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的爱人叫张光荣。是腊月二十三回来的。
      
        那几天,剧团正在赶排过年要演的戏,叫《一声春雷》。是揭批“四人帮”的。胡老师和米兰又演的是一个角色,AB组。这回是米兰A组,胡老师B组。不过私下里都在煽惑着,让胡老师朝前冲。说米兰一身“凉皮”,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脑子瓜得跟实心葫芦一样,连演B组都不配,还A组呢。也有人说,实在要演了,得等人家B组把角色创造好了,再上去照葫芦画个瓢还行。硬要生掐,生扑,就只能是光屁股翻跟斗——寻着露丑了。都说米兰就不是朝台中间站的料。胡老师自然被煽惑得有些上劲。排戏轮不上B组,她就在旁边死盯、死磕着。连唱腔、台词,她都背得滚瓜烂熟的。米兰咋都不开窍。导演整天连喊带骂带挖苦的,实在没办法,甚至还让胡彩香上去示范。胡老师一走戏,大家就鼓掌。羞得米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没地方放。不过,黄主任的老婆动不动就坐到排练场看戏,是给米兰撑腰来了。导演私下里说:导演也是人,也要在团上混哩。他还得做戏给黄主任的老婆看,有时,免不了还得表扬米兰几句。大家看着不舒服,胡老师心里就更不舒服了。这哪里是搞艺术,明明就是搞交易么。
      
        胡老师气得把这些话,学给她舅听。舅说:“这能叫搞艺术?写得那么乱糟的本子,‘平’得跟‘常’一样,配角没戏,主角更没戏,你们还一个个争得屁呼呼的,值当吗?”
      
        “谁争得屁呼呼的了。看你这臭嘴。”
      
        “还没争得屁呼呼的,连黄主任的老婆都赤膊上阵了,还要咋争?我劝你早点退出来,别没事找事。要是好戏了,争一下还值得。这样的活报剧,演三天两后晌,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你倒是赶那热闹谝哪!”舅很是不屑地对胡老师说。
      
        胡老师开始还有点听,后来,突然把眼睛一瞪,很是警惕地说:“胡三元,你该不是又在暗中帮米兰那个狐狸精,日弄我放弃,好让人家一人吃独食吧?”
      
        “你爱信不信。要争尽管争去,甭给我说。我嫌争得屁臭。”
      
        胡老师当着她的面,狠狠弹了她舅一个脑瓜嘣,就走了。
      
        胡老师的爱人张光荣,就是那天晚上回来的。
      
        张光荣一回来,满院子人都知道了。连排戏都暂时停了下来。张光荣买了一大包水果糖,腰里还别了几盒烟,见人就发。据说他每年回来都这样。今年,水果糖和烟的档次还提高了不少。都说张光荣在国防厂里工资高,比剧团相同工龄的人,要高出三四倍呢。并且还有劳保:手套、球鞋、毛巾、肥皂、劳动布工作服,都是公家管全套的。一月工资,除了吃饭,基本没处花去。他攒下来,给爹娘贴补一点,然后都拿回来,交给胡彩香了。剧团人都很羡慕胡老师,觉得她是找了个有钱、有地位的主儿。唯一不足,就是一年见面的机会太少了。不过,也有人偷着说:“放心,没闲下过。”那时,易青娥还不知是啥意思。
      
        胡老师还专门把水果糖拿到学员班,给一人发了两颗。并且还偷偷给易青娥多塞了一把,让她悄悄吃,别声张。
      
        这一晚上,整个剧团甚至都有点兴奋。有人还在院子里喊叫:“各村民小组注意了:今晚,将要发生大地震。恐怕少说也得在八级以上。请各小组做好安全防范工作,随时准备逃跑。”
      
        大家就笑得扑哧扑哧的。
      
        还有人说:“放心,平常恐怕都偷着震过了。今晚充其量也就是余震。三四级撑死了。”
      
        有人就笑得窝下去了。
      
        易青娥弄不懂这些人都说的是啥意思,就去告诉她舅,说要地震呢。
      
        她舅用眼睛把她一瞪说:“别听这伙哈乱说。没事好好练你的功,少朝闲人窝子里钻。”
      
        她舅说完,又给她发了七八颗水果糖。她一看,也是胡老师爱人带回来的。桌上还放着两整包烟,就是胡老师爱人给别人发的那种烟。说明胡老师,或者她爱人张光荣是来过的。
      
        第二天,胡老师起得晚了些,有人端直说,昨晚上好多家里的暖瓶、水杯、酱油醋瓶子,都被摇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震级不小哇!胡老师说:“嗯,是不是把你也摇到床下了,沟子摔炸没?”一院子人,又是哄堂大笑起来。
      
        不一会儿,张光荣出来刷牙,又有人笑话张光荣说:“还用嘴了?”没等张光荣开口,胡老师先把话堵了上去:“连这都不懂?不用嘴,莫非还用沟子呀!”惹得张光荣憋了一嘴的牙膏沫,扑哧喷了出来。他用牙刷叨着胡彩香说:“看你个二蛋货!”
      
        舅在厨房,把饺馅儿剁得一片响,那是两把刀同时用力的声音。像剁,更像是敲,是捶,是砸。有人就说:“你听听胡三元这节奏。”
      
        “嗯,像剁人肉哩。”
      
        有人看看张光荣,做个鬼脸,就进排练场去了。有的故意把声音唱得很大,反正里边总是要透出点啥意思来。
      
        胡彩香老师借张光荣回来,就再没进过排练场。这样,她和米兰的关系,还反倒不那么别扭了。有时,易青娥看见,米兰在院子里见了胡老师,还专门停下来向她请教呢。
      
        眼看就要过年了,原来说会给学生放十几天假的。可后来,《一声春雷》要用几十个群众角色,一下把学员班抽去了四十多个人。易青娥自然不在抽用之列。但为了好管理,也都不放假了。凡不上戏的,原地留下练功。因为教练老师基本都有角色,他们也就自顾自了。不过她舅还是把她盯得很紧,叮嘱她别人越是不练的时候,自己越是要加劲,说这样才能走到人前去。舅还说:“别眼红其他同学上戏。那也能叫个戏?没一场好戏,没一段好唱,没一个能立起来的人物,整个是乱编乱喊。上这样的戏,纯粹是浪费时间哩。你好好练功要紧。练好了,将来有的是戏演。不信你等着瞧我说的话。总有一天,戏让你演得要给人告饶哩。关键是看你有没有这个金刚钻,能不能揽得了瓷器活儿。”
      
        易青娥不管排戏咋热闹,外边小孩儿放鞭炮、放地老鼠咋好玩,她就一直窝在功场的拐角劈叉、下腰、打虎跳,做各种表演动作组合。用一根细小的蜡烛,练眼神转动。清早,她还一个人打着手电筒,下到河边,练胡老师教过的那几板唱。脚快冻掉了,脸快冻破了,可她还是去。就在一切都正正常常的时候,舅就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年三十晚上。
      
        那天晚上,团上过的是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一声春雷》由于排练不成熟,一直拖到年三十早上,才正式彩排审查。上边没有来领导,说都要过年,就让黄主任把关。黄主任和他老婆、副主任朱继儒,还有业务股长、总务股长,正儿八经坐在台下,把戏审看了一遍。朱继儒和业务股长都觉得戏不成熟。建议是不是开年后,把戏再抠一抠,正月十五左右推出去。他们担心,这样急急火火上演,搞不好会砸了剧团的牌子。黄主任的老婆看戏中就不停地鼓掌,叫好。戏一毕,一个劲地说:“本子好。导演好。音乐好。舞美好。演员好。尤其是米兰演得好。戏成了!”黄主任的老婆,是幼儿园的音乐老师。人家会吹箫,会拉手风琴,还能给娃娃排舞蹈,自是行家了。黄主任就决定说:“正月初一必须演出!”他说,“自我到剧团当主任以来,每年大年初一上新戏,都坚持好几年了。县上领导也是大会说小会表扬的。现在又粉碎了‘四人帮’,形势一片大好。怎么能突然没戏了呢?这个戏,按你们的说法,艺术上是差了点,可我们也不能只唱戏,不看路吧?没有条件,创造条件都得上。”既然黄主任都定了,其他人也就把头勾下,再不说话了。黄主任讲,今年咱们团,要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晚上都到一起吃“团年饭”。所有家属全来。说厨房已经准备好几天了。
      
        易青娥知道,这几天为准备“团年饭”,舅已经累得有些直不起腰了。大厨宋光祖,膀子上贴了五六块膏药。二厨廖耀辉,到医院给脖子上套了个项圈,谁一喊,都是连身子转,说颈椎痛得快断了。就这,还派了好几个没上戏的学生,来帮忙烧火、择菜、洗碗、刷锅。易青娥就是安排来烧火的。她倒是很高兴,因为舅在这里。要说过年,她感觉只有进了这热气腾腾的灶房,才算是有了年气呢。
      
        晚上,在练功场摆了十好几桌。一桌坐十三四个人,娃娃们还站在一旁“钓鱼”。所谓“钓鱼”,就是上一个菜,他们跑到大人旁边,让大人们喂一口后,就到处去乱跑,乱喊叫。等上了新菜,再回来“钓”一口。整个功场,吵闹得谁说话都听不见。只有黄主任讲话时,才安静了十几分钟。黄主任说,今晚可以放开喝,但不能喝醉,谁醉他处分谁。结果,团上谁都没醉,就把胡彩香老师的爱人张光荣给生生灌醉了。
      
        事后,易青娥才听说,这都是团上几个跟她舅关系不好的人干的。他们一边喝,一边还有一句没一句、阴一句阳一句的,把她舅和胡老师的关系,说得神神秘秘、乱七八糟的。一直跟着她舅学敲鼓,但她舅一百个眼瞧不上的鼓师郝大锤,甚至还挑逗说:“你张光荣多省事的,常年出门干革命,家里老婆还有人经管。你回来人还是你的嘛,多谄活的事啊!你也不知前世积啥德了,啥好事都让你给摊上了!弟兄们羡慕啊!张光荣啊张光荣,你真是活得又光又荣啊!”
      
        就在大家煽惑张光荣时,易青娥她舅还在打着托盘上菜。她舅今晚好像也是高兴,肩上还故意搭了条店小二的白毛巾呢。每个托盘上,要放七八个菜,托起来挺重的。但她舅把每个托盘都举得很高,远远地就喊叫:“闲人闪开,油——来——了——!”下菜时,还是改不了爱开脏玩笑的毛病:“球,你吃!”“,都放开喝!”惹得满功场都是笑声。有人还说:“狗日胡三元,就是弄啥像啥!”
      
        胡彩香老师一直跟一帮女的坐在一桌,大家也是一直都在开她和张光荣的玩笑。她是问啥答啥,有的说上,没有的还捏上,就图大家高兴哩。加上听说戏不行,米兰晚上一直蔫着,她心里就特别得劲。谁知张光荣就在这节骨眼上,被人把“药”装上了。
      
        席还没散,张光荣就踉踉跄跄回房了。
      
        易青娥她舅是在席都散了,一些女同胞一齐下手,帮忙收拾桌子碗筷时,才拉着两条困乏的腿,慢慢回家的。她看舅有点走路两边倒的样子,就上去把舅扶到了房里。谁知刚进房,张光荣就来了。
      
        张光荣进房二话没说,从身背后拿出一个大铁钳子——后来易青娥才听说,这叫管钳,足有两三尺长。是张光荣从厂里拿回家向人炫耀的。好在张光荣是醉了,自己都有些立身不稳,拿管钳打她舅,自然也就力道不够。打着打着,自己先栽倒在床沿上了。他勉强爬起来,还是撑着要打。她舅也不知咋的,既不夺凶器,也不朝外跑,就那样随便拿手挡着,抓着。张光荣却是越打越清醒。打着打着,舅的肚子上、腰上、背上、肩上,就挨了张光荣好几管钳。
      
        吓得她急忙去把胡老师叫了来。
      
        是胡彩香一把死抱住张光荣,管钳才跌落在地上的。
      
        张光荣老牛一样号啕大哭起来,说:“你……你们这一对狗男女,当……当我不知道,我啥不知道。我……我还羞先人,给你送糖……送烟哩。让一院子人……拿沟子笑我哇……”
      
        胡彩香啥也不说,就捂起他的嘴,把人朝回拖。张光荣还别跳着,骂着,但人毕竟是醉了,就像稀泥一样,被胡彩香拖出去了。
      
        在窗户外,易青娥还听郝大锤在问:“咱光荣哥咋了?”只听胡彩香说:“咋了,让你们把尿灌多了,咋了。”这时,只听张光荣还在骂:“狗日胡三元,有种的你出来!”郝大锤又问:“光荣哥骂胡三元咋了?”胡彩香说:“喝醉了,还要缠着跟胡三元朝死地喝哩,咋了。”
      
        然后,胡彩香就把张光荣拖回家里,嘭地把门关上了。
      
        易青娥看见,院子里还有几个人在暗处游荡着。他们都是刚才围着张光荣,坐在一个桌上劝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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