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拎着食盒的手指细细白白的,也许是剥桔子时染上汁水,有着淡淡的果汁颜色,晕在粉白整齐的指甲边缘,晚间的空气带着薄薄的水气,她一凑近,便能嗅到除了微甜的果香和青草般的气息。
青年原本没什么波澜的漆黑眸子定在她俏丽又英气的面庞。
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熟悉的热流,冲击的很快,以至他拢在袖中的手竟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接过了那盘瓜果。
其实他并不喜吃桔子。
徐长安看到少年,瞧到他纤长白皙的脖子,敛去了方才的严肃,笑着不言语,易正堂心如竹节,直且没什么心眼,自然瞧不出端倪,见好友笑了,问:“你笑什么?”
“你看,”徐长安的目光停在门口的两道身影。
薛愍道:“就是这位小公子,救了我,若不是他,恐怕眼下我已到了地狱去赎罪了。”
“你这说什么浑话,当初我在牢内,若想死,直接一脑袋撞在墙上,岂不干净,可我好好的活着,就是想着这条命,总有有用的时候。”易正堂瞪着他。
薛愍心虚,讪讪的点头,想起自己早殇的孩子,禁不住悲从中来,他犹豫半晌,才嗫喏着嘴唇问:“有一事,我想知晓…”
“你可是要问你走后,家中的变故?”徐长安接过话头,见其愧疚的垂首,鬓角掺杂的白发在灯影下泛出银灰痕迹。
“老夫人是寿终正寝,也算没遭什么痛苦,但是……”后面的话即便没说,也能让人猜到。
薛愍打听过,他娘的确没遭大罪,但是妻子却是有一年冬天,扬州出奇的冷,他们没钱买炭,便烧了沾了水的炭,门窗又关得严实,俩人全部呛死了。
易正堂叹口气:“我若是早一些将好炭送过去,也许眼下你们还能相聚。”
言外之意,当初一直接济薛愍妻子老母的便是易正堂,只是易家也不容易,县太爷能有多少俸禄,易如初又是个热心肠,常常每月的几两银子刚到手,还没揣热乎就送了出去。
“说来惭愧,我也靠着子容的父亲时不时的让人送些财物,”易正堂道。
徐长安没说话,是因他知晓上京的裴家所做的义举,故而他打着裴家的名号也曾给易正堂送过粮食和衣物。
薛愍哭的嗓子沙哑,想去执壶倒水,壶中却空空如也。
门外的宋清听到摇晃茶盏的动静,将手中的食盒递给裴鹤铭,快步进去朝几人拱手作揖,道:“我去添水。”
“多谢宋公子,”徐长安望着她微微一笑。
眼前的小公子虽是男子打扮,可脖颈白皙毫无男子特征,耳垂有细小的孔洞,声色轻细,眉眼虽如少年般清秀英气,却难掩女子的柔婉,但旁人既想瞒着,他也不好挑破,就像许多事,做了未必就要让外人尽知。
她去灶间取了热水,回来便看到廊下多了道身影。
正是裴骃,捏着小瓣桔子往口中塞,当即脸色大变,龇牙咧嘴的道:“怎么这么酸?”
裴鹤铭神色如常,淡淡问:“酸吗?”
青年细细的将桔上的纹路撕下来,直至一根不剩,这才放入口中,嚼了嚼,便咽了下去。
裴骃朝他拱手:“此非常人,在下佩服。”
转头看到院中的宋清,他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子容以前不大爱吃桔子,确切的说,他是不爱吃酸甜。”
裴骃声音传过来,裴鹤铭几不可察的皱皱眉。
银色的月光交织着灯光映在他清隽的五官,也看不清是不是厌恶她这种自作主张就来送吃食的举动。
她看着青年拎着食盒的手指,也不知怎么的,竟开口道:“抱歉,我明明已经尝过了,不酸的……”
“无碍,”裴鹤铭轻声回道,旋即转身将食盒提到屋内,放在了桌上。
她将茶盏送进去,随后默默退了出去,只在廊庑下站了站,看向抱臂靠在墙角的裴骃。
见他在打量自己,宋清疑惑的摸摸脸:“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只是好奇,你为何非要挑这个时候回潮州,按照时间算,你走的那日,我也正好去了渡口登船,不过那日人实在多,将我挤得连个下脚地都快没了,好容易穿的新衣裳都皱了,”说着还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他与裴鹤铭是堂兄弟,眉眼间有几分相似,只他性子洒脱做事不羁,惯常心随意动。
若初初打交道,总叫人误以为是个纨绔公子哥。
不过几次接触下来,宋清以为,他内心也似有一团烈火,静静的燃烧。
她只是道:“世上的事千千万,不是每一件事都必须要有理由,若一定要冠以理由,那一定是因为情。”话锋一转,她看着品咂她话的裴骃:“裴公子来扬州,不也是如此。”
他笑笑,点头道:“所见略同。”
不多时,梁河打了酒水回来,是扬州城内有名气的金华酒,酒香而淳,色淡清亮,斟于酒樽中,浮动间香味扑鼻。
因着他们在商谈要事,宋清与裴骃自行离开,方走出庭院便听到身后几声清脆的杯盏摔碎的动静。
如春雷滚滚,震人耳骨。
她回身,看向廊庑下站着的几人,徐易薛三人,仰面望着星辰烁烁的夜空,也不知说些什么,竟再次斟酒,一饮而尽,随即将杯盏掷于石阶,如此连续三次,如同立下某种誓言。
……
“徐长安在此。”
“易正堂在此。”
“罪名薛愍在此。”
三人朗声说道:“立下誓言,必要还景和二十年含冤贡士一个清名,无论前路如何艰难坎坷,绝不作休,如违背今日誓言,当累及万世。”
话毕,将酒水喝净,掷于地砖,便听到几声响亮的酒樽破碎声,地面已然是四分五裂的瓷片。
裴鹤铭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当年种种他也曾查阅过卷宗档案,可记载缺漏,并不是很详细,原本来此处只是要查清程素克扣商船和崔氏的案子,却意外的得知这桩尘封了数年的旧案。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行而不辍,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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