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剑七十两白银,刀便宜一些,五十八两。适才客官买剑,给了在下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余下只要十八两。”
朝天选好刀,到了柜台,许掌柜一边拨着算盘,一边把账报了一遍。
德荣放了两锭十两的银元宝在柜上,许掌柜收了,正要找,德荣道:“掌柜的不必找了,我家公子想跟您打听些事。”
眼前的客官出手阔绰,许掌柜听他这么说,哪有不应的,“贵客只管问来。”
“是这样,我家公子是中州人士,到陵川来拜访故友,打算买些书画相赠。早就听闻留章街一带书画铺子繁多,不知道哪家最好。”
“几位真是问对人了,在下在条街做了六七年买卖,跟附近铺面的掌柜都很熟。如果单论书画,墨香斋,拾山楼,都藏有名品,要论哪家买卖做得最好,没一家能跟顺安阁相比。”
德荣道:“可我们听说顺安阁卖的书画大都出自自家画师之手,我家公子担心买不到珍品。”
“客官说得不假,顺安阁的确雇有画师。”许掌柜道,“哎,这事还得从头说起,其实顺安阁最早只是个寻常笔墨铺子,六年前朝廷不是修筑洗襟台么,陵川崇文之风渐兴,普通百姓人家,但凡家中有几个余钱,无一不想买墨宝的。顺安阁那郑掌柜脑子灵光,想着百姓们买书画多是为了附庸风雅,并不舍得花大价钱,当即雇了几个擅画的书生在他的铺面上写字卖画,又定期在铺子里操办诗会,召集文人雅士赋诗唱和,就这么,顺安阁的名声就打了出去,且他家卖出去的书画价钱不贵,但是盖了顺安阁的戳,受人认可,一时间人人都爱到顺安阁买画。
“客官担心在顺安阁买不到珍品,叫在下说,倒不必有这个顾虑。这几年顺安阁名声不减,许多名家雅士都愿意将自己的画送到那里寄卖,阁中更有一月一度的诗画会,掌柜的但凡得了珍品,都会在诗画会上将珍品拿出供人鉴赏出售。客官知道的,陵川四面环山,近几十年山匪虽多,回溯百年前的前朝,也是隐士名家最向往的归隐之所,出过许多书画大师,也有许多珍品流落民间,客官想买好画,不如去顺安阁问一问,讨个月底诗画会的座次,到时想必不会失望。”
许掌柜介绍得详尽,德荣听他说完,回头跟谢容与请示,见谢容与点了点头,于是道:“原来如此,多谢掌柜的,我们这就去顺安阁看看。”
许掌柜忙说客气,将他们送到铺子外。
谢容与要务缠身,今日舍得出门,自然不是为了给朝天买刀,买刀只是顺便,目的就是为了打听这个顺安阁。
卖登台名额的人是曲不惟,谢容与知道,奈何他手里没有实证,无法直接彻查这位军候,何况此案关乎洗襟台重建,如果现在就挑破,反倒掣肘重重。
谢容与后来反应过来,依照岑雪明的缜密性情,竹固山上没理由余下葛翁一个活口,恐怕是洗襟台坍塌后,岑雪明担心曲不惟会让自己背黑锅,故意留的后路,这也解释了孙谊年为何会知道曲不惟——岑雪明故意告诉他的。
岑雪明既然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留了证人,那么他必然会留下更多证据。
谢容与于是辗转追查,发现岑雪明在失踪之前,曾到过顺安阁数次,这才起意来了留章街。
顺安阁经几年经营,眼下已经是一间门庭开阔的楼院,楼中竹屏典雅,方灯长案,不像商铺,反倒像专供品茗鉴画的雅阁,郑掌柜正在收拾画轴,一见谢容与几人,连忙迎上来,“贵客里边请,贵客是看画还是有画寄卖?”
德荣道:“我家公子想要挑几幅珍品。”
“不知是什么样的珍品?”郑掌柜问道,“山水写意,人物工笔,闲情逸趣,亦或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德荣道,“是这样,我家公子是中州人士,到陵川来拜祭故友,这位故友生前喜好收藏字画,听说曾数次光顾顺安阁,我家公子不拘着买什么样的画,只要是故友喜欢的即可。”
郑掌柜只道是眼前几人非富即贵,想来结交的必定是大人物,不过他在这卖了数年书画,见过的高官贵胄可谓不少,于是道,“敢问阁下的故友是姓甚名谁,阁下如果方便告知,在下可以查一查往年的账簿。”
谢容与道:“他姓岑,叫作岑雪明。”
郑掌柜愕然道:“原来是致仕的通判大人,大人竟过世了?”
洗襟台坍塌以后,陵川太乱了,外间不知岑雪明失踪,朝廷亦不会对外说,所以常人只道他是卸任了。
郑掌柜想了想,唤来一名伙计,吩咐他去取昭化十三年的账簿,随后把谢容与几人引至一旁的雅阁,为他们斟上茶。不一会儿,伙计就把账簿取来了,郑掌柜翻了翻,“客官说得不假,岑大人致仕前,的确到敝阁来买过几幅画。”
青唯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还记得是什么画吗?”
“是年九月。至于是什么样的画,在下实在是记不清了。他买的画都不贵,画师也名不见经传,叫‘漱石’。”郑掌柜指着账簿上的“漱石”二字给青唯与谢容与看,“这位画师应该只是拿过几幅画到顺安阁寄卖,否则在下不会对他没印象。阁下如果想知道通判大人生前买哪些画,不如到他的故居去看看,那里说不定还收着漱石画师的画作。”
青唯问:“掌柜的能否把岑大人的买画记录抄一份给我们?”
“这个自然。”郑掌柜说着,吩咐伙计过来抄录,抄完相送谢容与几人去楼阁外,一边说道,“待阁下确定通判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画作,尽可以与敝阁说,敝阁雇有不少画师,擅长多种画风,必能画出岑大人生前所好。哦,是了,”郑掌柜说着一顿,给身旁伙计使了一个眼色,不待片刻,伙计便取来了一份请柬,“敝阁这个月末有诗画会,到时会展出不少奇画名画,阁下若有兴趣,尽管来看。”
德荣将请柬收了,“多谢掌柜的。”
甭管顺安阁布置得如何风雅,说到底还是做钱财生意,诗画会说白了就是放出珍品价高者得,郑掌柜毕竟是买卖人,见了谢容与这样的出尘风华,只当是遇到了金主,生怕他不来诗画会,殷切地将他送出楼外,热忱道:“几位既是从中州远道而来,不如去尝一尝陵川特色,锦东里那一带的食馆名头是响,多少有点唬人,味道其实一般,在下知道一家,去留章街不远,叫‘月上食’,顺着前面街口出去,穿两个巷子就到。这家的菜肴样样好,尤其是芋子烧,做得尤其正宗。”
青唯一愣:“芋子烧?”
“正是呢,这道菜其实源于陵川山匪。早年陵川穷,山匪没肉吃,便把芋头拿烈火一烤,洒上盐,权当鱼肉吃,火候由难把控,能做正宗的不多,‘月上食’这家做得最好,再佐上一壶烧刀子,人间美味。”
一方一俗,匪多了不是好事,但久而久之,也成了新俗。
青唯记得当年在辰阳,岳鱼七也常烤了芋子来吃,配的就是烧刀子。他说他小时候没吃的,在陵川山间扒树皮,后来被岳翀捡回去,塞给他一个烈火烤出来的芋子,他觉得天人吃的珍馐也不外如是了。
青唯很想去月上食,再尝一尝芋子烧的滋味,但她知道谢容与办事一刻不拖,他今日既是为了查岑雪明而来,得了岑雪明的买画记录,眼下自该赶去衙门。
外间暮色缭绕,白日的热浪被这暮色浇退,四下起了风,有些凉。
德荣套了马车过来,到了近前,从车室里取了两身遮风的斗篷,递给谢容与,问,“公子,眼下去衙门么?”
谢容与接过斗篷,看青唯一眼,正要开口,忽见青唯眉心微微一蹙。
她似觉察到什么,蓦地回头看去。
正值掌灯时分,长街中的铺面上灯的上灯,招呼客人的招呼客人,往来行人不算多,一眼就能望到头,什么异样都没有。
可是她适才明明觉察到不对劲。
似乎那一瞬之间,有什么人正盯着她。
谢容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也是什么都没瞧见,但他知道小野的感官一向灵敏,吩咐道:“朝天,你过去看看。”
朝天应了一声,提着新刀就要长街的另一头去,青唯拦住他,“算了,你的伤刚好,可能是我瞧错了。”
她感官敏锐,目力也好,只要被她觉察,几乎没有人能逃脱她的视野,她反应都这么快了,可街巷中一点异样都没有,可能是风起时的错觉吧。
青唯说着就要上马车,“去衙门吧。”
谢容与却拉住她,她身上青裳单薄,他将手里的斗篷兜开,罩在她的肩头,温声问:“去衙门么?”
青唯问:“不去么?”
谢容与帮她系斗篷的系带,“小野姑娘不是想去月上食吃芋子烧么?”
青唯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容与淡淡笑了笑,却反问:“是啊,我是怎么知道的。”
温小野有时候实在好猜。
芋子烧是要佐烧刀子的。
去年她刚嫁给他,身上永远揣着一囊烧刀子。她那时与人疏离,一心只想找岳鱼七,她自己又不嗜酒,这一囊烧刀子是孝敬谁的,不用想都知道。
青唯有点恼,她都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他不提也就罢了,他这么一提,她就更想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谢容与看她一眼,“你说呢?”
但凡她有要求,他什么时候不答应了。
月上食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
谢容与朝她伸出手,“乘马车过去,还是一起走着去?”
夜色正好,华灯初上,风是大了点,但是穿着斗篷呢,一点不冷。
青唯将刚买的重剑往朝天手里一塞,几步追去谢容与身边,“走着去!”
几人的身影渐行渐远,适才长街一间铺子后绕出来一人。
这人也罩着斗篷,身形修长挺拔,手里还拿着一支竹笛,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盯着远处青唯的背影,只见她跟在谢容与身边,雀跃无比,夜风拂开她的斗篷,露出两人相牵的手,长街里的人再忍不住,非常嫌弃地“啧”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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