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早已长满了枯草。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
六年前,裴曲曾经失踪过四天。
接到裴曲的电话以后,已经急到快发疯的裴诗立刻赶到泰晤士河旁。
那一晚,大本钟无声地旋转。
伦敦像是一座华丽而巨大的坟墓。紫光四射的古老塔桥,也变成了富丽堂皇的墓碑。
泰晤士河中流淌的,仿佛是静止的时间,与漫漫历史的长流。河风阴冷,像是可以穿透皮肤,直接刺入骨髓里去。
从台阶上方往下看,最后一艘游轮缓缓停在了岸边,一群穿着典型英伦庞克风的鬼佬从游轮上跳下来,其中一个还拉着一条系着项圈的狗。他们吹着口哨,互相击掌,然后快步逃离了那艘游轮。
游轮餐厅里从厕所里走出了熟悉身影,裴曲虚弱地靠在门板上。
裴诗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台阶,几次差点跌倒,才终于上了甲板。结果刚要上去,工作人员就出来阻止她:
“Idoapologizeyounglady,butyoucanonlywaitforhimhere.”
她和工作人员几乎大吵起来,最后还因为想强行进入被推开。她急躁地从甲板上跳下来,顺着窗口往裴曲的方向跑,并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过了很久,裴曲才看了她一眼,趔趄地走出了船舱,看着她:“姐。”
他身后对面的河岸上,大本钟沉闷地敲响。
工作人员们上了锁,陆续离开了。
泰晤士河上呼啸而过的风仿佛撕裂了黑暗,同时也扬起了裴曲两鬓软软的碎发。当时天已黑了,她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即便站在如此真实的金棕色哥特式建筑下,她的弟弟也好像变成了透明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掉入身后黑色的长河中……
但他没有消失,只是慢慢地走下来,轻轻地笑了:
“姐,我们回家。”
裴诗检查过他的身体,发现他身上除了一些小擦伤,并没有什么大伤。裴曲说他自己是被打劫了,所以心情有些不好,回家也是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
直到半夜,裴诗从噩梦中惊醒,才恍然回想起那些鬼佬的动作,提着一整颗心冲到了裴曲的房间。
她拍了拍门:
“小曲!”
没人回答。
“小曲!!”她又拍了拍门,发现还是没回声后,干脆拿钥匙开了门。
她看见他背对着自己坐在阳台上,身上沐浴着伦敦白色的月光。听见她的声音,他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姐,怎么了?”
裴诗松了一口气:“今天那些人……他们只抢了你的钱?”
“嗯。”裴曲又一次转过身去。
但是,她却透过细微的光,看见他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印记。后颈上的颜色更深一些,就好像是被人用东西套住脖子拖拽过一样。她知道裴曲的心情不好,所以当时并没多问。
第二天,裴曲表现得很正常,除了话比平时少一些,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的时间更多了,也没做别的事。
一个星期过后,她带着他去为证件拍照。
当摄影师拿相机对着他的时候,他慌乱地按住了脖子,像是看见猎枪的动物一样,手足无措地躲开了摄像机的镜头,站在一旁浑身发抖。当时察觉情况不对,裴诗就放弃了拍照,然后带他回家。但回去无论她怎么问,他也还是一语不发。
又过了几天,裴诗收到一封匿名信。打开厚厚的信封,她彻底傻眼了——里面全是裴曲照片。
照片里他没有穿衣服,脖子上系着狗项圈被人牵着,嘴里含着骨头,和一条狗并排坐在一起。因为皮肤白皙,所以浑身被踢踹的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正面、侧面、上方、下方……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摄,他摆着不同的姿势,却没有一个姿势像个正常的人类,甚至连眼神都是黑黑的一片空洞。
裴诗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
照片上的人不是别人,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心疼、最重要也是唯一的至亲。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们……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所有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了答案。裴曲只是麻木地,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呆滞地看着她。
后来她带他去咨询心理医生,医生说他患上了深度抑郁症,精神状况很糟糕,需要人天天陪伴,配合药物治疗,不然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会想不开自杀。
听完医生的话,裴诗看了一眼坐在墙角的裴曲。
记忆中小曲在医院呆呆望着她的模样,是永远不会消失了。
每次想到那个场景,裴诗都会觉得心都快碎了。
此时此刻,夏娜拿着小提琴,从当晚最为轰动的一场表演中回到了后台。她穿着高级定制的晚礼裙,一副不可一世的高傲模样。裴诗看着她,多年心疼的感觉瞬间化为了愤怒——打从出生起,就包括自己的手废掉之后,都没有如此愤怒过!
她径直走向夏娜,拍拍夏娜的肩:“几年前那叠小曲的照片,是你寄的吧。”
夏娜愣了片刻,扯着嘴角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笑:“原来你还记得啊。有这样的弟弟,你还真是够……”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吃了裴诗一个耳光!
和当年打裴曲那个留了七成力的耳光不一样,这个耳光凶狠而响亮,让穿着高跟鞋的夏娜往一旁跌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
但是,裴诗并有就此罢休,而是沉默地抓住她的领子,又给了她一个耳光!
夏娜被打得彻底懵了,直到又挨了一个耳光,脸才扭了起来:“你居然敢……”说到这里,她看了一眼正朝他们走来的柯泽,轻咳了一声,捂着脸委屈地带了哭腔:“你为什么要打我?”
裴诗的眼神冰冷,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因为就是打死你,你也死不足惜。”
她刚要扬手,右手却被另一只大手捉住。她抬头,捉住自己手的人是柯泽。
“你既然不是柯诗,那应该不认识夏娜。”他望着她,寒声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要打我的未婚妻?”
“放手。”
脑中再次出现裴曲对自己低声说“对不起”的模样,裴诗不由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放手,听不到么?!”
柯泽身体微微一震,下意识松开了手。
这时,夏娜却卯足劲朝她的小腿狠狠踢了一脚。
裴诗的左手一直使不上力,被她用高跟鞋这样一踢,重心不稳,立刻松了手。她看见了夏娜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夏娜没有出声,嘴型却在夸张地说着“拜拜”。
然后,她脚下踩空,摔下台阶。
夏娜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把事情弄大了,和柯泽一起冲上去想拉她。
然而太迟了。
她顺着阶梯滚下去,身体撞上了阶梯下方高大的提琴架。
密密麻麻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还有连了线的电子小提琴,噼里啪啦地落下来,砸在了裴诗的身上,像是下葬尸体的泥土一样把她活埋。
…………
……
记忆中的自己,似乎从小到大脖子都有些酸痛。
因为,总是需要抬头仰望着挂在墙上的小提琴,那一把爸爸送的白色小提琴。因为自己个子不到,只能用儿童型的小提琴,因此哪拉着世界名曲,拉出来的旋律也是带着犹如玩具一般的稚嫩。
从1/4的迷你尺寸,到1/2,到3/4……听上去几个小小尺码的变化,却让她等了七年的时间。从小到大,她从来不乐于当一个孩子,是因为太想长大,太想用父亲的琴演奏,所以举止行为也相当成熟,以为这样就会让自己长快一些——这一点和可爱的弟弟几乎是相反的,毕竟弹钢琴的孩子永远没有这种担忧。
到最后,哥哥亲手帮她取下那挂在墙上的白色小提琴,放在她的手上。
用4/4小提琴拉出第一个音节的时候,听见饱满成熟的音色,那种连心都微微颤抖的感觉……就像穿了十八年运动鞋的少女,首次换上了小女人的高跟鞋;就像灰姑娘忽然穿上了华丽的晚礼裙,踩着水晶鞋走入南瓜车……
医院里的灯光明明暗暗。
一群护士医生围上来,用纱布摁住裴诗流血的前额,一路小跑着把担架车往急救室推。因为失血过多,脑袋一直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醒着的时候,她听见裴曲温柔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森川少爷,你跟着不方便,姐这里我照顾就好……姐,姐,你别担心,我在这里……”
裴曲温热的手紧紧握着她发冷的手,仿佛他们还在母亲的子宫里时,就一直这样依偎着彼此,为彼此传达着温度。
紧接着,她听见了森川光头一次如此焦急的声音:“小诗,你还听得到我说话么?医生,你要确保她没事啊……”
“她现在还有意识,头受伤不严重,主要是手臂……”
医生的声音渐渐模糊。
她像是又一次回到了过去,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尖锐的记忆瞬间。
明明是柯泽先主动,先对她做出暧昧不明的行为……
她在教室里一个人练习完琴,他像个王子一样在门口等着她。等她出来以后,接过她手中的包,却让她自己背着琴盒——他知道,那是她最宝贵的东西,任何人都不可以触碰。
在出教室前,他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很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
即便是北极的严冰,也会在这一刻融化了。她没太多表情,眼睛却迅速看向了别处,有些不自然地被他半拖着离开了学校。
她一路都很尴尬,随口说道:“我发现伦敦市中心的小孩子特别少。偶尔出现几个,也像小大人一样。”
“市中心太忙太乱,亲人不放心吧。别的城市就有很多。”
“亲人……”她喃喃说道,“还好,我还有小曲。”
“我也是你的亲人。”
“哦,是吗。”不知为什么,有些失望……
“一直都会是亲人,还会比亲人更亲。”柯泽转过头来,上扬的长眼中有一丝难得的柔和,“当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小曲,所以,以后等他结了婚,我们再搬到其他地方去住。”
当时她一下没反应过来,歪着头说:“那我们俩都不结婚了吗?”
“我们当然会结婚。”
“哦。”
硬邦邦地回答过后起码四五秒,她才猛地觉得那句话好像有些不对。
可他早已转移话题,和她聊起了无趣的2012伦敦奥运会。
然而,最先和她保持距离的人也是他。
爱情就像一朵花,胜放时最美丽,凋零时最残忍。
他对她所有的甜蜜与暧昧,都在裴曲那组照片的事发生没多久后消失了。他突然回到了夏娜身边,对她的态度比以往冷漠百倍。
那个踮起脚轻轻松松为她取下小提琴的哥哥背影,简直就像是一场笑话。
可是那时候她还是这样傻,认为那是自己做得不够多,自己不够强大。
她去报名参加了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没日没夜地拉琴,把自己整个人都融入小提琴的旋律中。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会如此感激爸爸为她铺开的音乐之路。如果没有音乐,她大概会像其他失恋的傻姑娘一样嚎啕大哭、买醉、在一些party上对陌生男子投怀送抱……
但失去柯泽以后,她没有做出任何失控的行为。
因为,有小提琴陪伴……
浑浑噩噩的岁月在指缝间流走。
大学时教授曾说过一段话,当时令她有些热血澎湃,现在想起,却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恩格斯指出劳动创造了人,也创造出了劳动产物——手。肌肉韧带骨骼经过遗传变异得到高度完善,才能让拉斐尔的画笔、托尔瓦德森的刻刀、帕格尼尼的小提琴弓为世界文明留下了灿烂的遗产。”
听见主治医生和森川光在门外细微的对话声,头和手上的疼痛感还没散去。
裴诗闭上眼。
世界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如果上天能将演奏音乐的手还给我,我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去交换它……
夜渐渐变得深沉。
小提琴大赛决赛已经结束了六个多小时。毫无悬念的,最终冠军由半路杀出的夏娜轻松拿下。
黑色的轿车停在比赛会场外面,星光与树影在上面留下了稀疏的影子。
夏承司看着早已无人出入的会场,又看了一眼手表。最终他连眉也没有皱一下,直接发动引擎,面无表情地把车开了出去。
*********
“森川先生,这次手术很成功,我们能确定的是她的头完全没危险,疤痕也会留在头发下面,不会有大问题。至于手,唉,其实这是个遗憾。裴小姐的手五年前受过伤,但其实不至于残废。她刚受伤后,手臂上有淤血压迫神经,大概是遇到了庸医,误诊她神经受损不可再用手臂,对她造成的打击太大,耽搁了定期做复健,结果就判下了死刑……”医生看了一眼躺在病房里裴诗的背影,轻叹了一声,“裴小姐是个个性骄傲的人吧。”
森川光怔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你的意思是……她的手还有救?”
“我只能保证现在状况不会比受伤前更糟,但这中间的时间太长了,现在神经非常萎靡,几乎处于坏死状态,恢复的可能性很小,而且复健做起来会很痛苦。就算恢复,恐怕也不能像最初那样灵便。能康复成什么样,完全要看个人体质了。”
医生离去后。
喜悦的情绪毫无掩饰地展现在森川光的脸上。他有些兴奋地对一边的裴曲说道:“小曲,你听到了么,你姐姐的手不是完全没希望……”
裴曲跟着站了起来,却只是平静地透过病房上的玻璃,看着里面静坐的裴诗没说话。
其实,如果姐知道他不希望她恢复,恐怕会很失望吧。
可是他喜欢现在的姐姐,这个温柔的,体贴的,仿佛他随时可以摸得到,感受的到的姐姐。
如果她拾回音乐……
他总是会想起作家赫胥黎。
为写出吸毒者心中的圣经《众妙之门》,自己去体验毒品,还用自己的对麦司卡林的迷恋害了无数个读了这本书的人。在他用魔幻的文字,将药物与宗教结合描绘出来,好像四季花开,人间胜景也不如瘾君子看见的世界美丽。
但是,他们看见的永远不是真实。
裴曲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森川光推门进入病房。
裴诗坐在空荡荡的病床边缘,听见声音,却没有回头。
她原本身材就比较消瘦,现在因为伤势比以前更瘦了,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手臂也被纱布吊在脖子上。窗子大大的敞开,风像是一双冰凉的手,轻轻捧起她两鬓的长发。
森川光推开门:“外公听说你受伤的事,让你先回日本养病,等康复了再回来。公司那边,我先替你请假。”
“嗯。”
裴诗始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好像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与她再无关系。
她甚至不想问自己伤势如何,多久才好。
反正都是一只举不起小提琴的手,是好是坏,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到日本调养了一段时间,外伤差不多都恢复了。裴诗在医疗人员的帮助下开始做复健,让左手神经不至于完全坏死。
但复健几乎是外科治疗中最痛苦的一部分。尤其是涉及神经的地方,既有要克服强烈的痛感,又要忍耐无力感。就像一个鸡蛋,凭空捏它怎么都捏不碎,却要一直尝试。
裴诗住的是单人病房,但整层楼的病人都和她是同样的状况。她隔壁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富家男孩也是因为外伤需要做复健。森川光路过病房时,亲耳听见了他用力摔碎了所有的东西,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这样的手我不要了!我受不了了!再也不要做复健了啊!!”
可是,裴诗在治疗的时候,却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她只是在医疗人员的协助下,把手臂抬了起来。然后闭着眼睛,深深皱着眉,努力活动关节。
每抬高一公分,仿佛就是多一层折磨。森川光看不见她苍白的脸,发紫的唇,满床冰冷的汗水,却能从护士不忍的话语中听到,她有多痛苦。
有一次护士离开了,他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细微的,痛苦的喘息声,轻声说道:“如果很难受就说出来吧。”
“不过是配合治疗罢了。”裴诗闭着眼,努力转移视线,让自己忘记手臂上碎骨般的疼痛。
森川光替她盖好被子,温柔地笑了:“医生说,完完全全康复要一年。小诗有没有什么愿望?”
“愿望吗……”
裴诗半睁着眼。浓密的睫毛像雨后疲倦的黑色蝶翼,轻轻地颤了一下,隐约盖住了些水光。
她最终还是闭上了眼:“没有愿望。”
…………
……
两个月后的一个黄昏。
日落时,医院附近的树林已经变成大片黑色,地平线处的红云像是烧着了一般。夕阳悄悄地在城市里扩散,明明是火焰的颜色,却泛着孤独的色彩……
森川光、裕太还有裴曲一起到医院来看裴诗。森川光最先进来,双手背在身后,有些卖关子地笑了笑:
“今天我带了三件东西给你。”
“这么多?”裴诗啃了一口苹果。经过两个月的调养,她的神经也变得放松了一些。
森川光先拿出一大捧花,放在裴诗怀里:“先是祝你快要出院了,这束白玫瑰是给你的。”
裴诗看了看那一捧红玫瑰,又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的裴曲和裕太——看样子又是他们在捣乱。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嗅了一下玫瑰花:
“谢谢组长,很漂亮。”
裕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望天。还好裴诗没有把戳穿他们玫瑰花的颜色,不然追究起来,森川少爷大概会知道,自己刚才一身西装拿着大捧红玫瑰站在医院外面,被多少女孩子围观了。
裴曲一脸天真的笑,又拿出一个圆形的红木便当盒,放在裴诗腿上:“姐,这几天你都没好好吃一顿饭,这是我和森川少爷一起帮你做的便当。”
“组长做的?”裴诗瞪大眼。
“好啊,我给你做饭你不惊讶,森川少爷做你就这么受宠若惊,下次再也不给你做了。”裴曲小小的脸鼓起了两个包子。
“不是,小曲,森川少爷眼睛不方便啊,你这样……”
“没事。”森川光打断她,微微笑着,“我只是帮忙捏一捏寿司,这活我从小做到大的,就算看不见也能做。”
裴诗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一定得吃完了。”
她打开便当盒。
里面装着色彩明艳的鸡蛋卷、精致小碗的乌冬面、贴着新鲜生鱼片的寿司、香喷喷发亮的鳗鱼、粉白相间的蟹肉……里面每种料理都只有一点点,但一整个盒子却装了满满的不同种类料理。她嘴馋得差点吸口水:“这,太丰盛了吧。会不会很麻烦你们……”
“臭老姐,现在知道说你‘们’了?”裴曲还在赌气。
“你喜欢就好。”森川光淡淡地笑着。
“这么多我根本吃不完吧。小曲你快过来,跟姐姐一起吃。组长和裕太也是,都过来吧。”她招了招手,和大家一起分享食物。
“诗诗,我们就不吃了,森川少爷还有个礼物想送给你。我和小曲先出去了啊。”裕太朝裴曲勾勾手指,一起走出病房。
于是,房间里只剩下了裴诗和森川光。
“还有礼物?前两个都这么好了,再送我要得寸进尺了哦……”裴诗拿起筷子,夹着三文鱼寿司蘸了一些芥末,把它吃了下去。
“你可以得寸进尺。”森川光还是背着手,“不过,因为这个礼物你会很喜欢,所以不可以偷看,要先把饭吃完。”
“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裴诗眨眨眼,还是老老实实地吃饭。
其实她并没有太好奇。就组长亲自下厨为她做饭这一点,已经让她很感动了。
她一边和森川光聊天,一边很耐心地品尝着每一块食物,不时还喝上一口热腾腾的绿茶,大概吃了快半个小时,才把食物解决了一半:“啊,好饱,好好吃。剩下的晚上吃吧。”
她笑盈盈地把盖子放在便当盒上,刚放在地上,却看见床上又多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把崭新的小提琴。
这一瞬间,所有的好心情烟消云散。
裴诗看着那把琴,尽量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哦,这就是第三份礼物么?”
“嗯。”
森川光同时递过来了长长的琴弓:“虽然音色不是最好的,但这把琴很轻巧。”
看着他清远的眉眼,裴诗并不想在这种时候破坏气氛发脾气,只是默默地把琴摆在了床的另一边:
“我知道了,谢谢森川少爷。我会好好收藏的。”
“你不用收藏。今天我问过医生了,你可以试着拉一下。”
这一刻,裴诗非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停了一下。
她快速地抬头,握着小提琴的手骤然收紧:
“你……在说什么啊?”
“很抱歉到现在才告诉你这些。因为刚开始连医生都不确信你的手是否能恢复,我怕让你抱了希望再失望会更加难受,所以一直隐瞒着……”森川光顿了顿,“我先出去,你一个人试试吧。”
冰冷的门打开又关上,单人房间里只剩下了雪白的床,雪白的被子,雪白的墙壁,雪白的病号服……好像房里唯一的色彩,就只有裴诗漆夜般的黑发,鲜红的玫瑰花,还有床上深棕色的小提琴。
窗外吹入的风,吹散了窗帘和脆弱的玫瑰。花瓣像是赤红的雪,凌乱地飞舞在房内。
裴诗将头发别在耳后,伸向琴弓的手又一次缩了回来。手心微微发汗,她只是静默着重新打开餐盒,又吃了几口蟹肉。
她不是害怕疼痛的人。
哪怕是死亡的痛苦,她也不怕。
可是,她却害怕这个不断重复的噩梦——伸手举起小提琴,却再也没办法演奏出任何旋律。
这就像是被深爱的人拒绝后,就从心底害怕再看见他。
裴诗麻木地吃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料理,这样听着时钟又滴滴答答流走了半个小时。
终于,她放下筷子,拿起了小提琴和弓。
——“小曲,你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滚出去!”
——“叫你滚出去你听不到么?我拉不了琴了啊,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永远拉不了小提琴了,我的手废了啊!!”
——“砰!”“铮铮铮!”
手出事后的一年里,她摔碎了七把小提琴,其中有一次琴弦断了弹到她的脸上,当场刮出了一条深而细的红痕,到现在下巴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白色伤疤。
自己曾经像是被长矛刺伤的兽,在无人的森林中狂奔着,无助地哭号着。
可是,没有人能拯救她。
失去的手,连带梦想也一起连根拔起,离她远去了。
她花了那么多年的时间,终于渐渐淡忘了那种将自己融入音乐的感觉。所以,不论是任何人让她接触乐器,哪怕是Ricci夫人的邀请,她都统统冷漠地拒之门外。
不想回到那种无助疯狂的状态。
她宁可冷漠而平凡地活着。
可是,这一刻,她还是没有忍住。
她以为自己早已死了。现在森川光却告诉她,她可以重生。
真的可以有期待吗……
肩托早就架上了,琴也是早就调好的。
把小提琴架在锁骨上,用下巴轻轻压住。裴诗歪着头,像是个小提琴新生一样,用很长时间把它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用左手握住右边的侧板。她的手心很热,因为紧张流了很多汗,把面板都打湿了。她再伸出中指,在E弦上小心翼翼地拨了一下。
——这个动作,她曾经试过几百次,几千次。
但最后的结果,往往是手臂无力地垂下,又将小提琴狠狠地摔出去!
那一声拨弦,音色清脆,回声缭绕。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拖延时间,她又花了很长时间去调音,再拨弦。过了几分钟,她才颤抖着手指,把指尖放在了E弦上。随着手臂的抬起,痛感像是撕裂骨肉一样窜下来。
但是,她却因为这种明显的疼痛激动得浑身发抖。
——她的手开始痛了!
死去的手是不会痛的,只会像尸体一样垂下去——只有生命才会衰老,只有生命才有痛感,只有生命才敢反抗命运!
像是害怕这是一场梦,裴诗很小心地抬起手,忍着剧痛握起琴弓,把它放在琴弦上。
她按下小指。
因为多年没有碰弦,手上的茧已经摸不到了。钢制的琴弦一如以往地尖锐且刻薄,像伤害新手那样,在她的小指上留下了一条痕迹。
——“爸爸,好痛啊,小指按上去比其他手指痛多了,我不想学了!我讨厌小提琴!”
——“傻丫头,我们的小指平时是用不上的,所以按弦的时候会比其他手指脆弱一些。”
——“可是你看,全部都红了……呜……”
——“越是脆弱的部分,我们才越应该锻炼不是吗?如果你有一颗脆弱的心,那就让心也变得坚强起来。只有当你被厚厚的茧包裹的时候,才会无坚不摧,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这种轻微的痛,在手臂痛苦的比较下,完全可以忽视。
裴诗闭着眼,忍着剧痛,顺次把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个个在E弦上,找准了位置,然后把弓毛靠上去。
她用单一的弦,拉奏起一首童谣。
哆哆嗦嗦啦啦嗦,发发咪咪来来哆……
——“诗诗,爸爸唱一首歌给你,你看看听了以后是不是就想继续学了……”爸爸温柔的歌声在半梦半醒中响起,“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这是五岁时爸爸教的第一首小提琴曲,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和音乐对话时,踩上的那一个小小的台阶。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发现了,原来每走上一个台阶,她就离梦想的天空更近了一些。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传说最早的弦乐器起源于原始人民狩猎的弓,他们从射箭时发出的嗖嗖声得到了灵感,并发明了“乐弓”。因此,希腊神话中的阿波罗不仅是射手,还是音乐之神。
天上的繁星像是银色的散沙,就像是阿波罗音乐之弓演奏而出跳动的音符,又像是人间亿万个孩子憧憬未来时眨动的眼睛。
…………
我的世界早已长满了枯草。终于有一天美梦成真了,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你的小眼睛……
森川光站在门口,沉默地听着裴诗演奏着这首单弦的童谣。他虽然看不到她,但这么简单可爱的音乐,居然显得非常悲伤。
病房里盛满了璀璨的星光。
裴诗穿着白色宽松的病号服,美丽的黑发落了满肩,因为星光微微发亮,紧张的手却一直有些颤抖,导致音乐听起来断断续续,像已泣不成声。
裴诗,一直是无坚不摧的人。
听说哥哥和其他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被人打断手的时候她不曾哭过。这几天复健极致的痛苦也没有让她哭过。
这一刻,滚烫的泪水却一滴滴落在小提琴上。
因为害怕打断正在演奏的音乐,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眼睛也紧紧闭着,一张脸都因为这沉默的痛哭而涨得通红。
有一天,美梦成真了。
它向我张开了墨丘利白色的翅膀,带着我,飞离了这片无穷无尽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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