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卿云刚定下约,却又要失约了。
也许是在山上劳累过度的缘故,她下了山,立刻大病一场。
她这病也病得乖巧,不折腾人,只是有点没精神,像是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蔫了三四天才好点,还好楝花宴撞上了太后的冥寿,被推迟了。
太后的冥寿一到,官家的旨意也下来了。
老太妃果然言出必行,官家大赦的旨意中,除了赦免狱中囚犯,也多了一道圣旨,准许教坊司中,愿意出家的贱籍女子出家,去皇家寺庙中修行,不入良籍,但也不再是贱籍,只算作寺中女尼,准许在寺内青灯古佛,直至终老。
娄二奶奶找凌霜找得鸡飞狗跳,知道了这事,也没说什么,相比凌霜现在踪迹全无,娴月又住在云夫人家里,卿云已经是极听话了,况且病了,也没多问这事。
主要卿云嘴也严,就连圣旨传遍了京中,她也不出来居功,只在家养病,所以也没多少人知道这事从何而来,估计要等到老太妃下山,才会把这故事说给众人听,让卿云好心的名声传扬出去。
但消息灵通的人,还是灵通的。
圣旨出来第二天,她正勉强起来,指挥房内的丫鬟帮凌霜晒点书之类,免得她回来发现书潮坏了。
病得七荤八素的,她也没盘发,也没盛妆,只随便挽了个坠马髻,穿着家常的蜜色衫子,靠在廊柱边,正有气无力指挥小丫鬟,却只见一人穿着锦袍,逆着光走了进来,丫鬟们全部笑着,躲的躲拦的拦,走到近前来,才看清是贺南祯。
他从来没这样盛装过,穿的大概是侯爷的锦衣,那翠色织暗金纹,衬得他俊美如神祇一般,长身玉立,腰间佩剑,戴冠,卿云迷迷糊糊觉得,这大概应该是他面圣才有的架势。
贺南祯走到卿云面前,不说什么,直接长揖到底,行了个大礼,道:“多谢小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卿云病得有气无力,也懒得训斥他直入内院是什么道理,只是自己实在穿得随便,有点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放在栏杆上的披风。
贺侯爷这时候倒有眼力,替她拿了,给她披上,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卿云这样家常模样,像是病了,脸色苍白得很,连说话也有气无力地,她自嘲地笑道:“担不起,不过投桃报李而已,何况我不过是没有心的人罢了。”
贺南祯先是错愕,反应过来之后,顿时神色复杂。
“实在是我轻佻,当初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小姐,说了这话,实在罪该万死。”
贺侯爷连道歉也这样潇洒,一甩袍子下摆,直接半跪下来,道:“请小姐恕我无心之过,不要再往心里去了。”
他到今日才知道卿云的性格,看似温良,实则骨子里硬气,但等到剥开她的硬核,里面又全是软得一塌糊涂的心。
他一句玩笑话,她记到如今,外人的恶言,她都听了进去,而且一直留在心里,刺伤自己。
君子见不贤而内自省,她自省太过,怎么能让人不惭愧。
卿云病得东倒西歪的,见他这样认真,倒也不好再说了,她腿软得很,顺便就靠着廊柱滑下来,坐在栏杆上。
上午的阳光好,更照得贺南祯俊眉星目,实在是过于辉煌俊美了些,太耀眼了,到底是娴月认可的四王孙里前二的人,放在这,就跟老太妃的白狐肷一样,是不世出的珍贵,连跪也跪得比别人好看。
然而贺侯爷却不急着起来,反而从怀中取出个东西来。
卿云病着,也没力气推辞了,被他把那东西放在手中,见是一方暗黄色的小石头,上面还没有刻字,背面倒是雕着山水,是个印章的形状,小小一方,不过他半指长。
贺侯爷是骑马的人,手也大,手指也修长,放在她手里,有种莫名的小心翼翼。
“这是什么?”卿云懒得挣扎了,有气无力问道。
“这是田黄。”
贺南祯难得没有开玩笑,半跪在地上看着她,眼睛这样亮,神色也认真,漂亮得简直要灼伤人,语气温和地告诉她:“我小时候,跟着我父亲读书,师傅是宫里出来的太傅,我第一方印就是田黄,师傅说田黄珍贵,一两田黄十两金,官家的印都是用这个,是世上印章材料的极品。
“我不懂这软乎乎的东西有什么珍贵,也不起眼,我父亲教我,说孔子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你要做君子,做王侯,你就要慎言慎行,你的每一次过错,都会带来不可弥补的过错。
“田黄也是如此,田黄质地极软,一刻就是一道痕迹,永远消除不了,除非整块削掉。
“所以读书人应以田黄为章,放在案边,时刻提醒自己,谨言慎行,不欺暗室,凡有过错,必留痕迹。”
他抬头,看着卿云眼睛,明明是从下往上看,眼神却认真得要灼伤人。
“这些年,我父亲不在了,我自己也玩世不恭,愤世嫉俗,信口开河。”他认真跟卿云道歉:“我出口伤人,冒犯姑娘,是我有眼无珠,没认出姑娘的心性高洁,远在我之上。
“实在抱歉,求姑娘原谅,不要再把我的混账话往心里去了。”
卿云只觉得拿着田黄的手都快被烫坏了,抽了回来。
“你知道就好。”
都说卿云好说话,其实她也有她傲气的时候,别过脸道:“你现在不说我是木雕泥塑铁石心肠的泥菩萨了?
“这世上有些事,活泼的女孩子能做,有些事,只有最古板最迂腐的那个女孩子能做到。”
娴月有娴月的手段,凌霜有凌霜的厉害,但只有她娄卿云,能够用漫长的,无比的耐心,做最合规矩最得人心的世家淑女,用此来换一个世上所有女子,乃至于掌握权力的男子,以及他贺南祯,都不能达成的结果。
谁也救不了的人,她能救。谁都求不下来的旨意,她求下来了。现在他贺南祯知道来道歉了,晚了。
她不原谅的话,他能怎么办呢。
其实贺南祯哪里说过她是木雕泥塑,又哪里说过她古板迂腐,卿云这话,与其说是跟他说的,不如说是对娴月说的。
但贺南祯也乖乖听着,直到看到卿云眼中滚下眼泪来,显然是极度委屈。但她骨子里也硬气,立刻就伸手抹掉了。坐在栏杆上,并不说话。
贺侯爷只当自己罪恶滔天,半跪在地上,并不说话。
卿云歇了一会儿,又缓过精神来了。
“说是一生礼佛,其实到了佛寺道观,可以钻的空子就多了。
“连当年武皇,杨贵妃,都是从道观转了一圈,就换了身份的。”她还认真教他:“你是聪明人,外面男子的方法多得很,现在事情正热,且忍耐忍耐,等两年,慢慢计划,准备一些到时候说得上话的人脉,等两年后事情凉下来,娶人进门,也算一段佳话。”
她这样善良,平了气之后,还是挂念那命途多舛的岑家小姐,还认真教他。
贺南祯顿时笑了:“别开玩笑了。”
卿云顿时瞪起了眼睛,她病了倒还情绪外放些,怒道:“什么意思?你嫌弃她?”
“不是这么回事。”贺南祯认真跟她解释:“云姨没有告诉你吗?
“我不喜欢她,只当她是姐姐,她也不喜欢我,嫌我不爱读书,太跳脱了。
“本来就是我们母亲定的娃娃亲,岑伯父在的时候,我父亲也还在,当时家里其实就在商量退亲了。
“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转过年来的花信宴,她就要参加了。只是后来出了事,才耽搁到如今。她喜欢的是张敬程那样的书呆子。
“你放心,等风头过去,我就把她接进我家来,她想的话,我一定去榜下给她捉个贵婿,她不想,我养她一辈子,一切只随她自己愿意就好。”
但她没出火坑,他就永远不娶。甚至无关情意,无关信诺,只是最古老的坚守。
谁能想到呢,他这样守着的女子,甚至都和他没有私情。
这多像柳毅传书的故事,是为两情相悦,就动人,但如果没有两情相悦,只是为了一个承诺,一腔义愤,就冒着生死去送信,反而更动人。
卿云虽然病得脑子转不太动,仍然震惊地看着贺南祯,这是古书上尾生抱柱一样的故事,明明是最轻浮浪荡的人,却有着最沉默最有担当的坚守。就算她从不以貌取人,也被这次的错看而震撼。
有眼无珠的,似乎不止是他贺南祯而已。
“怎么?看傻了。”贺南祯拿手在她面前挥舞一下,他到底是贺南祯,三句话就忍不住开玩笑:“娄姑娘救了人还不算,还得硬保媒是吧?”
“谁硬保媒了。”卿云有气无力地道。
贺南祯见她疲倦成这样,也笑了。
“好了,打扰你半天。”他逗她笑:“我刚听见消息,就来谢恩来了,谢礼还没备好呢,娄姑娘且等一等,等我备份重礼。
“岑姐姐也说,要重谢你呢,到时候我办个流水宴席,再在家里立个长生牌位,和她一起来给娄姑娘磕头。”
“二拜父母吗?还来磕头?”
卿云一辈子不开玩笑的人,也不会放过这么恰当的玩笑。
贺南祯被她气笑了。
“若小姐愿意,我给小姐磕两个也没什么。只是再待下去怕要被当成登徒浪子抓走了。”他最后还开玩笑地朝卿云行一礼:“闯入闺阁,还待了这么久,实在是无礼,我走了。娄姑娘养好身体,等着我的答谢宴。”
贺侯爷向来潇洒,走也走得潇洒,卿云握着手中田黄,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那把匕首还在自己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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