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劳伦斯街和凯瑟琳街交叉的转角,是家“吉米张”三明治店。店面是19世纪末的老式红砖房,门前几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浓荫蔽日,带来夏日少有的清凉。树荫里摆着几张小桌,三三两两坐着吃饭的都是暑假班的学生。蒋捷站在树下,感受轻风小心掀动发梢,天空是片一尘不染的蔚蓝。
和小钟约好一起吃午饭,那个家伙果然是迟到的恶习不能改。小钟的全名钟家强,是台湾来的留学生,以前蒋捷在唱诗班弹琴的时候,两个人就认识。去年复学以后,恰好小钟的室友毕业,蒋捷就搬进他的公寓,分担房租。那是间离学校很近的红砖房的二楼,到“吉米张”也就十分钟的步行。小钟最近坠入爱河,一到周末就提出二人世界的申请。那两个人办事偏偏不分场合,不管卧室,客厅还是厨房,兴致来了就地解决,蒋捷不躲都不行,常常无家可归。还好暑假开始以后,实习生的工作让他忙得废寝忘食,周末几乎都在加班。
二00一年五月,因为中途休学一年,本来应该毕业的蒋捷结束了大三的学习,幸运地给投资界的“金手指”史蒂夫尚金钦点,进入尚金的公司做暑假实习生。尚金的手下个个是行业精英,多少都带着点心高气傲的脾性,不屑指导新人。蒋捷谨言慎行,凭着天生聪慧和过人才干,很快摸出门道,六月中的一份地产投资计划书更让他脱颖而出,被尚金破格提升为临时私人助手,实际是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尚金亲自带实习生的消息不胫而走,让业内专家对这个叫蒋捷的男孩更加好奇。尚金是有名的工作狂,没有他的允许,蒋捷不得离开。就连独立日的公众假期,蒋捷也没抱幻想休息,不料,尚金意外让他正常休假:
“小伙子,现在大家都在看你,你要在我这里倒下了,多少人得恨我糟塌人才啊!”
蒋捷太了解小钟,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打电话约他出来吃午饭。这家伙迟到这么久,看来家里肯定是有人了。蒋捷再看看表,快一点了,肚子饿得抽筋,小钟终于满头大汗地出现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等了很久了吗?”拉着蒋捷往店里走,“你去找桌子,我去买,我请客。”
“噢,好,你知道我要吃什么?”
“呵呵,你这种竹杆的双胞胎,肯定是吃全蔬三明治还不要起司。”
蒋捷笑了笑,去找座位。小钟外表大咧咧,其实把自己的习惯摸得很透。东西很快买过来,小钟把蒋捷的份推到他面前,他没给蒋捷冰饮,而是给他要了杯水。
“有女朋友以后,心都细了。”蒋捷感激地笑。两年前落下的毛病,一喝凉的就咳嗽。
“切!你少损我,我本来就细心。”小钟看了蒋捷一眼,不满地说,“尚金把你当机器用啊?你都能在竹杆后面藏身了,怎么瘦成这样?”
“唔,总是忘吃饭,”蒋捷咽下口中的东西,喝了口水,“要学的东西数不清,事情越做越多。”
“本来还挺妒忌你的,现在看来,我比你幸运多了,唉,有女朋友的感觉真叫爽啊!”
“天天呆在家里多没意思?不去找些节目,露营,钓鱼,游泳啊什么的。”
“切!”那是小钟的口头语,“你个GAY,还教我怎么泡妞?这不是班门弄斧吗?你知道怎么追女人?别说女人,我看你连男人也不会追。你这模样的,一定从小就很多人喜欢,都是人追你,你是一点追人的经验都没有。”
“闭嘴吧!你当人人都象你?天天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这是免费教你,还不听?那个贺仲言,虎视眈眈盯着你很久了!你还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
“谁?”
“又装蒜啊?芝城华商会的主席贺仲言!别跟我说你不认识,我都看见过他送你回家。”
“噢,是他。那是我们的师兄,系里用他的名字做基金......”
“行了吧!蒋捷,你就装傻吧!贺主席要是对你没意思,我出家做和尚。”
“停!”蒋捷放下手里的东西,做了暂停的手势,“真后悔找你出来吃饭。”
“一说这个你就急,蒋捷,你是不是心里有人啊?”小钟难得地严肃起来。
蒋捷心里翻动了一个小角,脸上却笑了,“有谁啊?我说心里的那人是你,你信不信?”
“什么?”小钟挠挠后脑勺,“我要是GAY,肯定也喜欢你这样的,呵呵,也许我应该试一试......”
蒋捷一巴掌招呼上他的脑袋,“口无遮拦,小媛知道你这么说还不阉了你!”
“她知道就是你说的,我跟你没完!噢,对了,”小钟的“总汇三明治”说着话就不见影儿了,忽然想到什么,说,“我想小媛在我们那里住几天,行不?”
“嗯,”蒋捷眉毛也没抬,“她的东西都搬进去了吧?我能说不行吗?”
“嘿嘿,”小钟一脸讨好的笑容,“幸亏你不喜欢女人,又聪明,又漂亮,还会赚钱,好女人都得给你抢走,我真得做和尚啦!”
“小媛的室友约我们去钓鱼,你去不去?”小钟把两个人剩下的扔进垃圾箱。
“我又不认识他们,不去了吧?”
“怎么不认识?那个一口北京腔的女孩,叫傅文瑜的,你还跟她聊过天呢!”
蒋捷的一条眉毛不经意挑了下,是的,那个操着一口京腔的高个子女孩,曾经惊讶地对他说过:
“中南海?你的朋友在中南海长大的?真的假的啊?”
“北京好玩儿的地方多了去了,你要是真有兴趣,我给你当导游!”
“什么朋友啊?很特殊吧?好象因为他,你对北京才格外好奇。”
对的,北京。那个和芝加哥有着相同气候城市,冬天多雪,春天风大,夏天酷热,秋天最美,一眨眼就没影儿了!蒋捷,真想,真想带你回去看看。他这么跟自己说过的,那个和他渊源至深的城市,叫北京。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因为一丁点儿的联系而专心,如同看见贝壳会想起大海,看见骆驼会联想到沙漠,为什么生活中那么多的词语,会让他想起,那个在心底藏了很久很久的名字......周正......你在哪里?做着什么?为什么我们在相同的城市行走,却没有一次相逢?好象分别在自己的小宇宙里生活,而宇宙之间,却隔着永不相见的距离。
小钟送蒋捷出门,一边走一边抱怨小媛是多么多么的三八。蒋捷回家里收拾了两件衣服的时候,小媛见他就极力鼓励跟他们一起去钓鱼。
“文渝最怕晒太阳,你不去,她肯定不会去啦,那人少少没意思!蒋捷你一定要去噢!”
蒋捷笑着点头,“我当然不想扫兴,去就去吧!”
“对嘛,对嘛,就知道你最好了,文渝还找了关于北京的书,要我给你带过来,我就说,要给你亲自给嘛,对不对?”
“你说她怎么这么爱管闲事?自己都没人要呢!还替别人操心。”
小钟想着小媛那副媒婆脸,就觉得很没有面子。
“怎么这么说?我看你给小媛吃得死死的,少在我面前惩强了。”蒋捷停下脚步,“我走了,钓鱼的时间地点你打电话给我好了。”
看着小钟折回去,他转身迈步走上绿荫环绕的人行道。心里想着,也许该买一辆车,这样搭公车真的不方便。一年多来,他自己也攒了点钱,因为那个地产投资的计划被采用,也会因此赚一笔不小的佣金,大概够付最后一年学费,买辆二手车也是可能。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茂密树冠,金色光线闪烁在暗绿枝叶间。蒋捷站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抬头看着树木间露出的一片夏日淡蓝耀眼的天空。出神间,直觉身边不远出有人好象也在看着自己。他扭头看过去,路边停了一辆黑色的林肯,车窗是黑黑的反向玻璃,看不见里面的人。蒋捷的心瞬间收紧,呼吸也不自觉地屏住,目不转睛地,一时之间,却不知如何是好。车窗慢慢摇了下来,露出的,是一张斯文的脸,贺仲言。紧缩的心一时不能放松,失望却象细流四肢百骸漫延。蒋捷走过去,低身支着车窗说:
“你怎么在这儿?”
“我去芝大办点事情,恰好看见你,去哪儿?我送你?”
蒋捷四周看了一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天上有什么好东西,你看得那么出神?”
贺仲言摇上车窗,微笑着问。
蒋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说,“暑假根本没什么人在学校,你有什么事好办?”
“呵呵,”贺仲言不好意思地讪笑,“我自首,好几天没看见你,很想你,所以过来看能不能遇上你。”
他知道蒋捷不喜欢和自己有什么来往,连忙转了个话题,
“看我的新车怎么样?”
蒋捷的脸色缓了缓,前后看看,“还不错,怎么好端端要换车?”
“上次你冲一辆黑色林肯看了好几眼,是很喜欢吧?你看,你说老头子才用司机,我就自己开车过来找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牢记在心!”
“嗯,”蒋捷心里也在琢磨,有时候拒绝一个人真是难事,尤其碰上这种锲而不舍,拿碰钉子不当回事的,“不用司机是怕你老婆打听你行踪吧?你怕给人看见,连普通玻璃都不敢用,遮遮挡挡的,有意思吗?贺仲言,我们都不是小孩子,别玩游戏了。”
“蒋捷,”贺仲言的脸上有些尴尬,“你误会......”
“我也希望一切都是误会,你要是答应不再往别的方面胡思乱想,我们还可以做朋友,我要回家,你认识路,送我回去。要是你不明白我说什么,还这么死缠烂打,我现在就下车,以后也不会再让你找到。”
蒋捷也算是退了一步,他觉得想和贺仲言一刀两断,断个干净,那样的难度太大了。精明如贺仲言,肯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才有继续的可能性。蒋捷几乎断定,他会立刻开车送自己回家。贺仲言的确那么做了。
不是不想断,是断不了;不是不想留,是留不住。蒋捷心想,既然自己不能解决,不如做些别的分散精力。工作要进行,假期要享受,姐姐的儿子,小强,大概也在父母家的客厅玩着火车等自己呢!有没有爱情,生活不都要继续吗?他深深呼吸,却还是能感到心灵角落里,那若即若离的丝丝疼痛。原来,嘴上说说真的比实际去做容易多了,蒋捷开始若无其事地跟贺仲言聊天。一尘不染的天空,等待着不知逗留何处的云彩,一直都在等。
蒋爸爸和蒋妈妈在厨房里忙着,检查着锅里滋补的汤水。
“餐馆的菜快送过来了吧?”蒋妈妈问老公。
“快了,老陈刚打过电话过来,就差最后一个,小捷爱吃的。”说着,他贴近老伴的耳边,低声问:“你问他今天送他回来的人是谁了吗?”
“这怎么好问?他要是想告诉我们,自然会说。”蒋妈妈的兴致不高。一年前蒋捷因为病发症,反复几次入院,虽然他们也不敢问始末,多少也猜到是因为那个叫周正的男人。能健健康康活着比什么都强,爱男人还是爱女人,管他呢?妈妈叹了口气,只要他别破坏了蒋敏的幸福,怎么都好吧?
透过敞开的窗口,能看见客厅里小强和蒋捷玩得正开心。小强一岁多,是个胖乎乎的小金刚。上个星期,刚刚学会叫妈妈,这会坐在蒋捷的大腿上玩飞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一句:
“妈咪!”
“不是妈咪,是舅舅!uncle,叫我舅舅。”
小家伙盯着蒋捷看半天,又叫了一声:“妈咪。”
蒋捷给惹笑,
“我和你妈咪有这么象吗?姐!”他冲着在一边找尿布的蒋敏说,“你儿子叫我妈咪呢!”
“他现在管谁都叫妈咪!”蒋敏一边帮小强换尿布,一边跟蒋捷说话,“我就希望他快点儿学会叫奶奶,我婆婆等眼睛都红了。你知道林源他们家,几个老人都看着他呢!”
林源出身比较复杂的大家庭。林源的妈妈是林老爷子的原配,上面有两个哥哥,却是阿姨生的。妈妈和阿姨都生活在一起,两个哥哥都已结婚生子,却都是女孩儿。林家很传统,重男轻女的观念比较深。小强这个长孙的诞生,的确是让林老爷子老太太高兴到不行,满月酒包了唐人街最大的酒楼,隆重非常。
蒋捷看着蒋敏把小强抱在怀里,哄着说:
“别累着舅舅了,妈咪跟你玩好不好?”然后转头问他说,“爸爸在厨房给你炖了汤,实习生的工作那么忙?你看你都累脱型了。”
“慢慢会好,刚开始要学的东西太多。”
蒋捷看着姐姐逗孩子玩。蒋敏的身材早就恢复,长发在脑后挽着,别了一支亮晶晶的水钻的发夹,露出修长白晰的颈项,小巧的脸庞,坐在那里,非常漂亮的侧脸。
“今天送你回来的,是贺仲言吧?”蒋敏哄着小强,姿势不变,头也没回地问他。蒋捷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
“他有捐助芝大的奖学金。”
“普通朋友?”
蒋捷点点头,没说话,他终于知道爸爸妈妈躲在厨房里嘀嘀咕咕,搞什么鬼了。蒋敏却压低了声音说:
“我不会跟爸妈说,可你知道吗?蒋捷,他在香港是有家的,儿子都快要上学了。”
“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捕风捉影了?你当全天下的男人都是同性恋?”
“不是,”蒋敏的手伸过来,盖在蒋捷的手背上,鼓励性地拍了拍,“姐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咱蒋捷值得更好的男人!”
蒋捷苦笑出来,“说得跟嫁女儿似的,姐,你别跟个老太太一样说话,行不行?你儿子才一岁啊!”说着,伸开双手:“来,让我再抱小强一会,你都很少回来,我想看我外甥都看不到。”
蒋敏知道蒋捷不喜欢拿这个话题做文章,也就不再提,
“我也不是想回来就能回来,平时过节的时候都得在林家,偶而回来,你也不在。”
“他们家的规矩那么多,你能适应?”
蒋敏自信地回答,“总不能一味地被动去适应,还是要争取做那个订规矩的人啊!你看着他,我去给他拿奶瓶,他快要比你吃得还要多了。”
蒋捷接过小强,看着站起身离开的姐姐。嫁进林家对她而言,果然是最好的选择。她既温柔又坚韧,一方面是个孝顺儿媳,贤妻良母,另一方面谁也没有能耐欺负她。别人看来复杂的家庭,看来她游仞有余呢!
“姐夫最近也很忙?怎么还没回来?”
“我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最近都在吉荷路那里上班。那附近的交通不好,高峰期堵得厉害。”
“他的办公室不是在弗洛斯路吗?”
“外借给什么部门吧?我不清楚。”
蒋捷让小强叉腿坐在自己的脖子上,心里却在寻思,吉荷路,联邦调查局的办公大楼正在那里。楼下传来停车的声音,应该是林源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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