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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点滴幸福

    额头上一直贴着温暖的柔软。迷糊地睁开眼,一双浅灰眸子近在咫尺。满室光亮中,他一直噙着浅浅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啼声,这么亮堂的天色,肯定不早了。脸有些发烫,这是我在有了小什后第一次睡到这么晚。有多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宁了?

    漱洗后,跟他一起吃过早饭。敲门声响起,一个恭谨的年轻声音传入:“师尊,陛下派人来告之,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师尊处。”

    我笑了,就知道姚兴会来。他还算够人情味了,给了我们完整的两日后才来。罗什开门出去,门口那个恭谨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还说,希望能见一见——师母。”

    “师母”这两个字咬得犹豫不决,听上去很别扭。我笑一笑,继续在房里叠被子。

    “僧肇,你随为师进屋。”罗什叹了口气。

    我奇怪地望向房门。这两日,无论他的弟子送什么东西,都是他到屋外接,从没有让一个人进来过。

    一个年轻的僧人局促地踏进屋,站在窗口阳光透进的地方半垂着头。我打量一下,年纪不超过二十。眉清目秀,身体单薄,阳光照耀下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

    “艾晴,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罗什走近我,向我介绍他。

    我点头。我知道他。罗什到了长安后收徒三千,人才济济。其中最有才干的被称为什门四圣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汉人弟子中,他跟随罗什时间最长,受益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论文,后人合编为《肇论》,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仅三十一岁便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为。

    正打量着这位留名后世的年轻僧人,听得罗什轻声说:“狗儿,你以见母亲之礼跪拜吧。你的命,便是师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时猛地抬头!不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僧人,已经看不出当年抱在手中的模样了。狗儿?僧肇便是我当年收养的狗儿?

    “师尊!”僧肇失去镇定,朝罗什颤抖着声音问,“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师母?当年在姑臧受我亲母所托,饥荒之中救我一命的师母?”

    罗什凝重地点头:“所以别人可不认师母,唯独你不可以。”

    “师母!”僧肇突然跪地而泣,“狗儿感激师母救命之恩!若非师母,狗儿也与父母一道葬身灾乱之中,更不会拜在师尊门下习法。”

    我含泪将僧肇扶起,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从我走后,罗什将他带大,顺理成章地拜了罗什为师。难怪僧肇跟什门十哲其它人比起来年纪最轻,却是得罗什真传最多的大弟子。这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与罗什,不但是师徒,更有父子之情。

    与僧肇再说了会话,姚兴马上要到了。罗什牵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里待了两天,现在才走出房门。之前浑浑噩噩之时,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在草堂寺里与他相见后,他拥着我走了不到一刻钟。可见他的住所离草堂寺不远,但却不在寺内。

    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眯眼打量这个庭院。是个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边是松柏,一边是腊梅,种满各色花卉。正是腊梅花开时节,幽香阵阵,袭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边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轴线上是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主屋,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两侧厢房也很典雅华美。

    路上有仆人在打扫,还有僧人进出,看见他牵着我的手,都面带惊诧。罗什吩咐仆人唤我夫人,僧人唤我师母。理家之事,日后由我来做主。他带着我走进主屋的会客堂。正中设一张非常考究的罗汉榻,两边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几案。案桌上供奉着佛祖像,袅袅檀香烟霭升起,整间屋子清香淡雅。

    跟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住得这么豪华。他的传记中说他“不住增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姚兴待他,的确是非同一般。

    想到姚兴,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问罗什:“那日在草堂寺大殿,你向我走来时姚兴曾经拦住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拦你了?”

    罗什意味深长地一笑,凑到我耳边说:“有二小兒登吾肩,欲鄣须妇人。”

    我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瞪圆了眼:“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他淡淡地笑:“即便罗什不这么说,你以为后世的刀笔之吏会改写这段话么?”

    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他无论对姚兴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惊世骇俗的记载。唉,只是心中仍旧有些不舒服。看他风清云淡地毫不在意,想想又释然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后世总会这样写。所以,何须在意呢?

    僧肇进屋,低声告诉我们姚兴即刻到了。罗什点点头,带着我们出门,站到院落门口等候。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车轱声纷纷响起,大队人马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而来。正中是一辆明黄的豪华马车。到了院门口,几个太监拥上,搀扶着姚兴下车。

    罗什恭敬地合掌鞠礼,我那日学过宫廷礼仪,该行跪礼。正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却被罗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礼。姚兴对着罗什合掌回礼,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得知,他早就不记得之前已经见过我一次了。

    坐进客厅的上座,僧肇奉上茶。姚兴哈哈笑着:“不知朕此刻前来,是否打扰了国师。”他对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一眼,颇有深意地说,“朕可是听说国师自前日将此女带走,一连两日不曾出屋。”

    罗什微微一笑,颌首道:“陛下可知当年在凉州时,罗什曾经有妻?”

    “朕略有耳闻。听闻国师之妻虽是龟兹公主,却是汉女。温文娴淑,才慧过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难产仙逝。”

    罗什眼光飘到我身上,微叹口气,含糊地说:“罗什与妻,乃因缘和合之果。历经几十栽风雨,本相约地狱再见。佛祖垂怜,让罗什有生之日再见吾妻,已是宽怀。”

    姚兴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罗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难怪法师在讲经时有如此惊人之举,原来此宫女与法师之妻相貌酷似。法师乃至情之人,这么多年依旧记挂于心,朕实在钦佩。”

    我吃惊地张嘴,姚兴的想象力还真好。罗什笑笑,不言语,随便他猜去。听得姚兴又说:“当年国师之妻,若能产下后嗣,如今正是青春年岁。风采翩然,定肖国师。朕念及此,实觉可惜啊。”

    罗什跟我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姚兴。姚兴看我们在交换眼神,哈哈大笑:“好在法师睿敏,自有神机。很快便能得双生儿,哈哈,可喜可贺啊。”

    罗什有些尴尬,合掌一鞠:“陛下,前番之语,乃是错算。罗什现在才知,我妻患有顽疾,怕是无法再妊娠了。”

    姚兴一愣,摇头道:“如此,真是可惜。”喝口茶,想一想又说,“国师,让朕替你安排吧。”

    我心中一紧。姚兴的所谓安排,便是送十名宫伎了。这是史实,无法避免。到时我该怎样办?

    罗什摇头:“陛下毋须费心。罗什已垂老,还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罗什在有限之年完成。”

    姚兴诧异:“国师已在**收徒,还有何事更重要呢?”

    罗什正容,缓步说道:“佛法东传入中原,始于汉明帝。魏晋之后,经论渐多。然已存之汉文佛经,皆为天竺西域僧人所译。行文聱牙,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如此经文,实难为中原众生理会贯通。罗什在中原多年,通览汉书。若能将罗什所学梵文经律译转汉言,可大兴中原佛法。”

    姚兴越听越兴奋,不禁拍掌称道:“好!国师梵华皆通,确是译经不二之选。不若就在草堂寺设立译场,需任何资助,朕必允诺。”

    “译场组织严密,需多人相助。罗什有二十四名龟兹弟子,他们在梵经上可助罗什。但有能力相助译经的汉人弟子唯有僧肇一人,恐无暇一人身兼笔受证文诸多事项。”

    “这个好办!”姚兴两眼放光,点头道,“朕即刻下旨,招募各地有才学之僧人来此,拜国师为师,一同助国师译经。”

    姚兴走后,下午佛陀耶舍终于到了。他汉语不畅,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达草堂寺。罗什已在之前听我详细说了与佛陀耶舍见面的过程。他对好友来长安相助译经雀跃不已。两人二十多年未曾见面,自有许多话要说。我让他们畅谈,自己在僧肇的陪同下熟悉周围环境。

    在偌大的庭院里细细走了一遍,碰到不认识我的人,僧肇便一脸严肃地告之我的身份。还见到了几个罗什的龟兹弟子,他们都认出了我,莫名惊诧,却对我毕恭毕敬。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是笑着告诉他们,我自娘家回来了。

    “罗什,累么?”我在几案上再添一盏三支烛,用剪子剪去炭化的蜡烛芯子。光线亮堂多了,却依旧不能与现代的电灯相比。看到自己与他在纱窗上剪出两个亲昵的身影,想起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心里暖暖。

    “不累。”他搓搓眼角,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继续奋笔疾书。只是,时不时搓搓眼角。人离开几案越远,眼睛却是越来越眯起。

    “来,不要动。”我柔声说,将老花眼镜取出,帮他戴上。

    他诧异地看眼前的本子,又拿起来上上下下地看。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转头问我:“此是何物?为何一戴上便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看着戴眼镜的他,心中好笑。他戴了眼镜,儒雅得如同大学里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与当年的鸠摩罗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不禁感喟,遗传的力量真大。

    “这叫老花眼镜。人上了年纪,便会看不清楚。这个眼镜,利用光学原理,可以帮你恢复正常聚焦。我们那里的老人,都在看书写字时戴上它。”

    他正要赞叹,我叹气:“我带来的是200度的老花眼镜,这是五十岁左右的人最常见的度数。但不一定准确,最好应该到医院去验光配镜。唉,可惜你去不了……”

    他不答,只是温润地笑。眼角,额头,嘴角都皱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这么多大小不一的沟壑却无损他的清雅。他的气质已经升华如窖藏多年的醇酒,岁月磨砺增加了绵厚的浓香,滴滴沁人。这样历尽风霜的脸,比少年时更耐看,凝视多久也不会腻。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时动不动就脸红了。见我一直看不够,他有丝好笑,伸手想拉我。

    “对了,还有东西呢。”我故意跳开,“把你的脚抬起来。”

    帮他穿上厚厚的到膝盖的羊毛袜。这是出口到俄罗斯的袜子,上百块一双,我一口气买了几十双。“暖和么?冬天穿着这袜子,可以防冻疮再犯。”

    “嗯。”他抬脚看看,自己忍不住又笑,“千年后的东西,罗什居然能用上,真是奇妙。”

    我还带了几十盒刮胡刀片,十几把剃须刀。这些行李装到背包里提给皑皑时,她都吓了一跳。絮絮叨叨地拿给罗什看,他微笑着从柜子中取出一件东西,用手帕小心地层层包裹。打开后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须刀,是我当年带来的。

    鼻子酸酸,掏出手帕擦眼角:“都锈得不成样子了,扔了吧,有这么多新的呢,够你用好几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着,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柜子。他穿着羊毛袜,戴着眼镜,拉我入怀。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发际。热热的呼吸喷在颈上,有丝悸动。嗯哼一声,看着几案上他写的东西问:“在写什么呢?”

    “这是为陛下所著的《实相论》,共两卷。罗什已写了近一个月,很快便能写好。”他贴着我,柔声说,“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屡次请我去长安大寺讲说新经。待写完《实相论》,我们去长安。”

    我一愣:“我也去么?”

    “当然!”他仍然圈着我的腰,吻落在我颈上,“你在这里的半年,每一日罗什都不会跟你分开。”

    他将眼镜摘下放到几案上,然后一把抱起我:“儿子交代的,每日要监督你吃药早睡。”

    将我放上床,有些气喘:“真的老了,都快抱不动你了。”

    赶紧安慰他:“是我比以前胖了。”

    他翻身覆上我,璀然一笑:“是啊,是重了些……”

    佛陀耶舍在我们家中只住了一夜,便搬到草堂寺去了。罗什因为自己带来的梵文经书不全,便请佛陀耶舍将《十住经》默写出来。等他从长安回来时,两人再共同研讨,译定此经。

    对于罗什与我的夫妻生活,他从来没有明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难接受。不过,罗什与我,早已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咀嚼幸福滋味都还来不及。

    阳历三月中旬,园子里的桃花开了。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他高瘦的身上。他在落英缤纷中对着我笑,过尽千帆的超然风采如化外仙山之人。

    他将手伸向我:“我们去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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