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世为人,又经历这场洪灾,见过的尸首也不在少数,但不知为何,那幼童白森森的手让人心里不适。
宋清转首去看裴鹤铭,边上的仵作已将验尸格目交给他。
翻开格目看了几眼,裴鹤铭径直上前示意侍卫揭开白布单,饶得她胆子大,这会儿也稍有踟蹰,但很快,她也几步过去。
“裴少卿,您的伤可好一些了?”陈廉迈步而来。
裴鹤铭低头察看尸首,头也不抬的道,“已无大碍,劳陈大人挂心。”
“前些时候水灾淹没附近河流,如今水位下降,尸首便浮了上来,他们逃出的方向正有条大河,应该是那晚便落了水。”
陈廉奇怪的是,为何没有被冲到下游或者其他地方。
那竹床上的尸身已辨别不出本来面目,浑身衣不蔽体,四肢肿胀如球,尤其是面部,口耳鼻被肌肉挤压成一团,皮肉下渗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宋清怔了怔,忍下恶心感。
“手笼,”裴鹤铭的声音犹如一把冰冷的刀刃,破开空气里的压抑。
仵作是个年老昏聩的,验的不细致,听此心中发虚,颤巍巍的将验尸的一应物件准备好。
方才裴鹤铭下车之际着了件披风,此刻脱下递给了梁江,宽大的直裰袖袍在风中晃了晃,衣袖擦过尸体的手……
她默不作声的上前,用青囊袋里的纱布帮他将袖子捆起来,为防止勒的紧了,还特意打了个松垮的活结。
又是个蝴蝶结,她怎么这么爱这种东西。
裴鹤铭蹙眉,正要训斥,见她低眉顺目的退到了一边,也便没再说话。
即便她不去看,还是听到银刀切开皮肉的声响,夹杂着咕叽的腹水声。
宋清头皮发麻,鼻尖又是那种腐臭味,最后实在没忍住跑到义庄门外的树下,扶着树桩干呕。
几步之遥的马车上,萧陌隔着帘子道,“你一个文书,不觉得自己做的事僭越了。”
“先生缺个药童,我便来了。”
“是你求着我来的。”
“先生做的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萧陌笑笑,斜靠在车壁,透过车帘看向树下清瘦的身影,“嗯,我还要多谢你了。”
宋清找了条干净的帕子擦嘴角,十分自谦的道,“不客气。”
再回到义庄,这一次,她强迫自己看着裴鹤铭手里的银质刀子剖开尸体肚腹,掏出内脏,在烛灯下观察。
义庄里安静的只闻风声。
裴鹤铭毒伤未愈,久站不支,却还是验完了两具尸体。
侍卫手中的托盘里,是从尸体身上挑出来混着腐水的绳屑。
“这里面并没有赵勃。”他道。
“什么?”仵作惊诧,在其中一具尸身前站定,“此人无论是衣着还是身形皆与赵勃有九分相似,且卑职见过赵大……赵勃,他早些年受伤,右边腿骨断过,有接骨的痕迹。”
“什么都可以造假,唯独死人不可以,”裴鹤铭望着面目全非的尸首,冷声道,“这具拇指食指有箭茧,不止是右腿断过,头骨也有抓痕,是兽掌所致,所以那一块头皮是完整的脱下来,本官见过赵勃,景元二十九年于汴州办事,听闻他春猎伤了胸腔的第三根肋骨,此后再没有碰过弓箭。”
套着手笼的指腹在尸首的胸腔点了点,“这人肋骨完好。”
他说完转身重新披上披风,从竹床边绕出来,同陈廉道,“所有人的手腕皆有绳索捆绑的痕迹,若真是溺水,便会被水流冲到别处,但这些人大多指缝中并未有淤沙,是死后溺水。”
他示意陈廉看向其中一人的手肘和肩背,被水泡的发白的割痕以及腕部不同于尸斑的青紫勒迹。
深可及骨。
“若被重石捆缚,便可毁尸灭迹,想来凶手忽略了水下碎石如利刃割裂绳索。”
“所以不是落水,而是他杀?”陈廉捋了捋思绪,“那日林间劫掠证据的有两拨人,另一拨却想毁灭证据,刺杀裴少卿。”
“也许我活着,他们会寝食难安。”
陈廉猜测,“傅文通与赵勃发生龃龉起了杀心,却没想到赵勃早有防范,找了替身,抛下一家老小。”
裴鹤铭不置可否,目光一转,看到依旧站在竹床前的少女。
她死死的盯着一处,似在思索,察觉他的目光,她抬头直视,“大人说证据是真的,当真吗?”
陈廉却道,“只是一箱书册,与寻常无异。”
“那可否让卑职看看?”
裴鹤铭顿了顿,还没拒绝,就听到她解释,“卑职做文书的,与文字打交道,也许能找出点别的不同的东西。”
也是情急,脱口而出后才想起来陈廉算是在场一大文豪,他都看不出端倪,自己这话说的太满,难免打了嘴巴。
裴鹤铭瞥她一眼,显然是没打算答应。
陈廉也接道,“那些书,也不知翻了多少遍,便是翻烂了也没发现有用的,但因是朝廷证物,调阅也要经裴少卿的允许……”
言外之意,还是要裴鹤铭点头。
她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书册里是否能找到证据,也不知道真正的赵勃傅文通何时能捉拿住,还有上京里的梁恒,一个工部尚书,任他有通天的本事,如何敢擅动这么多年的款项。
但现在她没有精力想太多,她想扳倒梁恒的心越来越急切。
裴鹤铭盯着她,跨出门槛时,低声道,“好。”
她心内感激,朝他躬身慎重做谢,“多谢裴大人,那今晚卑职便去整理那些书册,保证绝不会损毁半分。”
她垂下眼睛,声色掩饰不住的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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