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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展羿回了房,精神有点恍惚。
烛火朦胧,轻微晃动。他看着看着,就仿佛看到了那天小河流边的唐绯。
汤碗碎裂在地,那个一向欢天喜地的姑娘黯然下来。她捡了碎瓷片,于河流中清洗干净。
在江展羿的印象中,唐阿绯是有些瘦弱的。毕竟十七岁未出嫁的姑娘,身姿自带三分青涩。
然后呢,不知何故,江展羿的呼吸就微微一窒,胸口郁结起来。对于很多事,人总是后知后觉。诚如此刻,江展羿只觉胸口那股闷气,来得太过莫名。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外有人叩门。
唐阿绯端着一碗药,立在月华中。一双眸子清如泉,下巴尖尖的,小而精致。就像狐狸。
她将药碗往前一递,高兴地说:“给你,已经不烫了。”
江展羿一愣,接过药碗闻了闻。药气是苦的,想必味道会更苦。山野少年不惧苦,只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他看了唐绯一眼,将药一饮而尽。
唐绯接过空碗,赶紧追问:“怎么样,好些没有?”
江展羿不由笑起来:“哪里会这么快见效。”
唐绯跟在他后头,又一本正经地点头:“说的也是,不过要是有效,你就跟我说,我每天熬两碗给你。”
江展羿怔住。其实唐绯熬的是什么要,他心里清楚得很。这种活络活血的药,他小时候吃过不少,只是……他的腿疾,并非经络血脉的问题。
然不知何故,他明知这药没效,仍是“嗯”了一声,答应了她。
江展羿的神情,不见半点喜色。心事重重的模样,倒像是那天小河流边的他。唐绯抬头看着他的样子,不经意就想起了那一百两银子的事。
她又有些不开心了。垂下头,手足无措:“那……这么晚了,我先走了。”语罢,赶紧转身离开。她走得不快,却像落荒而逃。
江展羿似乎看穿了唐绯的心思,忍不住唤了声:“狐狸仙。”
夜色濛濛的,月华朗照,云影天光。
唐绯顿住脚。
“我……”江展羿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对不起。”
唐绯愣了。她回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向江展羿。
“那天我心情不好,说的那些话,不是我的本意。云过山庄,你既然来了,就好好住下。什么一百两银子的,其实……并不重要……”
这是江大少侠生平第一次带着几分慌乱,对着一个姑娘真心道歉。手心都出了汗。
然后,他便一直紧张地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唐阿绯回应。
唐绯“嗯”了一声,重重点头。
过了半晌,她终于高兴起来,“猴子,我真挺喜欢你这儿的。”顿了顿,轻轻添了一句,“因为这里很热闹,还有这里的人,也比其他地方的对我好。”
唐绯这个人,偶尔难过起来,可能会有些许难以捉摸。可她只要一开心,便开心得十分纯粹。
江展羿望着她的笑容,一时看呆了。
翌日傍晚,霞光如云锦。江展羿甫一回房,瞧见白尤歌,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屋,道一声“对不住”,又扛起大刀往外走。
身后,白尤歌忍不住唤道:“江公子。”
江展羿顿时僵了。
要说白尤歌的声音,软中带脆,柔中带亮。旁的人听了,是酥到骨子里头,可江展羿江少侠,却受不住这濡软的嗓子。
那头,濡软的嗓子掺了鼻音,又袅袅响起。“安和小哥与我说,江公子今日要见我。”
江展羿“咳”了一声,在桌前坐下。屋内光线偏暗,反称得他眉目英挺。白尤歌也是没人。两人屋里一坐,如灯花楼前,璧人一双。
江展羿有点不自在,胡乱拣了个话头。“你……前阵子怎么去添香楼了?”
白尤歌道:“紫仙姐姐对我有恩,我去添香楼帮她,平时不露面,只唱个曲,没事的。”她口里的“紫仙”,便是添香楼的老鸨。
江展羿点了下头,对上白尤歌灼灼的目色,一时愣然,不知说甚。
白尤歌又道:“何况,我与爹爹起了争执。一时气不过,便离了家。如今要寻的四人,那三个姑娘是我的姐妹,还有一个小公子,他于我有恩。”顿了一下,又敛眸补了一句,“不过我来常西城,虽是为了紫仙姐姐,但也是因为……因为这常西城,离云过山庄要近一些。”
话里话外,白尤歌的意思清楚明白。饶是江展羿再木讷,这回也听明白了。
江展羿与白尤歌的破事儿,追本溯源,也不复杂。
一年前,江少侠从蜀地白将军手里接了活计,要私下护送一个宝贝去江南。临行之时,将军府的大小姐却非要跟着。彼时江展羿也不好推脱,只能随她。后来当然是途中遇险,刀光剑影。江少侠英雄救美,便令白大小姐从此中了“情字诀”,非江展羿不嫁了。
白尤歌垂下头,屋外霞色映着半张脸,犹抱琵琶,如人间绝色。
“江公子,其实我……”
话未说完,屋外便传来动静。江展羿此刻早已冷汗如雨,回头一看,如蒙大赦。
门口站着的,真是一脸茫然又欢腾的唐绯。唐绯端了一碗药,瞅瞅江展羿,又瞅瞅白尤歌,登时便往歪处想去。
她先朝白尤歌抱歉一笑,又朝江展羿挤眉弄眼,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在黑夜里头,举起了左拳。一个拳头在空中上下划了划,大抵是为江少侠大气的呃意思。
江展羿脑中嗡得一乱,冲着要溜号的唐绯便吼:“回来!乱想什么呢?!”
其实,唐门阿绯压根就没想走。被这么一喝,便抖擞着精神跑回来。她讲药碗往桌上搁了,挨着白尤歌坐下。
此一时,白尤歌也有些尴尬,本想离开,却被唐绯缠住。
“尤歌妹妹,你这双耳环挺好看的。”
江展羿听了这话,一个趔趄。
白尤歌应付道:“阿绯姐姐你若喜欢,我边送给你好了。”
“不成不成。”唐绯连忙摆手,又揪着自己的耳朵给白尤歌看,“我没有耳洞,带不上。”
白尤歌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不由笑道:“打个耳洞还不容易,烧红的铁针往耳上一扎一穿,便就成了。”
那头,江展羿手一抖。
唐绯难以置信:“真的?那这样不会疼么?”说完,又颇是遗憾道,“我从前在唐门,就想弄个耳洞,可师父不许……”
白尤歌轻笑道:“疼。不过疼那么一下,能好看一辈子,何乐而不为?”
唐绯有些动心:“你说的有道理……”
江展羿一脸语塞,往桌前坐了,翻了个茶碗斟上水。
白尤歌又说:“可不是,我有个远房表姐,爱扎耳洞,且不说这耳垂了,边上上面的耳骨头,也一样扎穿了挂个小银环……”
“哧”一声,江展羿一口水喷出来。
“你们……”他抬起头,一时觉得理解无能,只好无言起身,将竹架上的布巾往肩上一搭:“你们慢聊。”
白尤歌其实不怎么喜欢唐绯。不喜欢的原因也很简单。江展羿的身边,从没有过姑娘,唐阿绯算得上是第一个。
江展羿一走,白尤歌与唐绯随意说了会儿话,便也离开了。
月下院中,江少侠从井子里打了一桶水,提去膳房烧热。水壶咕噜咕噜,便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唐绯。
她手里还端着先前的药碗,往前一递,“给你,今天的药。”
江展羿将药接过,一口喝完。见水沸了,便将水壶提下,倒入木桶里。
唐绯看他喝完,就开心起来,一路兴高采烈地跟着江展羿,又问:“猴子,你烧水做什么,洗澡么?”
这天已是七月初一。每逢初一,江展羿都需用极烫的热水,来刺激左腿的毒血。
“不是。”他淡淡答道。
唐绯又自顾自地说:“我也想烧水洗澡,不过这些日子,总是累得慌,每天一回房,倒床就睡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唐绯说这话,全然没有邀功的意思。可江展羿却想起那几簸箕的草药。晓得她的疲累全是为了自己,江大少侠的心头忽有一些动容,摸了摸鼻子,有些赧然:“那你明日忙完,我帮你把水烧好。”
唐绯这个人,说她笨,却也聪明。说她聪明,也蠢得可以。江展羿此话一出,唐阿绯便惊慌道:“那怎么成?白姑娘会吃醋的!”
她这话嚷得大声,江展羿眉头一皱。过了会儿,他不自在地解释:“我跟白姑娘之间,没有什么……”
唐绯压根不信这话。面上一脸带笑,眼里狡黠十足:“我明白我明白,你们之间又没成亲,清白得很,什么都没有……”
江展羿与她说不通。往前走两步,心里头却憋屈。他又回转身,直直看入唐绯的双眼。
“狐狸仙,我再说一次,我跟白姑娘之间,真的没什么。”
此刻已是暮色四合,天上挂了半轮明月。可明月却不如姑娘的脸庞鲜亮。
江展羿的认真令唐绯也有些惊疑,她不由点头:“好好,你跟她真的没什么。”
说罢这话,两人走到一个岔口。直走是南院,往右是西院。江展羿对唐绯说:“天晚了,早些睡。”便冲她扬了扬下巴,算作道别。
没过几日,白尤歌便说了自己所托之事。
要救的四人,三个是添香楼的姐妹,云过山庄只需拿着银子为她们赎身便可。另外一个,是个小公子。小公子名为方可,因长相不错,被卖入千鹤楼做小倌。只是他才被卖去不久,老鸨尚未来得及调*教,暂不接客。
这事看着简单。不过越是简单的事,越容易生乱子。江展羿与姚玄一商量,决定先派人下山,打探一下四人的底细。
夏末微凉,山间清新。唐阿绯虽坚持每天给江展羿熬两碗药,可江展羿的双腿,却一直不见起色。几唐绯起了疑,他还劝说许是药效慢的缘故。
唐阿绯懂医理,晓得即便药效慢,也不至于,慢到这种深度。而江展羿腿腹的僵硬,也是她见所未见地。唐绯暗自将此事在心中记牢,并不言说。
这一日晨,日头大好。江展羿着了一身湖蓝劲衣,去寻唐阿绯。
昨天傍晚,唐绯自告奋勇说要与云过山庄的兄弟们一齐练武。可江少侠在练武场等了一早上,却不见唐绯人影。
西院寂然,唐绯的房里头,却有异常的动静。江展羿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他正要拍门,屋内忽然传来哐当几声响,随即又是唐阿绯吃痛一叫,带了哭腔。
江展羿大惊,破门而入。然则,下一刻,他却僵在了屋门口。看着房内的唐门阿绯,江少侠头一回了悟,什么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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