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
杨彪要离开墨府了,杨婆婆与他一同离去。
杨婆婆是意若秋的奴仆,只要墨恒点了头,大可随时出府。墨恒送他们到梨花小院门前就停住了,该叮嘱的话之前都已叮嘱,不必再多说什么,更不必大张旗鼓地送到正门前,免得遭人惦记。
“少爷,您一个人,注意点身体,别总是熬夜修炼。您还年少,要经常笑笑,有苦别总是压在心里……”杨婆婆一步三回头,忍不住老泪纵横。如果不论血缘,单论感情,她对墨恒的感情比对待杨彪也不遑多让。墨恒是她亲自照顾了十四年的。
杨彪忙笨拙地劝着:“娘,少爷也知道我带您去哪儿,少爷不是说了吗,会过去看您的。”转头又向墨恒憨笑,“少爷,我带我娘走了啊,以后我常来看你。还有,我挖的灵药,您尽管用,下次我还送来。”
墨恒微微地笑着,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他们拐过拐角不见。拐弯的时候,杨彪偷偷回头看了眼。
正月初八下午,石启楼又来传唤。
“恒少爷,明日将去瑶国,诸位少爷都有护卫,唯独你没有。老爷发话,许你挑选一名明卫、一名影卫,以及一名炉鼎。”石启楼仍旧板着石墙脸,这一点,基本上所有明卫都大同小异。他们都经历过墨云书同一个方式的训练。
他话中所指的炉鼎,并非炼丹炉法器,而是同明卫和影卫一样的修炼者。
修炼者炼的是气,一气化阴阳,炼的也是阴阳。故而修炼者大都知晓基本的“采阴补阳”之类的法门,并非必须修炼双修功法的人才能采补。往日传言说采补之术如何阴损恶毒,除了的确偏激的恶毒功法之外,更多则是过犹不及才导致近乎邪术。
“可以挑你么?”
墨恒先是微愕而默然,继而边走边问,声音安静平和。
前世里,他十七岁离府之前,也是挑选过明卫和影卫的,同样是因为墨云书抹不开礼数的面子,才可有可无地许了他这则恩惠。然后在他离府时,又转眼将他所选之人收了回去。
在墨府,无论谁的明卫影卫,看似对各自的少爷小姐忠诚不二,其实他们忠诚的对象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他们幼时便摄去他们一丝魂魄以作终生挟制的墨府当代家主墨天师。
石启楼神情不改:“恒少爷能够挑选的明卫、影卫、炉鼎,都必须符合本身的修为条件。恒少爷修为与我相差太多,不合规矩。再说,我是老爷的亲卫。”他对墨恒说的话算是多的。
明卫、影卫、药奴、炉鼎等人都是从幼童开始选拔分类,选拔时要求高,选拔后特定的训练也严谨,更不会出现血腥残杀的过程。所以,基本最初选出多少人,最后便会有多少人合格。
再至逍遥阁,外门前面一字排开,垂头束手站着十个神情肃穆的少年、五个温柔可人的少女。
墨云书在逍遥阁主楼上,闭着眼睛半躺在榻上消受美人服侍。白夫人和俞夫人一前一后,使出法力来,以他传下的法门为他捏肩揉腿。角落里,年前一段时间颇为受宠的夏木怯怯懦懦地煮着灵茶,只偶尔含情带忧地看一眼闭目若睡的墨云书,不敢发出声响,他只是男宠。
“挑。”墨云书神识传音给走至外门的墨恒,简短淡淡,似是扔了块馒头给乞丐。
但总归是扔过来了点甜头,比起以前的厌恶忽略,当真可谓截然不同的情形。这就是印象的作用。留得好印象深了,再坏的人,也成了好的;同样的道理,留得坏印象深了,再好的人,也成了坏的。正是个世上最玩不厌、最玩得开的烂游戏。
“谢父亲恩典。”
墨恒早对今日有所准备,先举止大方地向逍遥阁主楼行礼,然后转身挑人。
十个候选的少年严阵以待。他们都是同样的年龄:十九岁。也经历过数次挑选,以前的同伴早有修为精进的,唯独他们苦苦耗磨最宝贵的年龄段——不能被挑选出来成为真正的明卫影卫,他们就不能获得真正高明的炼体修身功法。
而无论做谁的明卫影卫,对应于明卫和影卫的炼体修身功法,都是要向墨云书墨天师学的。
所以,他们尽管明白这位恒少爷以前并不讨天师大人喜欢,以后会不会继续被讨厌也很难说,但他们并无太多顾忌,无不祈祷自己能被挑出去,赶紧向天师大人学得或者明卫或者影卫的炼体修身功法。
眼看他们个个站立笔直,挺胸收腹,目不斜视,却一双眼睛期盼憧憬的模样。
墨恒突然淡淡地笑了,指着身板最魁梧的那个,和体魄最精瘦的那个:“就你俩了。就叫‘吴刚’和‘夜图’。”选出自己的明卫影卫,并当场命名,是墨府的三代人的传统。
被选出的两人兴高采烈,强掩激动,跪地磕头:“小人吴刚(夜图),给主子请安。”
远处,墨问闲不知何时靠近,顾虑着逍遥阁主楼中的墨云书,并不敢明显表露出对墨恒的敌意,只阴沉着眼眸冷笑:“都是我们挑剩下的货色,修为最高的也只是刚到炼气中阶,浅薄得很,挑来何用?”
墨将临站在他不远处,并未过来恭维他,而是学着墨云书的挺拔淡漠模样旁观。
更远处,渐渐的又来了旁人……
能说得上话的,倒没有谁乱开口。反是某些见识浅薄、不知死活、一心贪求上进的奴仆,因为多日来的清净,忘了先前他们黄石藏大管家的下场,也不看看地儿,直接很应景地发出窃窃嘲笑。他们自以为距离得远,也声音低,逍遥阁中的墨云书是必然不会听到的,便越发肆无忌惮。
竟有人说:“瞧他也配挑人?哼,委屈那两个小哥了。”
另有人接口:“就是,他自己就是个和我们一样的阿猫阿狗而已,假清高,贱脾性,哪能和咱们闲少爷相提并论?简直一个地下臭水一个天上银河啊……”
墨恒心动冷漠杀机,面不红心不跳,眼眸一转,看了眼刚收的吴刚和夜图。这两人正是十人中,刚刚晋升炼气中阶的人之二。他们也都听到了远处两个奴仆对墨恒的诋毁,当即脸色难看,抬眼去看墨恒的反应。
“岂不闻主辱臣死?区区奴才不过蝼蚁,你们若是等着让我动手,还要你们何用?”
墨恒温雅得仿佛这辈子从未生过气,说出的话却让在场以及周围众人微微一惊,蓦地想起黄石藏的下场。多少年了,黄石藏一直威风八面,可转眼一得瑟,就栽在了这个不受宠的恒少爷手上!
吴刚和夜图刚刚认主,又在逍遥阁前,简直看到炼体修身功法摆在面前,怎敢露出半点怯懦?瞬间都目露凶光,如电穿梭般从过去击杀两个奴才。
那两个骂人的人没成想自己那么小声都被听到,骇得瑟瑟发抖,匆忙看向墨问闲,嘶声道:“闲少爷,救我们……”
“扑通!”“扑通!”
眨眼之间,几乎同时,两具尸体栽倒在地。
在墨府,人命太不值钱了。但杀人的却是墨问闲,吴刚和夜图刚刚来到还没来得及出手。
“墨府是父亲的墨府,墨恒弟弟是父亲的骨肉,尔等卑贱野狗般的奴才,也敢出言不逊?”
墨问闲俊美华贵,眼角阴沉,不屑地瞥了眼周围心惊胆寒的奴仆,不知话说给谁听的,“前一阵子,黄石藏仗着我母亲慈悲,胆敢狐假虎威,行那恶奴欺主之事,现在瘫死床上就是他应得的下场!可恨不知情者,还以为,是我指使了他,哼!他也配?”
逍遥阁主楼,俞夫人俞晞慧揶揄地瞧了白夫人一眼。白香笑容盈盈,实则对儿子暗皱眉头。
外门前面,墨恒根本没把远处两个该死之人放在心上,也没理睬吴刚和夜图惭愧的模样。亲眼看到这些的人,眼见他淡雅如旧,从容俊逸,无不心惊,暗道恐怕这才是个真厉害的。
原本十个少年中,没被选中的八人微带黯然,规规矩矩地向墨恒行了礼,依次退后几步。墨恒还没走,他们不能先行退去。或许在别处他们可以不对墨恒维持礼数,但现在是逍遥阁前,连墨问闲都收敛了飞扬跋扈性情的!
接下来就要选择炉鼎了。
剩余的五个貌美少女不胜娇羞,看着墨恒仪神隽秀,颀挺温雅,个个芳心如兔乱跳,偏又个个不太情愿被选中。一方面是爱慕儿郎好颜色;另一方面是担忧墨恒不受宠,实力低。她们身为炉鼎,以后的修为,靠的可就是主子了,墨恒尚未得传《逍遥道法》,她们早就得知。
“你们不必惊慌。”墨恒看她们一眼,温言安慰,转身向墨云书道,“父亲,孩儿请辞炉鼎一项。”
墨云书似是已经睡着,似是故作不理,想起除夕那晚墨恒对他问题的回答,才神识传音,漠不关己地问:“为何?”
墨恒在逍遥阁外门长长躬身:“孩儿惭愧,不爱红花,唯慕蓝颜。”
听者无不目瞪口呆。
虽然墨府主人墨云书本身就好这一口,甚至由此导致在墨府天师护卫的四国中上行下效,越来越盛行男风,但墨云书本人仅仅只在美人乡里偶尔探出头寻个乐子,哪有这般直白地说“我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男人”的?
因着刚刚才死了两个人,无人胆敢议论,逍遥阁前好一片寂静无声。
然而众人各怀心思的神情纠结和变幻,恰恰衬托出墨恒的从容磊落;这份坦然有礼却漠不关心的逍遥姿态,又恰恰与墨云书殊途同归,如出一辙。就在这么一瞬间,便有几个心思细腻的,不无嘲讽地想,不愧是嫡子,内里性情最是与老爷相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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