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散去后,谢蘅芜亦步亦趋跟在萧言舟身后,分外乖觉。
到了御辇前,萧言舟忽然回身,谢蘅芜避之不及,直直撞进他怀里。
“你跟着孤做什么?”
倨傲的年轻帝王冷声,银辉白雪间,似一座冰冷的华丽雕塑。
谢蘅芜揉了揉被撞红的鼻子,讨好似的笑:“妾身跟着陛下,不是理所应当吗。”
厚实的大氅几乎将她裹成了一个球,雪白狐毛领围在脸侧,衬她肤色越发欺霜胜雪,而面颊泛着被冻出的红晕,正添几分颜色。
她眯眼笑时,萧言舟便想起数年前冬猎时捉到的一只雪狐。
那只雪狐极通人性,见人来便弯眸咧嘴,似人谄媚笑,又有兽类的灵动,令人不忍对它下手。
因此,这只雪狐后来便被放走了。
眼下谢蘅芜的面容正与那只狡黠的小狐狸相似。
萧言舟眸心微动,不咸不淡哦了一声,回身上辇。
见他没有明确拒绝的意思,谢蘅芜便厚着脸皮与他一同上了轿辇。
赵全张了张口,有心想劝说,又揣摩不透萧言舟心思,索性闭了嘴。
面对谢蘅芜的主动靠近,萧言舟只掀了眼皮打量她一眼,随后便如身旁并无此人一般,视线越过她看向了赵全。
赵全一激灵,赶紧吩咐起驾。
这番情形落在旁人眼里,便是萧言舟对谢蘅芜的十足纵容。
宫墙拐角后,一道身影鬼祟隐匿着,直到御辇行远,身影才悄悄离开,走向寿安宫。
自几年前太后离宫后,寿安宫便再无人居住,萧言舟也不吩咐人打扫,不少墙垣柱子都已剥落了漆色。
尽管在太后回宫前紧急修缮过一番,但仍能瞧出殿中人去楼空后的萧索。
崔太后倚靠在美人榻上,跟前摆了炭盆,几个貌美宫女分列前后,分别为她捶腿揉肩。
嬷嬷在旁侍立,低声怨道:“陛下也太不将娘娘放在眼里,那么多完好的宫殿,偏偏让娘娘住这儿。”
崔太后闭着眼不置可否,嬷嬷见此,也不再说话。
直到殿外进来一人。
“启禀太后娘娘,奴方才见着谢美人上了陛下的御辇,一同往紫宸宫去了。”
崔太后懒懒抬眼,饶有兴味:“真是稀奇。”
“娘娘,您看……”嬷嬷说着,一边眼神示意那小太监退下。
“再多瞧几日,别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崔太后又阖起眼,“让他来吧。”
“是。”嬷嬷垂眸应下,几位伺候的宫女也颇有眼色地纷纷告退,殿里很快空无一人,只有崔太后在高位斜倚似假寐。
不多时,一道高大身影缓步入殿。烛火摇曳下,男子面容逐渐于光亮下显露。
是秦王。
崔太后微抬下颚,缓缓道:“宫门都快下钥了,秦王还不走吗?”
秦王行过一礼,沉声:“太后娘娘,儿臣知道您要什么。”
“哦?”崔太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还知道哀家的心思?”
“儿臣冒着死罪来拜见娘娘,便是想给娘娘瞧瞧儿臣的一片孝心,”秦王抬目,眸中神色坚定,“还有忠心。”
崔太后这才坐正了身子,却是垂眸一幅意兴阑珊的模样:“身在天家,孝心忠心之说,秦王不觉得太可笑吗?”
“太后娘娘……”
“你先不必说,”崔太后打断他,“孝心与忠心,哪是口头说说便能表的呢?”
秦王见崔太后态度松动,眸光一亮:“太后娘娘放心,儿臣定当为娘娘尽心竭力,鞍前马后!”
崔太后这才露出笑容:“好孩子,快些回去吧,之后若有事,哀家自会唤你。”
秦王心下一喜,忙谢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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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紫宸宫内。
萧言舟坐在案前勾画,谢蘅芜立在一旁,悄悄打量他。
由于前几日谢蘅芜也曾在紫宸宫宿夜,赵全便没有多管,放心去了外头值守。
如此一来,殿里就只有谢蘅芜与萧言舟二人,安静得可怕,几乎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哔叭之声。
虽然萧言舟素来话少,但也不是这般全然沉默。
往常他至少会往外蹦几个字,诸如“过来”“站近点”之类。
谢蘅芜小心觑着萧言舟神色,见他似乎没有看自己,便小步小步往他身边靠去。
只是刚挪动几寸,萧言舟就像侧边长了眼睛一样,冷冷道:“别动,你挡到孤的光了。”
谢蘅芜默默低头,见自己的影子还未触及萧言舟足边,就知道他是在说瞎话。
她心下腹诽,人却是乖巧地往后退了几步,绕到萧言舟身后,柔声询问,
“陛下,这样就不会挡着光了吧?”
香气从后若有似无飘来,渐渐将他整个人包裹。萧言舟仍是面无表情,态度到底松动了些。
“孤没准你过来。”
但谢蘅芜知道,如果真的不准她,她根本没机会站在这儿。因此她只将这话当作耳旁风,低声道:“妾身给陛下按一按吧。”
见萧言舟不搭话,她只当他默认,两手搭了上去。
还没按几下,萧言舟就拉住她手一扯。谢蘅芜一时不察被拽了个趔趄,整个人自后环住了他。
两人登时挨得极近,面颊几乎相贴。萧言舟侧过脸来时,谢蘅芜几乎能数清他有多少根睫毛,感受到睫毛在面上轻蹭过的酥麻。
很快她就意识到不该直视他,慌忙低下眼。
萧言舟却没注意这些,目光凝在她头顶的金簪上。
正是崔太后赏给她的那一根。
他微抬着下巴,状似无意问:“你很喜欢它吗?”
谢蘅芜被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问话戳了个懵,她怯怯:“妾身不解陛下何意……”
“为了它,你宁愿甩开孤,去当供人取乐的乐人?”
萧言舟语调依旧平静,但明眼人都能听出他此时心情不虞,甚至可以说……十分糟糕。
他觉得自己可笑。
和善?为何就要待她和善?就因为她的香能治愈他的头疾吗?
就算没有她,周启也能做出药来。
枉他还为了她去看那些毫无内容的话本,这般白费心思,当真是昏聩至极!
谢蘅芜可算明白过来。
她试图与萧言舟讲道理:“陛下,妾身并不是喜欢,而是那般场景,若妾身不站出来,陛下与太后,与诸位王爷都不愉快,又是何苦呢?”
萧言舟却丝毫听不进去。
他嗤声:“孤应付他们这么久,还应付不了这一时吗?需要你来帮孤?”
谢蘅芜哑然,忽觉手腕吃痛,像是被钳子紧紧锢住。
她下意识抬眼,正撞进萧言舟眸中。后者漆眸阴戾,似平静深渊下暗火翻涌。
“你不相信孤?”他声音微哑,像是在克制着什么。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终究还是词穷。
她的确不相信他。
几日相处下来,她只觉萧言舟待她阴晴不定,忽冷忽热。
谁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些上位者,对待她这般身份的人,皆是爱之加膝,不爱者坠之深渊。
她得自保,这是天然的道理。
萧言舟见她不说话,面色更加阴鸷:“怎么,你当真这么认为?”
谢蘅芜的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嘶声:“陛下,你弄疼妾身了。”
萧言舟低哼,讽刺她:“你不会自己挣开吗?”
谢蘅芜心说她就知道!
就知道他是为了此事生她气呢!
自知理亏的谢蘅芜讪讪一笑,道:“陛下,妾身是担心您与太后及诸位王爷闹得太僵,才自作主张的。”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萧言舟淡声,指腹在她腕骨上蹭着,“你是孤的妃子,你只需要听孤的话,至于其他人,又与你何干?”
“妾身既为陛下妃子,自然该事事以陛下为先,为陛下打算。”见他态度和缓下来,谢蘅芜连忙补充道,“陛下或许不在意,但妾身不愿陛下为此为难。”
“并不是妾身不相信陛下,而是妾身以为,如果妾身便能解决问题,又何必劳烦陛下呢?”
谢蘅芜轻声细语着,说话时,温热气息便喷洒在萧言舟鬓边。
至于她究竟在说什么,萧言舟已然不在意了。
他视线下移,停在谢蘅芜不断张合的唇上。
唇瓣似点朱,还泛着莹莹水光,看起来温而软,甜滋滋的,让人很想咬一口。
喋喋不休,吵闹得很,让人很想用些法子让她闭嘴。
这种时候,某些书中的情节便清晰了起来。
他向来不是个会犹豫的人,念头刚起,他已倾身覆上她唇。
谢蘅芜话说了一半,忽然被堵了嘴,不由“唔”一声,双眸蓦地瞪大。
短暂的柔软之后,便传来一阵刺痛。
萧言舟与她分开,眸色冷淡,吐出二字:“聒噪。”
谢蘅芜一手捂唇,一双美目依然瞪圆了,像是还没缓过神来。
他居然咬她!
他属狗吗!
她又气又羞,粉色从雪腮上一路向上,直晕到了眼角。
他松开擒着谢蘅芜的手,若无其事道:“你说得太多,孤听得头疼。”
谢蘅芜尚且红着脸不知所措,愣愣的模样活像一只呆头鹅。
就在萧言舟想伸手戳一戳她眉心时,谢蘅芜双眸一眨,忽然扑簌簌落下泪来。
美人落泪总是赏心悦目的,尤其还是谢蘅芜这般的美人。
萧言舟一怔,蹙眉道:“你怎么了?”
谢蘅芜只低眸默默落泪。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方才那一瞬,一股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
她的慌张无措,乃至性命,在这些人眼里,都是能随意玩弄的东西罢了。
从侯府到北姜,她的命运,似乎永远都被掌控在他人手里。
谢蘅芜一时不管不顾,伏在萧言舟肩头便哀哀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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