿子的身影,忽地惊呼一声:“煦儿!”
随着她的叫声响起的是小白惊怒交加的呼喊:“小缺!”
缓归心头一震,他还是一手掩着慕容瑶纤的姿势,猛一抬头,满目弥漫都是血色。
鲜红的血色,那些在他十几年的岁月里,一直都陪伴着他的血色。
他呆望着,那些鲜红的血液,从小缺的胸口一点点地涌出来,孩子浅色的衣衫,瞬间就被浸染得通红,那样凄艳冰凉的色彩,充斥着他的瞳仁,让他的整个世界,都苍白如冰雪。
神魂俱散!
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撕破苍穹,在落英坡的上空,如看到幼兽受伤的狮子,疯狂而愤怒,痛苦而绝望。
“小缺!”
黑色的身影箭一般冲到小缺的跟前,抬手将小缺抱在怀里,伸手去捂那伤口,鲜红的血却争先恐后地从他指缝间涌出来,他怎样用力都是徒劳。
“小缺,小缺”缓归目眦俱裂,通红的眼睛,恐怖惊人,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三公子,此时却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大脑一片空白,只紧紧按着小缺的伤口,反反复复不停地嘶喊。
“小缺,你别吓唬哥,你别吓唬哥,你说句话,说句话啊,小缺……”
“哥……”
小缺扯着缓归的衣袖,勉力笑着,“小缺不疼,哥别怕……”
话未说完,便已昏了过去。
浑身的血液都似僵住了,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身旁怯怯唤他:“舅舅……”
炸雷一般,缓归蓦然回头,煦儿呆呆看着他,手里还握着一把染血的匕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被小缺和缓归两人身上的血吓到。
“煦儿,舅舅,煦儿不是故意……”
掌风忽起,缓归满眼都是愤怒和痛苦,抬起手,一掌劈头而下,就要拍到煦儿的头顶。
煦儿睁大眼睛,目光呆滞,连躲都不会了。
“缓归!”
一声焦急的阻拦,顾无方一把拦住缓归的手,“别冲动!”
小白带着清堂的人护着缓归和沈轻仕对峙,顾无方则带着泉堂的人在坡下围着,见到两个孩子都被救下后,才率众而上,就看到这一幕,也吓得魂飞魄散,但他比缓归要清醒一些,紧紧抓着他的手:“缓归,别这样,快把小缺给我,我看看他的伤,快点!”
“三,三弟……”
刚刚也被儿子的举动吓到的慕容瑶纤回神,冲了过来,一把将儿子护在怀里,对着缓归讷讷叫了一声,“你别……”
“滚!”
缓归放下手,嘶吼一声,表情狰狞而恐怖,映在慕容瑶纤眼里,都是血色,他冲着慕容瑶纤,冲着曾经在王府里给予他无数温情的长姐怒吼。
“都给我滚,带着你们的小人伎俩,给我滚!”
“哈哈哈哈”
沈轻仕在不远处,哈哈大笑,“三公子,自相残杀的——”
他沉浸在阴谋得逞的兴奋中,只是,他后边的话还没说完,就再也说不出来了,那柄在煦儿手中的匕首,已经插入他的咽喉,他张张嘴,扑通倒了下去。
一地尘埃散开,一群人惊呆,都不知道逃跑,缓归抱着小缺起身,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他们,那眼睛红如鲜血,表情扭曲,浑身散发着阴冷狠辣的气息,映在众人眼里,犹如地狱而来的、浴火的修罗。
在众人呆滞的目光里,只看到他薄唇轻启,然后清清淡淡的声音飘散,只几个字,却冻结了空气。
“杀,一个不留!”
寒星凄惨,夜静风凉,落英坡外,血腥满地,尸横遍野。
注解:解释一下沈轻仕的身世,就不在正文里说了。
他是段子轩的弟弟,西然的皇族姓祈,比如前文提到过的承慕候祈凌,段家是祈家的手下,几代都是,更是承慕候的忠心部下,楼城一战,段家几乎绝后,只剩下段子轩被祈凌收养,母亲被俘虏到天朝,逃跑中生下沈轻仕,段家知道后,决定不让沈轻仕回西然,送到衍州,留在天朝,伺机打探消息,沈轻仕也很争气,成了状元当了官,只是,还是酱油了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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