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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三日,莫伤离奶妈模式再次全开,什么疗伤调理饮食滋补,洗漱起居洒扫通风,诸般事宜,不论巨细,都由他一手操持,如果不是苏软横眉冷对,丫甚至还企图小榭里支个美榻,晚上留下来陪床。
“虽然老得掉渣,但好歹也是个男,男女有别懂不懂,白天眼前晃还不够,晚上还要看那张脸……时日无多了,就当积点德,让少做几场噩梦吧……”苏软毫不留情地道。
“小软软越来越刻薄了,亏得家连午觉都没睡,烟熏火燎地熬粥给喝……”莫伤离有点受伤,但还是端过个细润的青瓷碗来,热腾腾一碗樱桃银耳粥,樱桃嫣红如珠,银耳剔透似玉,米粥莹白胜雪,里面还加了甜香四溢的冰糖桂花,光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苏软觉得,如果非要从莫伤离这厮身上找出什么优点,那除了长得模狗样之外,就剩下粥熬得还不错了。
不管厨子的品怎样,至少苏软向来是不会跟饭结仇的,更何况经过东方连锦一场暴走,几乎丢了半条命去,不吃点好的补回来,又怎么对得起喷出去的那一腔子血。
“趁热吃趁热吃,炖了两个时辰,最是补血养颜的,看看,这个岁数还如此肤白貌美,都是这粥的功劳。”莫伤离煞有介事地坐苏软床前,捏了自己的脸颊显摆。
对,肤白貌美,就算不喝粥,也肤白貌美,就算再过八辈子,仍然肤白貌美。
因为是老变态。
苏软腹诽,闷头喝了会粥,才问:“东方连锦死了没有?”
从出事那日至今,就再没见过他。
“怎么会让他死。”莫伤离笑道,“只是些皮外伤,休息几日就会活蹦乱跳了,倒是小软软,这次又伤了五脏,如果不是以前吃过赤焰草,再加上压箱底的方子,现哪还能坐这里喝粥呢?”
他这么一说,苏软便觉得胸口又有点痛,皱了皱眉:“他变成那个样子,又是造的孽吧?”
原不想问的,今时今日,她本能地不愿接收跟这群有关的任何信息,但那天东方连锦的样子着实诡异,每每想起便脊背生寒,不问清楚了,憋心里也迟早是病。
“关什么事?”莫伤离脱口便要抵赖,大概自己也觉得亏心,挑了挑眉毛,“不过是想要他们更强些罢了,他却不领情,噬魂之术这东西,哪是能半途而废的……”
噬魂之术?
这关键词听着有些耳熟,苏软脑袋里搜索了半晌,捧着粥碗的双手忽然一哆嗦。
噬魂之术,夜雪传授给初月无忧及其族的上古法门,可以吸取妖族的异能为己所用,让身为类的初月部族,短短数年之内便横扫天下,险些将间妖界变成修罗场,也让他们迷失了本心,泯灭了性情,疯狂地挑衅整个异界,最终阖族尽灭,或埋骨雪原之上,或陈尸疠水之下,或身陷囹圄之中,云散烟消,万劫难复。
这些事情,天绯和莫伤离都曾讲过,但再可怕的故事,听讲来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个故事,只有真切切地面对过,才会知道那其中的血腥究竟有多血腥,残忍究竟有多残忍。
连日来每每闭上眼睛,总会看见东方连锦的脸,狰狞扭曲,被诡异可怖的邪恶黑纹割裂撕碎了的脸。风林苑中鲜衣怒马的东方连锦,海棠花下漫抚瑶琴的东方连锦,提及母亲,会变得冷冽又温柔的东方连锦,却他倾力建造的母亲的小榭外,用最暴烈绝望的方式,将自己伤得体无完肤,仿佛牢笼中濒死的兽,周身萦绕着森冷腐朽的气息,用尽最后一丝力量挣脱,却最终要湮没那片阴寒刻骨的黑暗里。
……
“为初月部族留下后,千百年来含辛茹苦,教养扶持,就是为了今天,让他们重蹈覆辙的么?”不算讥讽,也不算质问,苏软望着莫伤离,眼眸清浅,平和得几近悲悯。
许是从不曾见过小丫头这样的眼神,莫伤离怔了怔,眉宇凝结,却又转瞬飞扬开去,化成光风霁月的灿烂一笑:“小软软又骂心狠么?这却是冤枉了,间妖界,都是强者生存,那两个**凡胎的孩子,如不用非常手段,教他们些自保的本事,又怎能逃过家狐狸的毒手?更遑论将来还要面对各大妖族了。东方世家这一脉,本就单薄得很,可不想看着别不费吹灰之力,就断了初月部族的香烟。”
“可从来没有问过他们,到底想如何活着。”
“不论如何活着,首先也必须是活着的才好。可小锦那傻孩子,总嫌噬魂之术血腥晦暗,弄脏了他,竟背着偷偷运功抵抗,结果却被身上的妖力反噬……噬魂之术得来的异能,本就带着原主的怨念和戾气,不镇住它,它便要吃了,这个道理早就跟他说过,可是他,却为什么偏要自讨苦吃呢……”
“因为他终究是个,所以还知道什么是脏,什么是干净吧……”苏软冷冷地道。
手里的樱桃粥仍然温热,却已经没有了继续吃的胃口,将碗丢床边的案子上,扯了锦被蒙头睡觉。
逐客令下得很明显,被嫌弃的那个却没什么自觉。
“软软?”
“……”
“起来嘛。”
“……”
“别这样好不好,这谷里就咱们四个还能喘气能说话,城城是块木头,小锦跟闹别扭,要是也不理,家会闷死的……”
“……”
“刚吃了就睡,会积食,变成小胖猪……”
“……”一根手指坚定地伸出来,中指,被子里的,已经没耐心吐槽。
变喵了个咪的变!老娘不定什么时候就让们给宰了,哪有机会变胖猪?!
莫伤离歪着头看看那根手指,虽然不解,也猜出不是什么好意思,轻轻叹了口气:“很快就要不了,小软软又何苦这么冷淡?”
“……不?”苏软这才慢慢拉下被子,看着他:“要去世?”
莫伤离不满地拍了下她的头,双臂张开苏软面前转了一圈,“新衣裳,好看么?”
一袭花青绣金的簇新袍子,透窗而入的夕照中流光溢彩,华美、妖孽又嚣张。
“打算穿着它去世?”倒是第一次见他捯饬得如此明艳。
“讨厌!家要穿着它出门啦!”莫伤离嗔道。
“出门……做什么?”经验告诉苏软,每次这货欢天喜地开始得瑟的时候,多半就是有什么灾难性的事情要发生。
“当然是有开心的事,要不然干嘛穿新衣裳出门。”莫伤离以袖掩口,笑得像个偷吃了仙丹的妖精。
苏软盯着他,心中警铃大作:“到底又要怎样?”
“小软软想知道?”桃花眼中流光妩媚。
“……”
“不告诉,哦呵呵呵呵呵……”花靑袍子如云飘转,只留下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和一串欠揍的笑声。
莫伤离真的出了门,第二天开始,恒年峡中,须臾洲上,就再没了他的影子。
本来滚了就滚了,原也不是什么招待见的东西,但苏软心中却因为他的离去而有了隐隐的焦虑和不安。
当然不是因为想他。
连日阴雨,云雾重锁,正是发呆放空的天气,苏软撑了把伞站露台上,怔怔看着槛外空濛烟雨之中远远近近、层层叠叠,水墨似的无限江山。
胸口那颗异世之心,仍然跳得不疾不徐,曾经设想过无数次“离惊”催动,心脉爆裂的情景,至今却毫无动静。对于死亡这件事,她已经做足了准备,虽然身体里埋了颗定时炸弹、却又并不知道何时会炸的感觉,非常不好玩,可是既然豁出去了,她便不后悔。
现焦虑的,反而是这样的无声无息。
天紫那女说,只要她带着天绯的身体顺利离开,就会催动“离惊”给她个痛快。因为雪狐王族不能把异世之心这样的祸害,留敌手中。
那么,现的风平浪静,到底是什么意思?
雪狐王族良心发现?
天绯从中阻拦?
还是……她没能顺利离开,中途出了什么乱子?
而莫伤离火烧屁股似的跑出去,又是为了什么?
不管为了什么,必定不会是好事……
万绪千愁堵着,一时抑郁,一时又狂躁,只恨不能肋生双翼,飞出这片监牢似的大山。居高临下俯视,自己所处的这片绝壁,与山下浅碧色的江面似有万仞之遥,心中忽然生出些奇怪的念头……若是从这里一跃而下,就再不会是谁的囚徒、谁的祭品、谁的忧患,也就,不会是谁的负累了吧……
东方连城走上露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丫头说不出是兴奋还是悲伤,却疑似正盘算着怎么跳下去的侧脸。
疾走几步,将她扯离那道石栏,动作粗暴了些,油纸伞脱手落地。苏软揉了揉被抓疼的胳膊,疑惑地瞪着他,却又忽然明白了。
“就是想想,没打算真跳。”冲着他一笑,“不到万不得已,会尽量活着的。”
“可从来到这里,就一直等死,不是么?”东方连城缓缓上前,将自己的伞撑她头顶,动作很温柔,说出的话却没有半分暖意。
“落们手上,不等死难道还等着发红包?”苏软没好气地道。
“不是等们杀,是等着有帮自戕。明明怕死得要命,却又不想做雪狐王族的拖累,想要了结自己,却又没有引颈就戮的勇气,所以等,等着雪狐王族或是其他什么将除了,一了百了……是和太子妃有过什么约定吧?自那日与她别过之后,就一脸随时作古的德性,以为她能帮了结?”
“……表现得有那么明显么?”苏软被剖析得哑口无言,半晌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从那天到现,咱俩也没见几次,偷着学相面了?”
用不着见多少次,只不过每次,都会看得入心入骨罢了。
这些话却是决计不会对她说的,只冷冷扬眉:“劝收了那个心思,当日放那女走,固然是顾忌她身上做的手脚,怕逼得紧了玉石俱焚。但莫先生也断言,她绝不会离开之后就要了的性命,否则扶摇镇上,又怎能容得她全身而退?”
苏软怔住:“她会不会,莫伤离怎么知道……又是读心术么?”
“就算她想,也必定不敢,因为们之间还有一只狐狸,她若杀了,就彻底激怒了天绯。莫先生和打了一个赌,赌那女对狐狸心结难了,赌狐狸对至死不弃,只要这二者并存,她便不会毁了,只不过这些事情,这个傻瓜却当局者迷罢了。”
苏软心中百感交集,不知该喜还是该忧,该伤还是该怒,愣怔良久,缓缓从东方连城的伞下退出来,捡起自己的那把,向小榭中走去:“就算们旁观者清,会看心,精于算计,那又怎样?缺德事做多了,照样会遭报应的。而且只要狐狸没事,终有一天,会掀了们的老巢。”
赌气发狠,却也不怎么露脸,颇有点像没出息的鼻涕娃娃,被欺负了又打不过,只好眼泪汪汪地威胁:等会让哥出来打们!
“终有一天?”身后那个男忽然笑笑,“也许不用那么久,但如果是,就该暗自祈祷,求上天保佑他永远也不要进到这恒年峡里来。”
苏软的脚步顿住,忽然有奇怪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来,很焦躁,很不安,不知从何而起,却又如此强烈。
“……想说什么?”回身,紧紧盯住东方连城。
一声长嘶,自山下江滩上响起,骤然刺入耳鼓中来,尖利怪异得恍如鬼哭。仿佛是某种号令,继而便有无数锐器破空的声音,仿佛万千箭矢,带着能划伤心的寒意,从四面八方的山谷向峡中激射而来。
苏软的心忽然开始狂跳,几步奔到露台边,抚着栏杆向山下望去,然后整个瞠目僵那里。
没有箭矢,没有锐器,疾如飘风、密如飞蝗般向江口集结的,居然是那些遍布须臾洲上,追随东方世家左右,曾把她吓晕过去的无形无貌的黑衣。
他们御空而行,奔雷闪电般迅捷,虽逐队成群,却除了刚才那声嘶号,无再发一言。苏软站高处,看着这些怪物般的家伙如临大敌却丝毫不乱地从山峡间掠过,迎向洲头江水分流的地方。
然后,便望见天龙飞纵般的一袭白衣,由峡口长驱直入,穿破云雾和江风,迎着黑衣的战阵,以回山倒海之势径向须臾洲而来。
油纸伞再次落地,苏软傻傻地站露台上,任雨丝风片扑面冰凉。
视野渐渐模糊,分不清是泪是雨,纵使喉头哽住,也仍然向着绝壁之下,轻轻地,几近黯哑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天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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