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没外人,余菡与叶老伯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着,青唯看了眼天色,这么一会儿工夫,太阳已快落到山下头去了。
其实叶绣儿的异样,青唯昨晚就觉察到了。
昨天孙谊年一走,绣儿见庄门口站了衙差,接连打听了两回能否出庄,今早她摔坏余菡的胭脂盒,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外面要捉鬼。
青唯眼下其实很不安。自从余菡跟她说了竹固山耿常的事迹后,她十分怀疑当年山匪之死,与坍塌的洗襟台有关,而这几年在上溪游荡的灰袍鬼,也许就是山匪的唯一幸存。
青唯很想出去看看,可是一来,她不知道官府的计划,担心误中陷阱;二来,她是逃犯,除非确定此行能取得重要线索,任何一次露面,于她而言都是生死博弈。
余菡嘴毒,吵到末了,激得叶老伯心里头一团火,他连连拄杖,“一个小丫头片子,不过溜出去这么一会儿,小夫人就要咒她死,还说糟老头子不心疼她!”叶老伯狠狠一叹,径自往屋门走,“罢了,老奴亲自出去找,等把这丫头片子揪回来,小夫人要打要罚,看着办罢!”
“你去!你且快去!”余菡的嗓子又尖又细,“我可告诉你,那山里头的鬼,可都是冤鬼!冤鬼到人间来,那是要跟人索命的,前晚绣儿刚被那灰鬼掐了脖子,你们是一个也不长记性!眼下好了,上赶着送命去,快些去,大不了姑奶奶多备两口棺材!”
叶老伯回过头来:“什么冤鬼索命!小夫人要咒我们爷孙死在外头就直说!”
余菡叉着腰,冷声说:“这话我还真不是咒你,消息真真儿的,只有我知道!鬼是冤鬼,死是枉死,当年竹固山山匪被杀,里头另有内情!泼天的血从上溪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渗进十八层地狱,整个阎罗殿里挤满的都是冤魂,你现在出去,就是要从这血上淌过去,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她戏班子出身,吊高了嗓子说这鬼鬼神神,一字一句都冷进人骨子里,外间暮色侵人,屋中几人听她说完,全都息了声,连叶老伯都哑了嗓子没敢挪步子。
半晌,还是青唯问:“什么内情?”
此前余菡提起竹固山山匪,可没这么提他们是冤死的。
余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一甩帕子在侧边的椅子坐下,“你们别管,反正,是我那冤家告诉我的。”
然而她这句话并不能搪塞屋中几人。
竹固山山匪之死,对外人来说,只是朝廷的一次剿匪,可对土生土长的上溪人来说,他们中,有些人的亲人、故友,也许就死在那次剿匪中。
屋中静悄悄的,众人都等着余菡往下说。
余菡也憋不住,她环顾周遭,伺候的丫鬟、吴婶儿、叶老伯,除了一个江唯,都是自家人,江唯是绣儿她表姐,也算半个自家人。
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余菡不打算瞒着了,“我从前不是跟你们说,洗襟台下的人死的太冤了,所以朝廷杀了山匪,想要以命换命,请阎王爷改一改生死簿,让洗襟台那些士子们重回阳间么?”
青唯点了一下头,这话她记得。
“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是我那冤家早几年告诉我的。”余菡道,“昨儿那冤家不是来瞧我么?我听说外头要捉鬼,就顺道问了问这事,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其实余菡问起这事,也就图个新鲜好奇,然而孙谊年情到浓时,什么都顾不得了,听余菡这么一问,他就把什么都说了。
余菡问:“当年朝廷建洗襟台,在各地遴选士子登台,这事你们知道么?”
这事没人不知道。
余菡接着问:“那你们可知道,咱们上溪,也有读书人被选中登台了?”
这话出,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还是吴婶儿道:“这事我好像听说过,是不是……一个商户的儿子?”
“正是了!”余菡合掌一拍,“登上洗襟台,这是多大的荣光?每个地方的名额就那么些个,要是家中有人被选中登台,那可是祖坟上冒了青烟,要敲锣打鼓摆宴庆贺的!可咱们上溪,就这么悄么声的出了个登台士子,你们说这事奇不奇?还有更奇的呢!你们道那士子姓什么,他姓蒋!”
青唯听到这个蒋姓,脑子嗡鸣一声。
她才跟余菡打听了竹固山山匪的事,记忆清醒得很——当年洗襟台塌,头一个将山匪告到官府的,就是一户姓蒋的商家。
吴婶儿也想起来了,“城东头有个做买卖的蒋家,前几年他们家大儿子死了,后来都不怎么跟外人来往。敢情他们家大儿子,是死在洗襟台下了?”
青唯道:“这户蒋家人,就是当年把竹固山山匪告到官府的的蒋家人?”
余菡捏着帕子指她:“你可问到点子上了!昨儿老爷跟我提起这事,我也是这么问的。”
彼时孙谊年刚从余菡身上下来,敞着袍子餍足地躺在地上,听余菡这么问,他直勾勾地看着顶梁,哼笑一声:“这个蒋家,谁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实话呢?那耿常擅结交,讲义气,当年那些常在竹固山下往来的商家,哪个跟他不是拜把子的兄弟?洗襟台坍塌前,蒋家老爷还上山跟他吃过几回酒呢,结果洗襟台一塌,蒋家人翻脸不认人,转头就把耿常告到官府了。他说耿常劫了他的货物,杀了他的家丁,其实官府根本没找到切实证据。不过呢,他家儿子死在洗襟台下了么。洗襟台塌,这在当时跟天塌了似的,连先帝爷都亲自到了陵川来,所以官府对这些伤亡的士子家眷,难免偏听偏信一些,加上后来竹固山的二当家下山作乱是真的,县衙就去禀了驻在附近的官兵……”
孙谊年说到这里,连声音都飘忽起来,“没请诛杀,真的,只是请他们帮忙管管。不知道为什么,黑压压的官兵一夜之间就来了,我到现在都记得耿常当时死不瞑目的眼,他好像在告诉我,他是冤枉的……”
……
青唯听完余菡的转述,心中愈来愈沉。
蒋家人的儿子被遴选登洗襟台,徐述白当年也被选上登洗襟台。
洗襟台修成前,蒋家人常上竹固山吃酒,徐途在生前,也与耿常往来甚密。
青唯虽不确定这些线索都指向什么,但她知道,蒋徐二家这几个雷同的地方,绝不可能是巧合。
她眼下几乎可以确定,竹固山山匪之死,确实与洗襟台坍塌有关。
她来上溪,没有来错地方。
余菡道:“眼下你们知道了吧,今夜官府要捉的鬼,那可都是冤鬼厉鬼,一旦绣儿撞见它们,有命回来必然是路上遇到了菩萨,可这深更半夜的,哪这么多菩萨!不说了,吴婶儿,你这就把绣儿失踪的事告诉门口的官差,让他们去找,回头老爷要罚——”余菡狠一咬牙,“活该她挨板子!”
吴婶儿“哎”一声,还没走到门口,青唯道:“我出去找她。”
余菡一愣:“你说什么?”
青唯话说出口,心思也定了,“我适才在荒院附近仔细看过,脚印很新,她应该刚出去不久,我脚程快,我出去找她,一个时辰内,必定能把她寻回来。”
言罢,她不等余菡答应,离开正屋,径自回了后院自己的屋舍。
余菡跟屋中几人面面相觑,片刻跟出来,在青唯屋舍前问:“你找她?天这么黑,你怎么找她啊?”
青唯很快从屋里出来,她换了一身男装,茂密的长发束成髻,腕间还搭着个黑衣斗篷,“我有我的办法。”
余菡不是不信她,那日灰鬼出现,这个江唯非但去追了,隔日一早还能平平安安回来,是个有本事的人。她能去找绣儿最好了,她把她找回来,绣儿非但不用受罚,等这封山的禁令一解,还能立刻去东安府帮她挑新到的布匹和首饰,绣儿的眼光,她最信得过。
余菡又问:“门口守着官差,你怎么出去啊?”
青唯将斗篷罩在身上,只道是没有趁手的兵器,勾手将门前挂着的桃木剑摘下,压低帽檐往荒院走,扔下一句:“翻墙。”
天还没全黑,但暮色已经很浓了。
青唯借着风灯的光,在荒道上辨认叶绣儿的脚印。
其实她此番出来,并不是为了叶绣儿,而是为了灰鬼。
官府布下天罗地网要擒他,青唯不知道他能不能逃脱,一旦他被捕获甚至擒杀,那么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就断了。
青唯并不盼着今晚就能从灰鬼嘴里套出山匪之死的真相,只要阻止官府擒住他,一切就能从长计议。
虽然冒险,但很值得。
庄子后的山道只有一条,绣儿的足迹在道上一直有迹可循,上溪除去环立的深山,统共就那么大一丁点地方,青唯循着叶绣儿的踪迹,不多时就到了城中。
上溪近日设了宵禁,到了这个时辰,许多铺子都摘牌关张了,街上静悄悄的,青唯唯恐引来巡逻的官兵,扔了风灯,跃上一处屋顶,朝四下望去。
这里是城中偏西的地方,县衙就在不远处。
叶绣儿出来前,自称是摔坏了余菡的胭脂,心里愧疚,不买盒胭脂回去,她没法交差。
青唯很快找到胭脂铺子,跃下屋檐,尚未靠近,果然看到叶绣儿拎着一只竹篮,从铺子里出来。
青唯想了想,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放轻步子,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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