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他一提,沈瑜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她回想过去数月,确有个疑点,芙蓉面上忽的现出惶然。
“四月十五,还有一个绣娘藩娘子带着孩子离开,不过说的却是要回祖籍探望亲戚,但我给她盘缠,她也未收,前后不过两个时辰,院子便落了锁,但我一路追去码头,问过几艘客船均未有她登船记载。”
裴鹤铭眸光一顿,问:“沈姑娘记得这般清楚?”
她点点头:“沈家在水路和陆路皆有人脉,想知晓藩娘子的去处,并不算难,她要出城,除非水路,陆路绕行过远,反倒不便,她不会选择陆路。”
大活人能凭空消失,这未见得。
沈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不单单是因为这件事已经牵扯到了沈家,更甚者,筠轩堂的绣娘和孩子与他们相处成了一家人般。
沈骁虽掌管家业不久,每每去到绣坊,见了子越,听他一番高谈阔论。
那时节,子越不过六岁,却已能背诵《论语》,便连拗口晦涩的中庸也通读过几遍,他总爱捧着本书在堂里的廊下来回走着念着,不曾虚度半分光阴。
堂里的长辈们谁人不赞他是有谋官之才。
谁又能料到,他最后会死于异乡。
沈骁的情绪有些激动,他早些年在军中待过,有为将者的血性,便见他攥紧拳头,骨节咔咔作响,两眼也燃出愤怒的火焰。
“裴大人可探出是谁做的?”
沈瑜看他一眼,道:“大哥莫急。”
裴鹤铭颔首,沉声回了句:“有眉目,但不能十分确信。”他说的委婉,未挑明,也未遮掩,虚虚实实的没说尽全,却恰到好处的让沈家兄妹猜测到他此行并不简单。
而隔壁的厢房内,两个孩子吃了早饭,乖觉的坐在榻上,由着宋清帮他们换衣裳。
相较于昨晚的怯懦,不吵不闹,睁着乌溜溜的眼盯着她看。
好似下一秒她便会消失不见。
“要么说咱们小姐最得孩子心,这一个个的老实的跟兔子似的,”李青刚想上前,其中一个孩子朝他龇了龇牙。
李仲笑道:“瞧到没,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说话间,已换好崭新的夏衫,宋清着侍卫去取了汤药。
她言语动作无不温柔,声量又轻,毫无攻击性的相貌抚慰了两个孩子受创的心境,以至他们连喝下苦涩的药汁也未曾皱一下眉头。
宋清照样问了他们会不会写字,两人摇摇头,且与子越不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被带出来的。
虽不会写字却能执笔,其中一个稚童张了张嘴,呜呜两声,拿手比划着。
“要画出来?”她问。
稚童拼命点头。
张礼反应极快的出去找伙计要了纸笔砚台,回来时看到隔壁厢房门打开,自内走出的沈家兄妹齐齐看着他,瞧到他手中的物件,还未及开口,身后传来一个低缓的声音。
“昨晚二位看到的小儿便是这桩案子的牵连受害者。”
裴鹤铭说完,迈步而出,往宋清的那处厢房走去。
沈家兄妹对视一眼,也随在他身后。
“沈姐姐,沈大哥,”宋清毫不意外,请几人进门,示意侍卫出去把守,又安抚的朝稚童笑了笑:“不用怕,他们都是好人。”
她自去磨墨,将纸张铺开,软毫沾满墨汁,递给那稚童。
瘦瘦的手握住软毫,在数双眼睛的注视下,孩童渐渐发抖,握不住比自己手指还要粗的笔,他甚至想要丢开,躲在救命恩人的身后,然而还未等他心底的恐惧蔓延,那道颀长磊落的身姿便站在他身边。
裴鹤铭目光说不出的温和,声音柔如柳枝:“关押你的地方是不是暗无天日?四周皆能听到水声?”
宋清鲜少听到他这样的声调,给人无限的安心,她也站在稚童的另一边,微微弯腰看着孩子的眼,本该是纯真的一双眸子却染满了不该有的伤痛。
“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稚童点点头。
但他实在提不住笔杆。
裴鹤铭俯身,右手探过去虚虚的拢着稚童的右手,衣袖擦过宋清的手背,带起一股淡淡的清冽气息。
“别怕,我帮你,想作甚就作甚麽。”
落笔成画,一蹴而就。
纸上很快显出湾口,数艘船依湾而泊,茂盛的树木,层峦叠嶂,遮挡住山中坐落的巍峨殿宇。
竟是一座如同悬浮在海上的宫殿。
笔触稚嫩却能明显的看出殿宇十分恢弘,显然不是朝夕可建,孩童虽不会写字却有着极强的天赋,或者说,被挑中的这些人,每一个都是未来可位极人臣的可塑之才。
崔子越也好,这两个孩童也好,他们身上皆有着出类拔萃的能力。
宋清看着栩栩如生的画作,心里陡生出一股寒意,大昭朝的这一代学子,竟被人摧残至此,其人可恨可恶,便该下十八层地狱接受油煎火烤,也不能抵消这份罪孽。
这是景和三十一年七月仲夏。
日头高升,霞光万丈,将院中的莲荷塘子渲染的波光粼粼。
淤泥里的莲,纵根茎藏污纳垢却仍不妨它迎着光绽出濯濯君子风范。
待至晌午时,上京城内忽的起了大风,风吹着北镇抚司里的那株参天大树哗哗作响。
漫天云层卷起来,似乎又要下雨,然而乌云低垂,却只是将将要压垮人一般。
刑讯室内,手中缠了柠刺鞭的青年,神情狠厉,只抽了半晌,刑凳上的男人哀嚎惨叫,连连叫着:“我招,全招了,大人饶了我一命。”
神器司的一桩寻常案子,倒卖军械,到了他手上不到半日便结案。
百户拿了口录,叶脩扫了一眼便丢到长案上,转身出了刑讯室,回到值房,一遍遍的净手,直将两只手搓洗的通红才擦拭干净。
他一双手沾了多少人命,只怕数也数不清了。
待至下差回到叶家,府里空落落的,除了几个丫鬟仆从,便是自小照顾他的管事。
偌大的府邸,冷清的怕人,他走到屋内和衣躺在榻上,闭目睡了一觉。
到掌灯时分,宫里便传来消息,陛下命他与伍指挥使一并进宫。
叶脩不敢耽搁,换了飞鱼蟒袍,即刻往乾清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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