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而下,天地在这一刻几乎是寂静的。
所有人,无论是左骁卫还是巡检司,甚至玄鹰司都怔住了。他们当中,不是没有人知道江辞舟就是谢容与,翰林诗会以后,朝廷上多多少少有些流言,但是谁都没想到,这张小昭王带了五年的面具,竟是这样摘了下来。
片刻,还是章庭先反应过来,下了马,朝谢容与躬身揖下:“见过小昭王殿下。”
其余人等随即下马,在雪天荒原里,齐齐向谢容与拜下:“见过小昭王殿下。”
所有人,除了青唯。
青唯看着谢容与。
那日她摘下他的面具,依稀见过他的眉眼,可惜她没看清,只记得他低眸时的温柔,而今再见,才发现他的眼尾是清冷的,甚至有些凛冽,像霜雪。
这一刻,青唯竟想起一些不相干的。
十七年前,士大夫张遇初带着一众士子投河死谏,小昭王之父谢桢也在其中,谢桢过世后,昭化帝就把谢容与接回宫中,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是故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禁中的宗室中,最尊贵的既非公主也非皇子,甚至不是当今官家,而是这个自小就被赐予王衔的昭王殿下。
青唯看着他,他的五官没有丝毫瑕疵,像误入人间的仙,却又不尽然,因为仙人是出世的,而他周身的清贵之气,只有那座巍峨深宫才能蕴养得出。
他是这样的人,这样的出身。
风扬起青唯的发丝,虽然早有预料,直到此刻,青唯才真正意识到他究竟是谁。
谢容与道:“梁大人,敢问今早刑部接到报案后,除了袁文光的证词,还有什么其他证据吗?”
“这……”梁郎中有些犹疑,“回殿下,要说有力证据,刑部除了证词,确实没有别的了。只是,这份证词不是寻常证词,它证明了崔氏在公堂上说谎,不惜以杀人罪来掩饰劫狱罪,十分可疑。何况崔氏是崔原义之女,她救薛长兴的动机是有的,劫狱当日,也确实行踪不明,单是这些,足够刑部缉捕崔氏了。不瞒殿下,刑部在来前,已传审了府上寄住的崔芝芸,之后只要把袁文光的证词与崔芝芸的比对,真相如何,自然明了。”
一旁的中郎将也朝谢容与拱了拱手:“殿下,下官心眼子直,适才说话多有冒犯,还望殿下勿怪。只是下官今日出来,乃是奉了三司、中书、与枢密院的命令,这是今早廷议的结果,官家也应允了的,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中郎将这话倒是不假,他此前怀疑玄鹰司,无非是因为江辞舟一介纨绔子弟做了玄鹰司都虞侯,又多次不按规矩办事。眼下发现都虞侯原来是小昭王,便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谢容与听他提及中书,明白过来,青唯这案子,必然是何拾青在廷议上发难,以玄鹰司办案不利为由,当众要求三司接手,赵疏势单力薄,无力相争,调梁郎中与左骁卫这两名纯臣过来,已是他能争取到得极致了。
这是此消彼长的弄权之术,谢容与很清楚。
而今他的软肋被敌方勘破,一味求进不是上策,但他可以退而求其次。
谢容与道:“二位大人所述确系事实,本王不是不理解。但是——”他一顿,语锋一转,“城南劫狱案是事实,今日崔姓嫌犯被刺杀,难道不是事实?如果二位记得,本王日前在阳坡校场就回了一名人质,掌握了当年瘟疫案的证据,这名崔姓嫌犯与瘟疫案息息相关,本王不愿将他假手与案情无关的人,谁知道你们是否被人利用,声东击西呢?”
他这话意有所指,梁郎中二人听得明白,皆是垂下眼。
“本王不愿意将崔氏交给任何人,也是这个原因,她与崔姓嫌犯有亲缘,被人利用的可能性很大,一旦本王因此失了证人,你们拿什么作赔?难道劫狱案要审,瘟疫案就不审了吗?”
最后一句掷地铿锵,梁郎中二人齐称不敢。
谢容与继续道:“你们不信任本王,本王也不信任你们,那么只剩一个办法。”
他的目光落在何鸿云身上。
他的软肋被他用计试了出来,难道何家的把柄没有握在他的手上?
此时此刻落于下风濒临深渊的又不是他!
“朝廷既然派了小章大人与曲校尉来接嫌犯,必是对他二人深信不疑。本王提议,此番护送嫌犯回京的差事就交回他二人手中。待到了京里,从各个执法衙门,即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与各个禁中军司,各抽出三人看管嫌犯,相互监督,以确保嫌犯安危。至于崔氏的劫狱案,此事梁大人不必管,回宫后,本王自会给朝廷一个交代,届时如果朝廷要令玄鹰司停职待审,本王自甘认罚。二位以为如何?”
梁郎中与中郎将互看一眼,片刻,一同向谢容与揖下:“就按殿下的意思。”
从樊州回到京城,要走大半日,到了城门口,已近申时了。
小昭王在京郊出现,左骁卫早派了人回宫禀报,城门口有御史官相迎,见了谢容与,疾步赶上来:“午前听闻殿下办完差,今日回京,官家高兴得很,命下官早早来迎,可算把殿下盼回来了。”
他们这话说得很漂亮,既没提谢容与扮作江辞舟的秘闻,也没提玄鹰司出城的因果,只当是寻常办差,把人迎回来就是。
“殿下有所不知,早上廷议上议了桩案子,与殿下的身边人有关,虽然下官等已向官家禀明殿下回宫的喜讯,但中书那头还是坚持请——”御史官的目光移向青唯,竟是不知称呼什么才好,说是王妃吧,可一介工匠之女,哪能做昭王妃呢?这二人明摆着是假夫妻,“请姑娘入刑部受……”
“她哪里都不去。”不等他说完,谢容与打断道,“她回江府。”
“刑部与中书有任何疑虑,让他们来昭允殿寻本王。”
言罢,他看向青唯:“你先回家,最迟明日,我让人把你妹妹从刑部放出来。”
青唯也看着他,她的眼眸非常清澈,目光里透露着一丝不肯躲在任何人身后的倔强。
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谢容与笑了一下,她这副样子,就像多年前,他在山间初见的那个小姑娘。
她怎么一直都不变。不像他。
他道:“回吧。我把朝天留给你。”
言罢,他没再多说什么,径自走向停歇在城门口的马车。
谢容与坐上马车,德荣早已等在车室内,身边还有昭允殿的姑姑阿岑与吴医官。
马车粼粼起行,谢容与靠上车壁,缓缓闭上眼,一口一口地吸气吐气。
渐渐地,他的呼吸一次比一次急促,明明是寒冬,豆大的汗液不断地从他的额角滑落。
旧伤易解,深影难消,五年岁月,足以将深渊拓成天堑,这是时隔经年,他第一回摘下面具,以谢容与的身份立在白日青天里,说是要释怀,可是哪这么容易释怀。
德荣拧干帕子,为他揩去额角的汗,轻声唤:“殿下?”
半晌,谢容与才“嗯”了一声。
吴医官松了一口气,忍不住责备道:“殿下也太心急了,便是想要摘面具,何必挑在这样的时候。眼下宫中一团乱,殿下还把案子独自抗下,只怕回了宫,几日都没得歇,对殿下的病情百害而无一利。”
谢容与闭着眼,哑声回道:“我是心急了些,但那时……”他顿了顿,没说下去,反是道,“左右我知道,我是病在心里。”
“哪怕病在心里,病了五年想要根治也是难上加难!”吴医官轻斥道,见他额稍与手背已是细汗淋漓,默了默,自药箱里取出半碗药,“殿下把这药吃了,好歹能安神。”
极苦的药味扑鼻而来,谢容与微微张开眼,看了药汤一眼,半晌,抬手挡开了,“不了,我得自己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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