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潮湿的空气刺激下,缓归克制住要冲口而出的咳声,叩头道:“属下……知错……”
慕容焯成听着那略带沙哑的嗓音,讽刺道:“本王记得,今天早上皇上来之前,本王审讯那刺客时,你说,要暂时留他性命,之后放出消息,引同党来救,然后,一网打尽。本王——可记错了?”
盐水还顺着发梢鬓角往地上落,不一会冰凉的石板地面上便是一大片水渍,缓归跪在水渍中间,哑声道:“属下知错。”
慕容焯成盯着那块凸起的青砖,心中百转千回,克制的愤怒和失望之外,却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骄傲和欣慰。
“这次,理由是什么?”
“王爷”缓归轻轻咳了一声,身子却仍是端正跪着,“这些人,现在……还不能杀,否则,他们背后的主使,就无从知晓了。”
“呵呵”慕容焯成干笑一声:“还是早上的理由吗?”
在缓归面前蹲下身,慕容焯成抬手捏住缓归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来,入目是那张熟悉的苍白俊脸,长睫低垂,但眸中的神色还是如往日一样平静无澜,没有刑罚之后的痛苦,没有被斥责的慌乱,甚至,连一点想要为自己求情的意思都没有。
慕容焯成心内都是无力感,手下不由用了力,一字一句道:“你让本王如何相信你?”
缓归抬眸,一眨不眨看着慕容焯成复杂的眼神,之后淡淡一笑,轻声道:“王爷……不是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属下吗?”
若是相信,就不会在采用了自己的建议后还在刑堂出口处布下天罗地网,不会将半个王府的主力都调集在此,不会,缓归的余光在角落里那株碧凌凌的植物上停留了一瞬,不会连秦桑绝都暗中准备好。
王爷,是从来不会相信自己的。
阿寂和那些人,应是已经安然无恙了,缓归垂眸,自己,是真的不值得王爷信任的。
慕容焯成捕捉到缓归目光的漂移,在秦桑绝上定了一瞬,又转回来,眼神一动不动看着缓归,似是要把他看穿,看了不知多久,目光渐渐有些迷离,眼底深处压着错综复杂难以释放的情感,连声音都变得苍凉无比,似是压抑着痛苦的哽咽。
“本王记得,那年,你就是在这里,放走了一干魔域余孽,对吗?”
跪着的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若不是慕容焯成扣着他下颌,恐怕早就摔倒。
缓归闭上眼睛,紧紧抿着唇,绒睫上尚有水珠跟着颤了颤,然后静静滑落。
“属下年幼无知,铸成大错,属下……”
紧闭的双眼前是一片冲天的火光,那些横七竖八交错累着的身体,从地牢里一直蔓延到王府大门口的血泊,那些,魔域的人,王府的人,都使劲睁着双眼望着天空,不肯瞑目。
“属下……罪该万死……”
那是,他的罪,每次想起,都会如坠冰窖,颤栗不止,纵使万死,也难辞其咎。
慕容焯成紧紧盯着缓归,手指仿佛铁钳一般,扣着缓归秀致的下颌。
冰冷的地牢里,他的血液却似乎都要在冰冷沸腾燃烧起来,死死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手几乎就要掐到缓归的脖子上,他想释放自己的怒火,想像这些年里每一次想起时一样,毫不留情地宣泄自己的愤怒、对死去之人的愧疚、和对背叛无法忍受的仇恨。
而最终,他看着那一滴滴宛如泪水般滑落的水珠融入地上大片粉红色的水渍,手下几次用力又松开,终于还是,放了手,站起身来。
“本王听说,你早上是和沧海他们一起在凤栖梧看到瑶纯和瑶络的,是吗?”
瑞成王忽然转移了话题,转移到了并不算怎么严重的错误上,缓归一时没有从痛苦的罪责中醒来,下意识开口:“属下……知错,属下去……”
“去保护七皇子?”慕容焯成接口,道:“本王还听说,瑶纯瑶络碰到的几个刺客,有一部分,用的是魔域的功夫。”
缓归一愣,再次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慕容焯成,“王爷是听何人所说?可是确定?”
慕容焯成看了缓归一眼,看出他这次是真的不知道,便道:“这个你不必知道,本王只是想告诉你,如果真是他们,你,好自为之。”
缓归抬眸,和慕容焯成对视,他很少有和瑞成王对视的时候,清澈的目光里都是坦然的平静,清晰地说着曾说过无数次的话。
“王爷,属下是王府的暗卫,生下来就是,一辈子,都是,直到死。”
慕容焯成负在背后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暗牢太狭小,所以呆久了才会如此一阵阵压抑和烦闷,慕容焯成按了下太阳穴,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寒气入肺,冰凉如雪水,不由自主咳了几声。
缓归还在抬头看他,听到咳声,看看慕容焯成冻得有些发白的面容,犹豫了一会,建议:“王爷,暗牢太冷,要不,王爷先上去,让别人下来审问属下就是。”
慕容焯成的咳声停住,皱眉看着那一脸认真提着建议的少年,顿觉荒诞无比,心内又好笑又好气,瞪圆了眼睛。
“混账,本王亲自问你,你都不肯说实话,还要别人来问,那到底是审你,还是你来套别人的话?”
可是这地牢,真是,太冷了,比明园还要冷,慕容焯成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日走进去的低矮小屋,那满是伤痕的少年无声无息躺在床上,让他一阵阵针刺般的心悸。
甩甩头,赶走脑海中一些不请自来闯进去的画面,慕容焯成看着已经再次垂下头去的少年,又问道:“刺杀尧宽的人是谁?”
“回王爷,属下还没有查出来。”
“和那日闯入王府的另一个刺客,可是同一人?”
缓归犹豫一下,点头:“是。”
“他是谁?”
“回王爷,属下不知。”
慕容焯成眼神一动,“他易容成了你的模样,你可知道他是何用意?”
缓归沉默一下,“王爷,那人的目的,属下还未查清,请王爷放心,如果他目的在于王爷,属下定会护王爷周全,若是他目的,在于属下,属下必不会连累王府。”
慕容焯成脸色一变,凭空生出一股怒气,一脚踹到缓归的肩头。
“混账,你是王府的暗卫,什么事都和王府脱不了干系,你说不连累就不连累了?”
缓归晃了一晃,冲口而出一阵咳声,等他平息下来时,已经是单手撑在地上,晃晃悠悠着身子,忙撑着跪好,“属下知错。”
慕容焯成又一脚踹过去,骂道:“以后再敢说这样的废话,就滚出王府去。”
“是”缓归忍了下胸口的凉意,稀里糊涂地琢磨,这,哪里说的不对了?
没等他琢磨完,慕容焯成下一个问题已经开始:“那个魔域的人,他见到的时候似乎很激动,你认识他?他是谁?”
“回王爷,属下不知。”
慕容焯成低下头,看见缓归漆黑的发顶,平日一丝不乱的头发垂了数缕下来,显得不似往日一样疏远。
但只是,不似而已。
慕容焯成沉默半晌,之后淡淡道:“恕儿,你连这样的实话,都不肯说吗?”
缓归也沉默了一会,才叩下头去:“回王爷,属下真的,不知道。”
“西然使臣,又是怎么回事?”
跪了这么久,背后的伤口似是又裂开,隐隐作痛,缓归抿了下唇,再次端正了一下跪姿。
“回王爷,属下不知那是西然使臣,误以为是刺客同伙,才下了手。”
慕容焯成想起这几日暗报中所写,皱眉,上一封暗报说还有几日路程,竟然这样快就到了锦都?
这样低调行事,哪里像是西然国的做法,慕容焯成皱眉沉思的时候,缓归也在蹙眉回想,以他的缜密作风,若是有人暗处偷听,早就一击毙命,怎想那竟是西然使臣,他想杀,慕容尧宽也不会容他去做,更何况,他现在还不想做这样的事。
只是,有些事,他还不能说。
“他可看到了什么?”
缓归用指甲偷偷刺了下掌心,缓解下背后的疼痛,“回王爷,没有。”
“那暗箭,可有什么不一样?”
“回王爷,没有。”
慕容焯成再次打量眼前跪着的少年,那种无可奈何的无力感一阵高过一阵,疲倦地按着额角。
“恕儿,你欺瞒本王的事情,有些,本王可以不追究,但有些,本王必须要知道。”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慕容焯成再次蹲下身。
“恕儿,凡事,都要有个度,太多,就超过了本王的底线,你该明白,当年的事情,本王绝对不会允许出现第二次。”
缓归沉默许久,轻轻抬起头,清澈的眸子看向慕容焯成,声音淡淡好像要化掉一样,但是坚定,没有一点的退缩。
“王爷,同样的错误,属下不会再犯第二次,属下不会背叛王爷,更不会陷王府于危难之中,请王爷,放心。”
放心吗?慕容焯成看着那卑微跪在脚下的身影,当年的身份,现在的本事,复杂而纠缠不清的身世,曾经犯下的无法挽回的过错,他又该如何去给予那一份信任?
两人一站一跪都各怀心事地沉默不语,齐寿刚进来愣了一愣,才道:“王爷,七皇子来了。”
慕容焯成点头,在牢里转了不知多少圈,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想什么,缓归还跪着,鲜血从背后裂开的伤口处滴滴落在地上,青砖的颜色立刻变深便暗。
“恕儿,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该说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本王。”
好久的沉默,以前,都是缓归在慕容焯成的沉默中安静等着即将到来的惩罚,这一次,他却沉默了许久。
慕容焯成停下脚步,手指握了握,竟有些莫名的紧张和烦乱。
终于,在他即将失去耐心的时候,缓归深深顿首,平静的声音在地牢里轻轻回响。
“王爷,属下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其他的,属下,都不知道。”
慕容焯成的双手再一次攥在了一起。
“恕儿,你知道触碰本王的底线,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又一次久到让齐寿胆战心惊的沉寂,之后,沙哑的嗓音平静地响起。
“回王爷,属下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其他的,属下真的,不知道。”
慕容焯成闭上眼睛,紧握的拳头上指骨泛白,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失望之色,空荡荡的地牢里,寒气包裹着周身,他听到自己疲惫不堪虚弱无力的声音,带着无以名状的苦涩和悲凉。
“既然如此,你便在这里,好好想想吧,想想当年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想想那些本可以不会发生的祸事,想想,你就是这样来偿还你欠下的一切的?”
伟岸的身躯有些不经意的颤抖,向来坚定的步伐有些虚浮无力,慕容焯成拖着倦意浓浓的身子向牢门口慢慢走去,每走一步,心口都似是被扎了一针,细小而轻微地疼痛着。
不过几步远的距离,他却仿佛走了许久,手轻轻扶了下锈迹斑斑的铁门,在门口处停留了片刻,微微侧了下头。
身后依旧是一片木然的沉默。
慕容焯成终于彻底失望地转过头去,哑着嗓子留下一句话,便大步匆匆离开了暗牢,逃离一般。
“告诉孟九,关刑堂,上——鞭刑。”
时值深秋,叶落风稀,九月末的清晨带着沧桑的凉意,瑞成王从寒冷的地牢里缓步走出,遇到牢外稍稍温暖些的空气时,却更紧地裹了裹外衣。
满地黄叶堆积,上边带着湿漉漉的寒意。
昨晚,下了好大的一场秋雨,他在雨声中醒来,透过浓浓的雨雾,仿佛看见十七年如梦一般的人生。
那无力、被仇恨填充的、在复杂的情感中纠结反侧的十七年。
慕容焯成慢步走过刑堂的大门,走过长长的青石甬道,走过通往瑞吉院的,落叶凌乱的小路。
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曙色熹微的清晨。
他从城郊的校场里连夜打马归来,一路上都紧紧凝视着王府的方向,那个离家五年的孩子,一定已经在家里等他回去。
在人声鼎沸的校场里,他却连着几天,眼前除了那张漂亮的稚气脸孔,再无其他,耳边不停回荡着那一声声稚嫩却饱含濡沫之情的呼唤,便再也等不及,漆黑的夜里,在锦都的官道上飞奔而过,在无人看得见的黑暗中,肆意地释放着深藏在心内五年的思念。
他从未像那一刻一样迫不及待,想立刻就赶回家中,立刻见到那个午夜梦回处无数次闪现过的幼小身影。
五年,那个当年尚且柔弱稚嫩的孩童,已经长大了吧?长成了什么样子,是不是更像他的娘亲了,他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是会胆怯地不敢靠近自己,还是会委屈地责怪自己扔下他这么久,还是,还是会像当年一样,满眼期待地看着自己,如果自己鼓励地看向他,他定会立刻扑到自己怀里叫着父王。
父王,那软软糯糯的声音叫着父王,他想着,嘴角不由上扬,露出欢喜的微笑,不一会,那笑容又隐没了,握着缰绳的手指有些发颤。
五年了,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了自己的孩子了,自己该怎么做?是不是该抱起他,好好看看他,哄他一声声叫父王?他还不到九岁,是不是喜欢些小孩子的玩物,自己怎么忘了从街上给他带点回来?真是笨,现在去买,是不是来不及了?还是,先去看看孩子,看完了再买?嗯,这样也好,以后,以后不是还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给他买他喜欢的东西吗?
千军万马前都面不改色的瑞成王站在王府门前,竟有些不知所措,踯躅踌躇了良久,才鼓足勇气走进王府的大门。
所有的期待和欢喜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从刑堂深处延伸到大门口的血泊,如当年在楼城那对着他胸口的利刃,生生划破他满载幸福的心口。
只有几步之遥的茫茫白色中,已经长到他胸口的小小少年,单手握着还在滴血的冰痕,木雕泥塑般地站着,两眼无神看着一地的血色,听到声音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深黑瞳仁里,木然没有焦距。
那一日的清晨,锦都下了好大的一场雪,狂风裹狭着暴雪呼啸而过,白色的雪花沾到冰凉的血液上,立刻融化,消失不见。
连带着他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愧疚,所有的遗憾,所有刚刚释放出的爱意和幸福,随着凛冽的寒风和打在脸颊上的暴雪,一点点,消散。
以后,不要再想这件事情了,慕容焯成在岔路口处尽头停下脚步,望着树上稀疏挂着的黄叶,努力驱散着脑海中反复出现的画面。
不要再想了,再想,又有何用,那些死去的人,再也不能醒来,而那些错过的岁月,终究是,不会再回来。
齐寿有些惴惴地看着瑞成王变化了不知多少次的脸色,在快要心生不安时,终于听到他有些沙哑的声音。
“尧宽……在瑞吉院吗?”
“是,王爷。”
“嗯,我们……”
“过去”两个字还没出口,忽然有人匆匆跑来,到他跟前气喘吁吁道:“王爷,徐,徐将军和罗将军说,有,有要事禀报,您要不要过去?”
慕容焯成刚向瑞吉院的方向迈了一步,停下,静静站了一会,点头:“让他们去泰阿堂,本王这就过去。”
“齐寿”慕容焯成转过身,“跟尧宽说,让他等一下——”
齐寿应了,见慕容焯成紧紧握了下拳,复又一字一句道:“把刑堂的事情,告诉他,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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