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六月,窗外的树苗长势极好,树荫已能遮住宋家内宅的这扇窗子。
到了午后,炙阳照射过来,树荫间隙中正好是纳凉的好去处,若是摆上一把竹椅,轻摇慢晃,闲时看书,累了便将书本盖在脸上睡一觉,别提多惬意。
只是这份惬意却是建立在做犯人的基础上。
那日之后,宋清便被母亲“关”在府上,母亲也并未苛责她,只是一再的告诫,大昭要求女子三从四德。
宋家却没这种裹脚布似的条框,但身为女子该有清明意识,在遇到未来丈夫之前,守好这道防线,既是对丈夫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爱护。
不过鉴于她是为救助可怜人才晚归,刘夫人也只薄责几句便放她回了院内休息。
此刻,她正依在窗台边的榻几,借着晨曦伸了个懒腰,远远看到空中一抹白点朝她飞来。
是只通体雪白的鸽子。
那鸽子翩然落下后昂着小脑袋,骨碌碌的转着眼珠,咕咕叫着朝她手边拱了几下,露出脚踝上的竹筒。
她在内宅出行不便,想起来虎卫营养着的几只鸽子,让张礼去取了来,这些日子没法出门,她试着写信和汴州的大哥联系,前后过了近十日,本以为这蠢萌的小东西迷了路,没想到今日便看到它神气活现的模样。
“小雪,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她抬手摸了摸白鸽,舀了点水放在碗碟里,白鸽低着脑袋饮水。
宋清解下竹筒抽出里面的纸。
看信的当口,小雪吃饱喝足,飞到屋内的笼子边,尖尖的鸟喙啄开了门,自己钻了进去。
信是大哥写的,但夹杂了小九的笔迹,行文有限只写了不到二十句话。
小九很是思念他,跟着青囊堂学了不少东西,盼着到上京来给她露一手。
宋清想到那个孩子,不由心情明快许多,她铺开纸回信,写好后卷进竹筒,等小雪休息好了再绑上去。
而潮州那边,也在这几日来了书信,二舅舅的意思是绸缎布匹和茶叶生意较好谋业,甚至举荐了几个合作的伙伴,只是因路途遥远,只能让她自己拿着信去商谈。
这倒没什么,她已经搭上青囊堂这条线,届时堂主得了皇恩赏赐的锦旗,也算是个通关文牒一般的东西,她再入股也就好说了。
学堂那边上午是剑术课,但先生抱恙,宋清便晨起去剑场练习,午饭回府上用,吃完了再过去,于是趁着去学堂的路上,张礼将这几日查探到的消息告知她。
隔着车帘,听着所谓的翻案证据,她简直被气笑了。
张礼不知撒出去多少银子,才换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而杨敖一旦收押下去,如果按着不定刑,谁知道又会生出多少变故。
一股隐忍的怒火从她心头烧起来,渐渐的,宋清握紧手指,前世杨敖究竟是什么下场,是未知的。
但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在此后的两年里,他从未从高台跌下,反而如日中天,是景顺帝眼前的大红人。
这样一想不免想到前世的裴鹤铭。
她和他从没有过交集,是不是那时候他也迫切的想要将那些贪官绳之以法?
是不是也会在为无法保护无辜百姓而感到深深的自责?
此时,比她更为愤怒的当属裴家的大公子,裴骃得知这件事后,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看向自己的父亲和叔父,不由出口问道:“这件事摆明了就是杨敖拖延时间,难道不能上奏陛下,即刻治了他的罪?”
可问完,他自己也嘲笑起来:“我辞了司业,看来还算是明智的选择。”
闻言,裴宗瑞斥道:“闭嘴,胡说什么,这就是在家中,若是在外头,你有几颗脑袋够砍的。”
裴宗耀却道:“子陵说的未尝不是如此,眼下究竟是什么情况,你我也看不明朗,但有一点,不要妄加揣度圣心,否则只会落得前朝傅婴的下场。”
前朝的傅婴就是自视明白帝王心思,身居庙堂,得前朝皇帝器重,归乡之际,于故友闲聊言语间无不透出志得意满,醉酒后更是失言,道出前帝的隐疾,最后被他旧友告密,削了官籍贬为庶民,连舌头也被割去,成为口不能言者。
裴骃想着堂弟心中定是不快,辞了两位长辈,便去大理寺。
结果跑了个空,裴鹤铭常待的卷宗室,揉乱了的几团纸被扔在纸篓,有些落在门边的地上。
裴骃捡起来拆开一看,乱糟糟的线条看不出究竟写的什么。
但他知道,这是堂弟出门时最常做的事,当年二婶婶去世,子容把自己关起来,右手都快画废了,满屋子都是千奇百怪的图画,铺了厚厚的一层。
稷书学院已是热火盈天,学生们竟在课上传纸条,交头接耳的讨论水情案后浮现的种种情况,向来以端礼稳重著称的几个学生也加入了激烈的探讨,于是这课也上不下去了。
教礼法的朱先生一气之下,将几人拖到了门外走廊罚站。
宋清坐在最后一排,与她并列的是另一位将军家的女儿,大发感慨道:“这种事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杨家有了先帝的免死金牌,肯定最后全须尾的出来。”
“免死金牌这么好用?”宋清将毛笔在纸上描摹出一只鸽子,底下标了小雪。
她道:“当然,一条命,你说好不好用。”
“那就是说,有人生,有人死。”
虎毒不食子,杨敖是会为了自己的性命舍弃儿子,宋清心中笃定。
课间休息,先生令他们在场外扎马步,宋清扎的稳当,便提前结束,听隔壁上政论课的同学说何院长在后堂,想着几日前半道而终的见礼,于是沿着走廊往后院走去。
学院各处她十分熟稔,为了抄近路,从小道绕过去,只觉得四下安静的落针有声。
“子容,你来了。”是何院长的声音。
她停下脚步,有些进退两难,面前不远正对着竹厦的半弧窗扇,右手边是莲池,身后的羊肠夹道迫使她只能僵硬的一点点往后挪。
此时便又听到另一道声音,含笑道:“今日是什么风,怎么把你吹来了?”
宋清闭了闭眼,企图将自己隐在一片树影晃动中。
“二殿下不也来了,”清润的嗓音在幽寂室内响起,如上等的乐器演奏的曲子,比往常听到的要温和,接着又听他道:“老师,抱歉这许久都未曾去拜访您。”
“这不巧了,今日就见着了,还真是缘分使然。”清贵男子又笑。
宋清恨不得此刻耳聋目瞎,她但凡能堵着自己的耳朵绝不会多听一个字。
但现实是让人揪心的,她这个无心的偷听者,才知道原来裴鹤铭与二皇子同是何院长的学生,那岂不是都是她的前辈。
她是该庆幸和皇子同出一门,还是该担心被发现后将她沉了荷花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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