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在那东山顶上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华美典雅的房间,转头看罗什,只见清癯的他笑得无比开心,浅灰眼眸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看到我吃惊的样子,他眉梢眼底都溢出欢喜,一扫几个月的眉间愁容。
“这是姑臧城内最大的客栈,为李暠所开。因为灾荒,本已停业。今日他将最好的上房免费借与我们。”他拥着我的肩,轻柔地说,“家里不用担心,我已交代呼延平打理。今日,就在此好好过你二十七岁生辰。”
我再次看向这清爽的房间,有多久没看到这么干净的地方了?鼻子泛起酸意,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有人敲门。他笑笑,把我按下坐在几案旁,自己走过去开门。
门一打开我便闻到一股香味,有肉香!整日处于半饥饿状态将我的嗅觉训练得无比发达。他道声谢,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将面放在我面前,我贪婪地瞪着,咽了咽口水。
这碗面很大很满,里面飘着肉丝。这么大的量,我一个人根本吃不完。心里猜到,肯定是李暠故意的。
他将筷子递给我,温柔地对着我微笑:“这是长寿面,给寿星吃的。你说过你们那里,没有生日蛋糕,便要吃面,意为长寿……”
又泛起酸意,吸一吸鼻子,抬眼对他笑:“我们一起吃。”
他轻摇头,淡淡地说:“你吃吧。你忘了罗什有过午不食戒么?”
“那是在平常时日,而不是现在这样的饥荒中。佛祖不会责怪的。”我挑起一块肉,递到他嘴边,撒娇着说,“来,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
他盯着我的眼,笑意荡漾开。点一点头,乖乖地张嘴吃肉。这碗面吃得极慢,非得看到他吃一口,我才肯吃一口。他刚开始只是意思一下,吃得极少。我看他吃多少,我也吃多少。然后他又好几次说吃饱了,我怒目瞪着他,放下筷子也说吃饱了。他终于不再坚持,跟我分着吃完了这碗面,连汤底都不浪费。
今天真的好饱!忍不住捧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告诉他,这是我此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天下没有比此刻这一碗面更好吃的东西了。
他微笑着看我咂吧咂吧嘴,温柔地将我额前的碎发掠开,让我在屋里等一等。然后他一个人走了出去,神神秘秘地。一会儿他回来了,嘴角笑意更甚。
他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间,将我引到后院一间屋子里。一间只有顶上开了几个小天窗的密封小屋,左右各放了一盘炭火,一扇不透明的屏风挡住,后面飘出霭霭蒸汽,整间屋子热气腾腾。几个小厮提着热水进来,倒好后将门反手关上。
他仍是微笑着,将我拉入屏风后,一个超大木桶正飘着氤氲热气。我咽着口水,自从家里变成难民营后,为了节约柴火,我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我平常都竭力克制自己不去在意身上散发的臭气和头发上的搔痒。在蒙逊家里时,他好多次嫌恶地提出让我洗澡。可我太忌惮他这个人,怕授人话柄。不如这样脏脏臭臭的,还可以让他对我提不起兴趣。但天知道我有多想洗澡啊。
“你希望为夫出去,还是……”他将我发绳解开,散开一头脏脏的乱发,贴在我耳边轻语,“留下来服侍你?”
我的脸瞬间红透。只在私密之时,他会这样自称为夫。屋子里的暖气渗透进毛孔,舒张开的全身都在冒汗。结婚一年多了,对彼此的身体如此熟稔,却从未一起共浴过。这样想着,汗流得更多,整个人如同煮红的虾。
看我的窘像,他的脸也一样滴着红。咳嗽一声,便要出去。我拉住他的袖子,低头看地上的青砖:“你也那么久没洗澡了,我不想再闻臭气。”
抬眼看他,调皮一笑遮掩我的害羞:“今天我生日,你要顺着我的意思……”
他俯身,喃喃轻语:“你不说,为夫怎知你的意思?”
“你……”我语结,他什么时候会使这种坏了?这是非得要让我说出来么?
说就说,怕什么!迎上他期待的目光,豁出去了:“伺候我洗澡……”
柔腻的笑一圈圈在眼底如波荡开,他的眼睛在热气蒸腾下蒙着薄雾。在他如潮眼波笼罩下,我的鼻子都渗出汗来。
“好……”故意拖长的语调,听在我耳里居然带着丝惹人遐想的暧昧。
他两手插在我发里搓揉,胰子泛出的泡沫沙沙作响。他的手法笨拙,老是会扯到发根。我忍着不喊疼,不想打扰这令我心中生出万般柔情的画面。他用勺子将热水从头顶缓缓淋下,我弓身搓发,嘴角弯弯。想起十多年前周润发做的洗发水广告。充满中年魅力的他为一个长发女孩也是这般淋水。细长的水流如串珠,顺着女孩黑泽的长发滑落,这个场景在我心中定格,成为永恒。
“你也进来吧……”洗完头发,对着已经沾湿半边袍子的他嗫嚅,“不然,水很快会冷……”
幸好水的热气把我的脸红遮掩了,不过我相信,他的脸绝对比我更红。所以,当他坐进来还没坐稳时,我恶作剧地将水泼到他脸上。看他一脸狼狈地甩水,我咯咯地笑开了怀。他伸手抓住我的肩膀,以为他要报复,我将两臂挡在脸前。却听得他温和的声音柔润地响起:“别闹……”
他的脸上还淌着水珠,缓缓汇聚到削尖下巴,流过发青的胡茬,随着呼吸的起伏,滴到胸膛上。眼光顺势往下滑,及半胸的水漾出细密波纹。水下,麦色肌肤隐隐泛出灿灿光泽……
费劲地咽一下嗓子,眼睛忍不住在他身上滴溜:“你的手可以浸水么?”
“嗯,已经无碍了。”他抬手看了看已经愈合的伤口,半垂下眼帘,闷闷地出声,“转过身,给你擦背。”
“可以明天再回去么?”云收潮退,气息渐稳。慵懒地依在他精瘦的肩上,圈着他优雅的颈项。实在舍不得中断这份柔情蜜意。
“当然可以。”他帮我把被角掖好,柔声说,“李暠本说可让我们一直住下去。不过这样并不妥当,所以罗什只要了一日。”
“一日已经足够了。”我满意地在他肩上噌着,“我们有责任照顾家中两百多人。不过,今天就暂且忘了这些。无论什么责任,我都希望明天一早再去思考。现在,是我们的两人世界……”
明亮的笑一直浮在嘴角,为我拂开额头汗湿的碎发,在我耳边轻语:“好……”
甜腻地拥着我躺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把丢在床尾的衣服拿过,从里面掏出一件东西来。我认出,那是他一直随身带着的,当年我送给他的玛瑙臂珠。
“今年没有钱送你生日礼物,只好自己做了。”
他把珠子递到我面前,这才看出原本在我手腕上要绕两圈的珠子,已经变成了独立两串。拿起其中更小的一串,他帮我戴上,又将更大一些的戴在自己手上。突然回想起成亲前我冒充晓宣时,他在弗沙提婆营帐中把臂珠戴到我手上。那时他看着对我来说太大的珠子,曾经说过日后要改成两串。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了。
“我很喜欢这个生日礼物。”
鼻子有些酸意。转着手腕,欣喜地看着这串晶莹的珠子。似乎有字,仔细打量,原来在红润的珠子上刻了几个汉字。辨认一下,是七个儒雅的字体——“不负如来不负卿”!
猛地抬头,他正用温柔似水的眼神将我包容住。
“我的这串也同样刻了这句:不负如来不负卿。”他抬起手腕,对着我晃动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感慨地摇头,“很多次想抵当掉,终是舍不得啊。”
“你……”不置信地仔细看上面的字,疑惑地问,“这玛瑙质地坚硬,你如何刻上这些字的?”
他微笑一下:“本想自己刻。费了许多力气,非但没刻上,反倒把手给割了。”
原来他手上的伤是这样来的!不争气的泪一下子涌出,捧着他的手贴到心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并无大碍。”他温润地笑笑,“实在无法了,便通过李暠找到一位玉匠。是用玉匠的金刚钻刻出来的。”
看我皱着脸要哭,急忙贴上我的脸颊亲一下:“今日是你生辰,不能哭。”
伸手将我搅进怀,满足地叹息一声:“你说的这位僧人,把罗什毕生所求凝成一句诗。与他相比,罗什幸运太多。记得你说过,他为心爱的女子写了很多诗,你还记得多少?”
知道他是想让我转移想哭的心思。眼珠子转了几圈,我坐起身说:“念诗不如唱首歌给你听好么?是根据他的诗改编的,你可愿意破离歌舞戒?”
“是你唱,自然可以。”他也坐起,将棉被拉高裹住我。柔柔地抚着我的发,晶亮的眼蕴着幸福的笑。
我清清嗓子,拉开喉咙婉转地唱: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白白的月亮。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如果不曾相见,人们就不会相恋。如果不曾相知,怎会受这相思的敖煎。
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啊依呀依呀拉呢,玛杰阿玛。”
他的眼光一直追随着我,眼里的赞许让我唱得更动情。我没有谭晶的功力,高音部分唱不上去。只是尽力唱得婉转动人,自己听来都有些得意。原来,在心爱的人面前,唱歌也能那么温情。
唱完后含笑看他,他扶着我的肩半靠在床头,赞叹着:“不相见便不相恋,不相知便不相思。罗什对你,便是如此……”
靠着他的肩头,与他十指交缠,回忆六世**仓央嘉措的情诗。他的好多诗是以现代诗的形式翻译,罗什不一定能迅速理解。所以我再找了一首他的古体诗:“还有一首:
结尽同心缔尽缘,此生虽短意缠绵。
与卿再世相逢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想起仓央嘉措短暂而悲惨的一生,黯然说道:“他此生无法与爱人厮守,只能许以来世了。”
他眼光灼灼,定定地凝视我:“罗什已犯太多罪孽,怕是要永坠地狱。但若佛祖垂怜,能许我来世,罗什还要与你做夫妻,你可愿意?”
坐正身子,正色看他:“我呀,比你更贪心呢,我要的是生生世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无论在六道中的哪一道,我都要与你在一起。携手相依,笑看风云。就算你要永坠地狱,我也会在一旁陪你。你可愿意?”
晶莹的眸子倏然一亮,俊逸的笑容渲染出绝世的流光溢彩。握紧的手指间传来更重的力道:“你知道的……”
傍晚的霞光透过窗,染得整间房如玫瑰色般绚丽。我们沐浴在瑰丽的霞光中幸福地对视。这个冬日,唯有今天才是真正晴朗。冬天,真的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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