娴月的回门宴,也是京中又一场盛事。
做了夫人自然又更不同,娴月向来张扬,这次也是兑现了她的诺言,果然三朝回门,就戴上了那顶花树礼冠,翠色宝石衬着金丝,宝石攒成的花朵反而成了点缀,华贵又不失雅致,娴月又穿红绿配色的吉服,三品诰命,八抬大轿送去,又是八抬大轿抬回来,贺大人骑马陪同,进门行礼,称呼娄二奶奶为阿母,自然更显荣耀。
夫人们都来道贺,熙熙攘攘满门,娴月还对娄二奶奶嗔道:“就说这院子小了,我正好让云章在找呢,说是兰渚园要卖呢。”
“兰渚园不是李尚书大人家的吗?”娄二奶奶问。
“是呀,李大人要告老还乡了,准备割爱呢,我让黄妈妈去看了看,屋舍还是其次,两样风景难得,一个是李尚书种的几百株兰花,都在假山林子里,幽静极了。
“还有一个小湖是活水,直接连着护城河的,可以划船一路出去,两岸都种的垂丝海棠,书房也好,正适合爹和凌霜放他们那些书呢。”
夫人们都在,娄二奶奶自然没问什么价格,倒是凌霜,等人都出去入席了,逮住娴月,笑道:“好啊,叫你收敛点,你反而抖起来了。
“兰渚园比咱们老宅还大一倍呢,得贵成什么样子,娘哪买得起?”
“谁说让娘买了?”娴月玩着簪子,懒洋洋地道。
凌霜顿时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也等两天吧,生怕她们不编排你呢。”她笑嘻嘻地道:“我昨天还听见说呢,说夫人们正算你的嫁妆呢,你还生怕她们没把柄呢?到时候传到娘耳朵里,她又要出去跟人吵架了。”
“那就让她找人吵呗。
“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如今京中的夫人里,势力格局要变一变了,娘要上去,自然就有人下去,我们夹着尾巴做人人家就不说了?要我说,正好趁这时候把恨咱们的人揪出来呢。
“我不干点不讲道理的事,她们怎么有机会表忠心?”娴月淡淡道。
她和娄二奶奶这点像极了,都是衣锦夜行的性格,落魄时候尚且要强撑场面,何况如今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自然不会收敛了。
娴月还嫌弃凌霜,道:“你是不懂这些的,帮不上忙,我还是跟娘说吧。
“兰渚园是真适合咱们家,别的不说,兰渚园旁边还有个小园知道吗,跟后院是通的,叫取梅园,有五间上房,院子也大,正适合你,你不是整天嚷着要建自己的家吗?就住在那园里不好?
“你和秦翊说是不娶不嫁,但女孩子家家,有点自己的产业还是好的。
“其实我倒觉得你还是该成个婚,秦家那么大的产业,你拿在手里,能做多少事?”
凌霜立刻笑了起来。
“我就说她是管了贺家的家,食髓知味了。怎么,当家主母这么好当吗?怎么还上瘾了?”
当时蔡婳和卿云都在厅里,蔡婳和卿云都话少,各自做着针线听她们俩说话,听到这,顿时都笑了。
娴月立刻瞪她。
“少造我的谣,这才三天,我账本都没交割齐呢,哪有空管家。”
“那你怎么还有空给贺大人立规矩呢?”凌霜笑道。
“谁立规矩了?”
娴月一看桃染,就知道是她泄露的消息,辩解道:“这几天我累死了都,前两天都没下床呢,要不是三朝回门,我连头都没怎么梳呢……”
“嚯!”
凌霜立刻起哄,娴月还没反应过来,见蔡婳的脸唰地红了,这才明白过来,追着凌霜打。
“我看你真是皮痒了,我是夫人,你是小姐,我没开你的玩笑,你反说我了。这是闺中小姐该说的话?娘知道,不把你吊起来打才怪呢!”
娴月打凌霜,凌霜就绕着桌子跑,还笑嘻嘻:“我就‘嚯’了一声,你自己想歪了,还打我,这就叫做贼心虚呢,嘿嘿嘿……”
娴月说她不过,追也追不上,打也打不到,只得在桌边坐下来,道:“你别气我,我昨天刚生了气呢。”
“瞧,还不承认给贺大人立规矩呢。
“怪不得贺大人陪你回门,一进门直奔书房,原来是找爹告状去了,估计一肚子的委屈呢。”凌霜道。
取笑小夫妻实在好玩,蔡婳和卿云都忍不住笑了,只有娴月道:“你别造我的谣,我立什么规矩了?”
她对着凌霜言之凿凿,其实也心虚,她确实成婚第三天就对着贺大人发脾气来着。
也怪官家,说是准了三天假,其实第三天还没到,就把贺大人叫进了宫,也不知道什么要紧政事,连着来催。
当时娴月还没起床,她做夫人是有一套的,娇得很,照例是日上三竿也不起来,更别说去文郡主那请安了,反正文郡主病,她也病,都有借口。
她早上从来不施粉黛,也不挽头发,只涂着珍珠粉并几种药和花瓣制成的茯苓霜,抹得整张脸润润的,香腮如雪,散着头发,趴在床上玩她的那些宝贝首饰。
要是贺大人这时候过来忽然把她抱起来,立刻就能得到她又拧又掐的待遇。
其实贺大人多半是担心她着凉,也有玩心起来的时候,用被子裹住她,让她动弹不得,然后自己也枕着手躺在她旁边,侧过脸看她,眉眼都带笑,像是个孩子在看攒了好久钱才买回家的心爱玩具,时不时还凑过来亲她一口。
娴月立刻骂他:“贺云章,再不放开我,我把你书全烧了。”
她也有脾气特别好的时候,早上刚醒来的时候,她总是要很久才彻底清醒,在那之前,总有点迷迷糊糊的,连声音也软得很,带着鼻音叫“云章”,眼弯弯的,看人都带笑。
贺大人立马学会善加利用,连公文也拿到床上来看,娴月懒洋洋蜷在他怀里,还能睡个回笼觉。
可惜官家立刻就不知道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公事了,凌晨直接就把贺大人召进了宫,娴月人还没醒来,贺大人就已经辜负香衾事早朝了。
那时候其实娴月还没发脾气,她也积了不少事要干,贺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把她看得太金贵了,她又不是纸糊的,当初在家自己还管几个铺子呢,贺家家业虽大,等熟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有心培养桃染做第二个黄娘子,用早膳的时候,就让她在旁边读账本,越听越皱眉头,道:“文郡主这个家当的,连个库房都点不清楚了。”
她上午盘库房,下午把府里几个管家媳妇叫过来,问了几句,转眼就天都快黑了,贺大人还是音讯全无。
宫中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听宣处把今年放到各地水师衙门的名单弄出来了,交给官家过一遍,说是给官家过,其实就是给捕雀处过一遍。
这事交给秉文也能办,但官家还是召了他,贺云章也没说什么,只是对了一遍,赵擎做事还是稳当,一个隐患都没有,其中一个叫黄九林的似乎有过贪污枉法的事,贺云章仔细问了下贺浚,原来是另外一个黄九林,已经被贬到蜀地去了。
过完名单,又陆续有些公事来,官家赐了宴,贺云章陪着官家用了午膳,他们这对君臣有时候也确实像师徒,连一起用午膳也都习惯了,席上还说了两句公事。
下午则是帮官家拟了点圣旨,一个是追封皇后娘家已故的伯父为安平侯,但子孙不袭爵,只是为了皇后娘家重新修家谱,有个爵位好听点。
一个是斥责荆州刺史庞文曜,几个御史都在参他骄横,说是整日鞭打收粮的小吏,险些闹出人命案了,收受的贿赂也不少,还有卖官的传闻。
贺云章知道官家的意思是等夏汛过去再杀他,省得临阵换将,人心惶惶。
所以辞句拟得极宽厚,倒像是嘉奖包庇似的,官家在旁边看着他写,满意得很。
做完这些,天也黑得差不多了。
官家今晚还是宿在丽妃那里,所以才有机会让丽妃劝道:“圣上也是,人家新婚燕尔的,把人家探花郎召进宫来,拘了一天,人家心里不定怎么骂咱们呢。”
“臣不敢。”贺云章道。
官家这才笑了起来。
“算你没有娶了媳妇忘了师父。”他笑道:“行了,快回去吧,再不回去,新娘子真要骂朕了。”
贺云章替娴月也说了句不敢,这才匆匆出宫。
这下天都黑透了,披星戴月回来的,回到家里,果然娴月就发了脾气。
“说了要早点回来,原来都是骗人的。
“准备那么多菜,全都白做了,鲥鱼都不新鲜了,这荇菜等着你,都热了几次,最气人是还让人骑你的马回来传信,门房看见,欢天喜地回来传话,都说是你回来了,害得我浪费我的菜。下次再这样,就睡马圈去吧!”
贺云章挨着骂,也仍然是笑微微的,态度也好得很,虚心认错道:“是我的错,只知道让人回来带话,疏忽了这点。
“也是我从来没有试过,回家的时候有人留着灯在等我。”
一句话说得娴月心都软了,其实她抱怨归抱怨,一面已经示意桃染去叫小厨房了,娄二奶奶教出来的女孩子,不管性格如何,管家的能力都是一流的,娴月嫁过来三天,府中已经大为不同,单是这一顿晚饭的精致,就像是江南书香人家的格调,高几上天青色瓷罐插着蔷薇花,是野地里的蔷薇藤,暗绿色叶片,白色的单瓣花,花蕊鹅黄,一簇一簇,错落有致,从高几上一直迤逦着垂下来,风吹帘动,像一幅画。
也许是贺大人不该多看了两眼,娴月立刻说他,道:“哼,这下真是开到荼蘼花事了了。”
贺云章顿时笑了起来。
他将娴月一拉,娴月虽然在说他,但到底身娇体弱,顺势就坐在了他腿上,自己也觉得太狎昵了些,骂了句:“干什么?当着人呢。”
贺云章圈着她的腰,懒洋洋地把脸凑在她颈边,轻声笑道:“登徒浪子是这样的。”
娴月也忍不住笑了,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下,贺大人倦怠的时候其实更好看,因为素日冷漠太过,一旦流露出些许情绪来,像神像上出现了裂痕,衬着娴月这样娇花软玉的美貌,有种渎神的美。
娴月拍了他两下,又摸了摸他的脸,把他当成个刚到手的漂亮玩具。贺大人在她面前向来好脾气,只随便她玩。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他抬眼看着娴月,轻声道:“要念蔷薇诗,也该念这个。”
“为什么念这个?”娴月不解。
“因为如今我心绪安稳,似鸟归巢,这才知道过去二十一年,心绪为何乱纵横。”他认真跟娴月表白:“多谢夫人,我今日才知道,有家是什么感觉。”
贺大人一番夸奖,被凌霜说出来,反成了娴月给贺云章立规矩了,娴月也知道凌霜这家伙没几句正经话,懒得和她多说,姐妹坐着喝了一会茶,才道:“其实我还有件事要跟你们商量,我想赶在端午之前,办个宴会来着。”
“好好的又办什么宴会,花信宴都结束了,就你不消停,回春丸吃了没有,不是说要静养吗,这么又折腾上了。”凌霜立刻笑她。
娴月懒得理她。
“跟你说不了,你懂什么。”娴月道:“咱们倒是有着落了,卿云呢,蔡姐姐呢,你不是还跑去威胁赵擎吗?
“光威胁管什么用,要就动真格的,正好今年春闱结束了大半个月了,新进士们到处赴宴,也都闲下来了,趁着三甲都在京中,榜下捉婿,正是好时候呢。不然被人分光了。”
“你又当上了媒婆了?”凌霜笑她。
但她笑归笑,正事还是上心的,知道这关乎蔡婳和卿云的终身,她们又和她不一样,对外面的世界没什么兴趣,还是认真想嫁人的。所以也认真筹谋道:“依我的意思,竟不用马球那些,新进士们有几个会骑马的都难说呢?
“偏偏花信宴都是世家在办,穷文富武,每次都弄一堆人在那打马球,打来打去都是赵景那些老面孔,烦死了。”
娴月也认真听了进去。
“那不如就联诗?我家的园子也大,有湖有水榭,认真逛也能逛一天,用曲水流觞……”
“联诗也没意思,都是他们自己玩,那堆书呆子,联上诗了哪里还管别的,比写卷子还认真呢。
“依我看,不如就看书论经,正好,贺令书的藏书不是多嘛?
“搬些出来,一处放一些,让他们走走停停,一边议论一边赏景,倒还热闹些。
“晚上就弄些灯谜,跟元宵节似的,横竖你家扎灯楼的匠人还没走呢,夜游猜谜,也好玩。
“而且男子女子都可以玩,一人一条路,又有长辈看着,应该也没人说什么。”
两人在这议论,旁边的卿云笑了。
要论办宴会,掌中馈,交际往来,别说娄家的女孩子了,就是京中所有女孩子数一遍,都没有比她厉害的。
娴月和凌霜,一个体弱一个爱玩,都不是正经筹谋的,卿云就建议道:“这些游戏听着好玩,但人一多,就乱,一边是新科举子,一边是闺阁小姐,要是一个没弄好,哪边的名声受影响都不好。
“要想稳当又热闹,还是游湖的好,多弄几艘船,男子坐几艘,女子坐几艘,彼此远远看着,既不失礼,又能互相看见。
“船不要太大的,大了笨重,也遮挡人,不容易看见,上次在王夫人府上看见的那种停在湾里的小画舫就很好。
“多带些婆子丫鬟去,正好这几日都晴,准备小泥炉,可以在船上煮茶,到了湖心亭也可上岸歇息。
“午饭就摆在你家的春坞水榭里,那里光花厅就有三个,曲曲折折,隔水相望,也不失礼。再派一艘船,让长辈跟着,就不怕人说闲话了。你觉得怎么样呢?”
她问的是娴月,毕竟娴月是女主人,其实她一番话说下来,又妥帖,又周到,娴月早听了进去,凌霜也没话说了。
“还是姐姐厉害,样样周到。”娴月由衷称赞道。
卿云只是谦虚地笑笑,道:“不过是跟着你们俩的话说罢了。”
“你也别太谦虚了,今年的花信宴,论相貌人才,你才是魁首,要不是赵景那混蛋,何至于耽误到如今?
“你放心,我如今身体也好了,把家里的事也理得差不多了,以后有的是机会,给你慢慢安排。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不错呢,虽不是世家,家学渊源却好,官家喜欢得很,就是不知道相貌如何,等这次我们看了再做计较。”娴月道。
“状元多半不成,都圆头圆脑的,要看还是看探花。”凌霜笑嘻嘻道:“但我前些天在宴席上看了一眼,也一般吧,不如你家贺云章好看。充其量只能算清秀而已……”
“今科探花的文章不好,心性也一般,能中探花,还是世家互相勾兑的结果。”蔡婳淡淡道。
“那也没事,进士数百人呢,未必一个好的都没有,咱们只慢慢看吧。”娴月宽慰道。
卿云知道她是安自己的心,顿时笑了。
“没事的,就是等一年也没什么,正好多陪陪爹娘呢,娘从你走了之后就有些不开心……”
“她还不开心,我昨晚还听见她和景夫人打牌呢,说是一个通宵赢了几百,人人有赏,连轿夫都有红封,阔气得很呢。”凌霜立刻揭穿道。
众人顿时都笑了。娴月道:“你不懂,打牌也是夫人们交际的手段,牌桌上也有消息,夫人们天天管家,累了一天了,聚在一起不打牌干什么,做针线么?”
“行了行了,又开始助纣为虐了你,从小就这样,娘说什么是什么,她这样通宵达旦地打,还算交际呢……”凌霜笑道。
她们几个商量了一阵,最终还是按卿云提的方法来,娴月向来说做就做,回去就把贺家的婆子丫鬟召了过来,内内外外站了一屋子,她自己坐在当中,笑道:“我刚嫁过来,原该好好招待各位姨娘姐姐们,彼此认识的,不巧正赶上时令,都说梅雨前要晒书,先贺令书大人藏了一府的书,多年未晒过,刚好今年春闱,才子辈出,我就想着,正好办个宴席,邀今年的新进士们来家中看看藏书,为了不厚此薄彼,也邀了当日花信宴上的姐妹们一起来游湖。
“这是我嫁过来第一件大事,少不得要麻烦各位姨娘姐姐们了,这事情办好了,大家体面,传扬出去,也让人知道我们贺家的家风。
“要是出了岔子,说不得,大家一起丢脸,到时候我也顾不得做新媳妇的腼腆了,总不能郡主娘娘把家交到我手上三天,我就闹出笑话来了。
“所以请各位体谅我年轻,多多帮衬帮衬,有我没想到的,各位提点着我,就把事情做成了,诸位听着,是不是这道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服服帖帖,只有称是的道理,娴月见开门见山立下了规矩,这才叫上黄娘子和黄妈妈,姐妹俩领着众人,把明日的布置,谁负责哪里,如何招待如何称呼应对,一样样交给众人,黄娘子原是娄二奶奶担心娴月,新娘子腼腆,有些话不好说,有些事也不好做,所以三朝回门那天,就把自己的得力干将给了她,让她带在身边一段日子。
有些恶人就让黄娘子来做,横竖黄娘子过几个月走了,又是亲家太太的人,贺家的底下人也不好说什么。
但依娴月的意思,竟不用黄娘子出面做恶人,用她的话说:“做恶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初来乍到,正是立威的时候,文郡主这些年人老糊涂,府里原也有些散漫,正该收拾一下呢。”
果然这晒书宴准备了几天,娴月厉害的名声就传出来了,用下人的话说,花一样的长相,行出事来却格外刚硬,看起来娇娇弱弱的,谁知道这么厉害,什么都逃不过她一双眼睛。
不过也有一样好处,行事大气,罚得虽重,赏得也多,而且格外有路数,像临水的一处水榭,叫做水仙榭的,因为离内府远,许久没人管的,所以里面的幛幔陈设全部要换过,时间又紧,东西又多,按着以前她们是一定偷懒耍滑的,这次在黄娘子的监视下弄完了,本来怨声载道的,没想到娴月大手一挥让赏,赏的都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今年江南上来的上好新绸,一问才知道,原是她铺子里进货,想着反正要用,花信宴结束了,丝绸价格也就下来了,论船买更好说价,索性买了一船,半船留着铺子里卖,半船留待府里赏人。
绸缎铺子里的价格昂贵,贺家虽是大家,府里的婆子和丫鬟们想要攒身绸缎衣裳也是要几个月月银的,娴月这一赏,又贵重又体面,顿时人人称颂,下人们也干劲十足,巴不得再来一次这样的大活。
况且这绸子贵重,也有自己舍不得穿,又拿着去转赠他人的,送来送去,满京城都知道了,也为贺家长了面子。满京城的下人们都十分艳慕。
果然晒书宴那天,娴月请了几家年长的夫人过来当长辈,姚夫人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到底娴月大气,赏下人也这样大手笔,把京中物价都弄贵了,弄得我家吴娘子她们也整天想问我要茧绸了,娴月快说怎么赔我?”
娴月只淡淡笑道:“吴娘子素日辛苦,也该得一匹新绸的,正好我铺子里现在上了新绸,姚夫人只管买去,我按成本给你,这也就是咱们的交情了,换了别人还没有呢。”
顿时众夫人都笑了,姚夫人只当娴月是新娘子,脸皮薄,当着众人不好意思拒绝,有意要她拿几匹新绸出来的意思,没想到她这样厉害,开个玩笑就过去了。
其实姚夫人的暴发户做派,有一半也是装疯卖傻,仗着姚大人如今的权势,有时候故意得寸进尺,遇上脾气软点的夫人,又不好得罪她的,也就只好吃了哑巴亏了。
但娴月可不吃她这套,用她前些天跟凌霜的话来说,京中夫人的格局,是要变一变了。
这个晒书宴,她其实只当试试水,也没指望一鸣惊人,但挡不住贺大人,娴月办宴席,他还特地问官家告一天假,留在家里陪她,被娴月嫌弃道:“留在家里干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给我撑腰的。”
贺大人只是笑,道:“怕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留下来了。”
其实他留下来,娴月也是开心的,一直以来,花信宴二十四宴,他们每每错过,最后一次芍药宴贺大人剖白心迹,也是匆匆过去,打仗一样。想想总是遗憾,那些眉梢眼底的心思,花月相关,都没来得及细细思忖,一个春天就过去了。多年后说起,也要觉得遗憾的。
好在还有这一场晒书宴,来让他们像花信宴上一对寻常小儿女一样,能够游园赏景,慢悠悠过一个午后。
唯一不太好的,就是贺大人一来,满宴的新科进士们,立刻就显得有些局促起来。娴月开始还以为是捕雀处的缘故,嫌弃道:“都是你,成日里到处抄家,瞧把他们吓得,一个个跟鹌鹑似的,这还相看什么?要是到时候误了我的大事,都怪你。”
贺大人在她面前向来脾气好,只是笑笑不说话,倒是秉文看不下去了,秉文秉武都是正经世家子弟,不然也不能做御前侍卫,两兄弟都对贺大人有点崇拜,尤其秉文,听了这话,就忍不住辩解道:“夫人,他们倒不是为这个,是因为爷当年的文章好,新科举子都会找以前三甲的文章来看,自然知道爷的文章有多好,当初董太师都亲自说过可惜呢。”
读书这事,也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的。
娴月也没想到是这缘故,看了贺云章一眼,贺大人仍然是笑眯眯的,一点看不出遗憾。
好在等到船下了水,新科进士们渐渐就恢复了。
娴月的美貌,向来在小姐们都是鹤立鸡群的,又特别投书生的缘,因为鲜妍妩媚,又体态风流,对于这些常年在书斋里待着,遇到小姐都非礼勿视的书生们,实在太过惊艳了。
船一下水,她是主人家,自然坐在画舫船头,穿着身杏红衫子,依偎着栏杆,上午阳光明亮得很,她举着扇子挡着阳光,回头和桃染说着笑话,笑靥如花,顿时几个进士都看愣了。
也有呆的,不知道她就是名满京城的贺夫人,旁敲侧击问了一路她是谁,贺大人面沉如水,娴月也看出来了,只当不知道,等过柳叶渡,是个小小的渡头,廊道一直铺到水里来,垂柳也正茂盛,娴月让桃染折了一把下来,编东西玩。
等过揽月桥的时候,水道变窄了,画舫停在那,一艘艘从桥下过,两人的画舫离得近,她瞅准机会,把编的东西朝着贺大人一扔,故意砸了他一下。贺大人捡起来一看,原来编了个小鲤鱼。
到湖心亭,大家上岸游玩,娴月懒洋洋摇着扇子走在后面,果然贺大人就过来了,道:“怎么贺家的宴会这样危险,贺夫人还扔东西打人的?”
娴月瞥他一眼,就像花信宴上骄矜的小姐们一样,一面往前走,一面道:“贺大人不知道,这东西原有个典故来着……”
“什么典故?”贺云章也耐心陪她玩,认真请教道:“请贺夫人告诉我。”
“这东西在我们这不出奇,在杭州可有个名头来着,叫做西湖醋鱼,和贺大人不是绝配么?”娴月一本正经地道。
贺云章都忍不住笑了,想拉住她,娴月已经笑着跑开了,一路躲到女孩子里去了。
“瞧瞧娴月那没出息的样子。”
凌霜朝蔡婳道,她向来眼尖,早看见这小夫妻俩的把戏了,嫌弃道:“桃染说得她那么厉害,整日收拾贺大人,还不是被人家追着跑?”
她实在不懂这些趣味,蔡婳笑着教她:“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诗上写的情景都到眼前了,你还不懂欣赏呢。”
凌霜嫌弃地撇撇嘴,道:“肉麻兮兮的,喜欢谁就直说好了,非要猜个半天,眉来眼去,没劲。”
蔡婳被她逗笑了:“都像你这样,半部《诗经》就没了。你看他们笑闹,不是也很有趣吗?”
凌霜只顾着看娴月,没注意到蔡婳的语气,有点老气横秋的,不像是在参加宴会,倒像是看着别人玩一样,仿佛她并不是其中的一员,只是来走个过场而已的。
午宴时蔡婳还感慨道:“其实你家卿云是真的正派人,娴月这样漂亮,人人都看她,同样的境遇,换了别人只怕早就走起了歪心思了,她却始终这样正。
“像三房里玉珠碧珠,因为碧珠漂亮些,姐妹一起长大,碧珠常常抢了玉珠风头,所以玉珠的心性现在歪得不成样子了。”
她说得没错,卿云是真的极好,本来这样的场合,正适合力争上游,娴月也是为了她和蔡婳办的这个宴会,结果她反而替娴月操起心来,一路帮忙照看,怕出什么意外,或是露了怯,伤了娴月的名声,所以一路描补。
午宴摆在水仙榭,男子那边管不着,女孩子这边卿云就一直帮忙照看着,因为小厨房设在了船上,所以菜肴都是经过舢板送来,卿云几乎没入座,一直在看着,等菜都上齐了,她才落座,落座也不忙着吃,找个机会单独告诉娴月:“那个姓郑的娘子和花婆子,两个都有点故意憋着坏呢,等忙完了得好好训诫一下。”
“我知道的。郑娘子应该是荀文绮跟她许诺了什么,花婆子是文郡主的人。”娴月了然于心。
卿云这才略略放心下来,用过午宴,女孩子先上船,她亲自清点了人数,又让娴月叫人点男子那边,从来临水最容易出意外,万分小心都不为过。
这样一天下来,卿云都没怎么玩过,虽然端庄大气,但过于守礼,男子几乎也没机会看清她长相,倒是玉珠碧珠姐妹大出风头,晚上的时候娴月就颇有意见,道:“这下好了,成了给她们办的了。”
“不至于白办。蔡婳今天还和人论经来着呢。”凌霜说道。
“什么论经,不过是对了两句话罢了。”蔡婳无奈地纠正道。
凌霜说的是在杨花阁的时候,杨花阁里放了一些贺令书的藏书,蔡婳避开了人群,在里面找书看,听见对面有人道:“怎么贺令书大人也犯这错误,孟子谤杨朱谤得极狠,怎么也拿来和列子里的杨朱篇放在一起了。”
蔡婳听得好笑,一听既知是喜欢读杨朱的人,于是笑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先秦所去甚远,听听孟轲口中的杨朱,也未为不可。”
那人听声音似乎是新科进士中的一位,十分年轻,大概名次不低,不然不会这么傲气,他这时候还没听出蔡婳声音,只是回道:“杨朱反儒,怎么阁下反而用王符的话去解他。”
“杨朱反儒,儒却未必反杨朱,即使是阁下说的谤杨朱谤得极狠的孟子,也说过杨近墨远,‘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儒家其实是接纳杨朱的,儒家评杨朱,是友。
“孟子谤杨朱,是敌,想了解一个东西,自然要从它的朋友和敌人口中去了解,这才是做学问的道理呀。”蔡婳回道。
她这番见解实在不俗,对方这次直接走了出来,看见蔡婳,先是一愣,还往她身后找人,大概以为这番话不是一个女孩子能说出来的。
蔡婳倒也不觉得冒犯,只是打量了一下他的样貌,正是新科探花郎卢鸿,一般三甲选人,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状元多半敦厚,榜眼常是书呆子,而探花郎一般都聪明外露,卢鸿也不例外,感觉整个人傲气得很。
“失礼了。”
蔡婳还主动跟他行了礼,横竖杨花阁四通八达,绕过就不见了。
看他样子,也不知道蔡婳是谁,等于吃了个哑巴亏。
蔡婳预备要走,却听见卢鸿道:“孟子当时,曾有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的说法,如今儒家得了天下,墨家仍在,杨朱却消弭无踪,不知阁下何解?”
这一句阁下,就听出他和那些守礼的书生不同了,换了别人,是断不肯称她小姐之后的称呼的,更不可能请教学问了。
虽然也带着点诘问的意思的,但到底也是请教了。
蔡婳笑了。
她原本是极清秀的长相,初看并不起眼,但细看之下,只觉得处处精巧雅致,如同一盆玉石雕的兰花。笑起来也有林下风气,十分淡然。
“这题目极大,不过既然阁下问了,我也只好试着答一答吧,儒家为何得天下,想必阁下与我心中都已有答案了,至于杨朱去了哪里,我却有个猜想。”她笑道:“道家言,全生避害,杨朱讲的是全生,老庄讲的是避害,逍遥游中的许由,恰应了杨朱的‘不以天下大利而易其胫一毛’,如果真要问杨朱去哪了,我想,不是从杨朱中找老庄,而是从道家中找杨朱吧,探花郎。”
卢鸿还在惊讶道:“你知道我是谁?”
蔡婳已经淡淡一笑,朝他行了个礼,就翩然而去了。
卢鸿还要去找,杨花阁水榭曲曲折折,哪里还找得到。
卢鸿到底是探花郎,聪明些,不跟船上那个士子一样,到处找人问,人没问到不说,名声先传出去了。
他倒耐得住,只等到晚上宴席散,告辞的时候,娴月作为女主人,站在云夫人身侧,笑着问各位士子道:“都说榜下捉婿,各位贵客要是起了先齐家的心思,可要跟我说呀,我好收谢媒礼呀。”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云夫人故意道:“你这样直剌剌的,诸位都是新科进士,腼腆书生,怎么好意思说得?就问也是白问呀。”
娴月立刻笑道:“是我失算了,这样吧,横竖端午节后,我再办一宴,诸位客居京中,不如来赏赏端午,要有什么要紧的话,那时候再说也不迟。”
言下之意,是如果有看中的,或是想娶亲的,就那时候来赴宴,要是另有人拉拢定亲,被榜下捉婿捉走的,或是没有看中的,就不必来了,到时候人也少了,目标也定了,就好说话了。
娴月和云夫人两人一唱一和,就把事情给定了,本来是做得极妥帖的,探花郎卢鸿却忽然道:“婚姻是人生大事,哪能匆匆一瞥就定下呢,就定,也要父母之命才行。
“若依我的意思,若有个名门淑女,能与我共谈杨朱就好了。”
众人都当他是傲气,好好的相看,哪家小姐不是深居闺阁,读的是圣贤书,谁去读先秦诸子,还是那么偏的杨朱。娴月也不懂,转过身,等四下无人了,骂道:“偏他另样,是来定亲的还是求学的,去哪找个小姐,能和他谈杨朱的。可见三甲里最磨人的就是探花郎。”
凌霜当时在旁边,听了便看着蔡婳笑。道:“卢鸿倒是聪明,知道他去找是没用的,茫茫人海,况且小姐深居闺阁,哪里问得到呢,不如他抛出话来,传扬得天下人知道,小姐在暗,他在明,要是中意了,自然会找他去。倒也有几分聪明。”
蔡婳听了,只微微笑,不言语。等到两下私下独处了,才道:“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和他论的杨朱?”
“你别逗我笑了,满京的小姐,除了你,谁会那么刁钻,圣贤书读了不算,还能论杨朱。”凌霜立刻就点破她的筹谋:“我既然知道,赵擎也会知道,春闱进士如今炙手可热,一句话就能传得满京知道,何况探花郎,咱们只等赵擎的反应罢了。
“不过你也厉害,怎么就知道探花郎会和你谈杨朱?三甲卷子我都看过,也看不出来呢。”
“你天天和秦翊骑马,不读书,荒废了也正常。”蔡婳笑道。
凌霜立刻不干了,道:“好啊,就这样讽刺同学的?你要是学堂里读书,一定被大家围起来打。”
蔡婳这才笑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他卷子里露出了杨朱的影子,贺家的藏书又多,你没发现,贺令书大人打了个字谜的,杏子林放的是儒家的书,取的是孔子杏坛讲学的典故,燕子梁放的是道家,那地方又有桥,正是庄周论鱼的典故。
“那杨花阁自然放的是杨朱了,道家儒家书都多,只有杨朱难得,探花郎一定想看看贺令书藏了哪些杨朱的书,有没有他没见过的,我在那守株待兔,他哪有不来的?”
凌霜立刻感慨道:“唉,可惜这世道就是不让女子考学呀,不然以你的学问,跟他们正面厮杀就是,哪用得着这样处心积虑只为了吸引他们注意力呢!真气死我了。”
蔡婳顿时笑了。
“你呀,有时候也不能这么想事情,我固然是不能科举,失去了许多机会,但男子中也有许多人因为命运捉弄不能发挥才能的,比如秦翊和贺南祯,不是照样有志不能伸?”
“但他们不是所有人都不能科举啊,女子却是所有人都不能考,无论才学高低,贫富贵贱……”
“那女子也有自己的上升方式啊,比如娴月,她不必刻苦读书,就可以拥有许多人考中状元也没有的权势和财富,虽然是假贺大人之手,但男子就没有这条路。”蔡婳笑着劝她:“万物负阴而抱阳,盛极则衰,阳尽阴生,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坏呢?”
“我就不信这个,照这样说,这世上的人都没有在干事了?”凌霜不买账道:“京城几十万人,就建成这宏伟的都城,我不信男子掌握天下的权力和财富,没有建成一个偏向他们的世界。
“当然,我相信用道家的说法,天道循环,阳尽阴生,迟早世道会轮转回来,女子也会和男子一样拥有权力和财富,不必假手任何人。”
“只可惜那天可能我们都看不到了……”蔡婳笑道。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想想也不错嘛。”凌霜也笑道。
两人向来聊得来,晚宴后住在娴月这里,也是一直说个不停,把娴月都看醋了,道:“当初出嫁时那样舍不得,我还以为真是一刻都离不开我呢,现在住在我家,还整天黏着蔡婳呢……”
凌霜也故意气她,道:“你不是有探花郎了吗,还记得我们啊?”
娴月吵架没输过,立刻道:“你放心,蔡婳也迟早有探花郎,看你怎么办,到时候可别又回来找姐姐了。”
她到底不懂蔡婳,不明白,蔡婳等的哪里是探花郎呢。
其实依凌霜的意思,这时候就算赵擎回头又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见机行事罢了,还不如一意孤行走下去,这天下男人多的是,谁不能谈杨朱呢?
但蔡婳只是笑着不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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