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桑于十六小时前突降的雨中醒了过来。
从靠近门口的位置爬到最里面的地界花了半个小时。
她不是想要能让她活下来的水。
也不是想要撑过这晚寒冷的宽大外套。
是要她的玻璃碎片。
因为她要出去。
有水滴落,也有外套。
还有了那枚碎片。
以及不停敲打着她神经,告诉她别睡的砰砰雨滴声。
她将玻璃碎片磨到锋利似刀刃。
她可以出去了。
南桑一眼没看身边眼睛圆睁,捂着涌血不断脖颈,生命在急速流逝的钟燕。
手肘撑着坚硬的地面,脚用力再用力,挣扎了近十分钟。
于四十八小时后第一次站了起来。
她穿着病号服,扶着玻璃,微微眯眼朝门外昏暗的淅淅沥沥雨里走。
一步两步三四步。
脚踩进雨水不断的泥泞。
两天两夜被白日高温灼烧至干燥的泥泞病号服转瞬再次湿透。
她微微打了个寒颤,迈出另外一只脚。
踉跄却很稳的站定。
松开撑着她的玻璃面。
摇摇晃晃的朝着右上方绿油油的草丛走。
空气很好闻。
是南桑自从一年多前醒来后闻到的最好闻的味道。
有青草香、夏日甘雨香。
还有她真的很好奇也真的很喜欢的清甜果子香。
南桑刚登上这座山顶时。
心脏有刹那是真的涌出了喜悦。
她感觉她终于在这座讨厌的城市里找到了喜欢的东西。
那个东西是和盐城忠叔给她种下的一模一样的,很好闻但是不能吃的野葡萄。
她很想凑近看看,是不是和盐城那忠叔给她种下的一模一样。
在玻璃房那几天,闲来无事的时候还想过。
等江州来接她的时候,要走近看一看,再看一看。
然后看看在盐城没见过的青黄小柑橘,还有紫红色的桑葚树长什么样子,试试看能不能吃。
那些树木在左前方,不是右前方。
可这瞬间,她忘了。
很多东西都忘了。
忘了反复告诉自己要坚强。
忘了乐观和开朗,明天一定会更好。
忘了忠叔从前反反复复告诉她的话。
只记得……
南桑身子微晃,脚下发软,重重跌倒在雨水里。
几秒后,手掌在泥泞里握成拳。
埋在泥泞的脸微微抬了起来。
想站起来,不过一下便放弃了。
南桑马上就要生病了。
不。
她已经生病了。
之所以现在只是头昏脑涨,胃部干呕,全身发麻无力。
除了因为钟燕给予的外伤。
还因为身体的炎症,被钟燕塞进她嘴里的那把抗生素强压下去的原因。
她醒来后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最开始的一礼拜其实很难熬。
因为手术愈合期很疼。
还因为……抗炎。
不是高浓度的抗炎机器。
是消炎针和一天三大瓶很疼的抗生素输液。
那会吃不下饭,胃部和现在的空虚一模一样。
身体感受到的滋味也一模一样。
头晕脑胀,干呕,全身发麻无力。
她从前很虚弱的问过医生,为什么会这么难受。
医生说是为了压她身体器官因为手术而起来的炎症。
他们说等压下了炎症,抗炎剂量变小,她就会真正的开始好起来了。
若是压不下……
他们没说,但南桑知道什么意思。
南桑全身都是凉的,冰凉到麻木的地步。
但肌肤内里从十六个小时前醒来却是灼热的。
这是要她命的高烧正在一点点的挣扎开那些抗生素的桎梏。
很快。
它会来找她。
盐城医生在医嘱上写下的很多。
更多的是说。
第一次像是知道忠叔不可信,苦口婆心的告诉她。
生病了,不舒服了,尤其是发烧了,来医院、来医院、来医院、用最快的速度来医院。
第二次检查是告诉忠叔和杨浅。
话语半分没变。
可这里,哪有医院?
不止没医院。
也永远不会有人来接她。
南桑知道自己这次站不起来了。
她不站了。
眸子盯着右前方的草丛,手肘朝前,一点点的在泥泞的雨水地里朝前爬。
呢喃低语:“我……的鞋……”
南桑手肘一寸寸的朝前再朝前再朝前。
灰败漫着死气的眸子,在距离绿油油的草丛越来越近时。
隐隐的烧出一团火。
她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很小声的气音,“忠叔……”
她朝前,哆嗦合不拢的手拨开刻在大脑中的那片草丛,“亲手给我穿上的……衣服。”
草丛后没有她从盐城带来的唯二件东西。
带着家的味道的东西。
不管是衣服,还是鞋。
都没有。
有的是铁皮。
南桑手朝前,没用多大力气。
氧化后全是铁锈,被雨水打的本就歪斜的铁皮。
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伴随哗啦啦的铁链碰撞声,从南桑视线中消失了。
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轻颤了瞬。
视线越过铁皮后面同样布满铁锈的三层锁链。
看向下方的悬崖。
喃喃:“在下面。”
从盐城带来的,忠叔亲手给她穿上的衣服,扶着她蹬上的靴子。
在下面。
荏苒岁月流过。
本该在山角里半米处绷直,拦着人不得前进的锁链,因为山体结构不稳,反复摔打不断,早已立于悬崖边角,松松散散。
被雨水和冷风吹拂的摇摆不定。
滴滴滴。
若隐若现的手表提示音从距离不算远的玻璃房溢出。
这是……到时间了。
钟燕不回去,很快,会有人来……
南桑睫毛颤动了一瞬。
灰败眸中因为这后面和她想的一样,原来真是悬崖而熄灭的火光,重新燃烧了起来。
她垂下的手肘再次抬起,抵着地面朝前朝前再朝前。
半个身子越出松散的最下层铁链后。
松开送她来,也抵着她别下去的手肘。
隐隐倾斜的山体,随着哗啦不断的雨水,冲刷着她无力也不愿再支撑的身子一点点朝下。
风突然大了。
肆虐着歪斜支零破碎的雨水连不成线。
南桑在连不成线的雨水中半个身子滑下山崖。
整个身子要滑下去的刹那。
后方突然探出一只手。
牢牢拽住她的手臂。
哗啦一声。
迎着雨声和锁链碰撞声。
南桑整个身子被猛的拽了上来。
重重撞进一个冰凉的怀里。
拍在脸上的手掌隐约比雨水更凉。
“南……”男声沙哑又崩溃,“景……”
他似乎不知道喊什么,不喊了。
慌乱的手不停的拍打着她的脸。
让她醒醒。
像是琉璃珠子似的声音悄无声息的碎了。
南桑闭上的眼睛睁开。
看上方黑发湿透,连带着漆黑的眸子都带上水汽的男人。
他和她对视的下一秒。
眉头突然皱了皱,唇角往下弯了弯。
带着水汽的眸子被红晕层层覆盖。
一瞬后,他避开视线,身子朝前探,像是在给南桑挡雨,也像是虚虚的抱着她。
低低哑哑的哄:“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南桑只穿着病号服。
因为湿透和拥紧。
很轻易的,景深触碰到她内里皮肤一寸寸的升腾起灼热。
他瞳孔微缩。
手背摸索着草草轻覆她额头。
接着单手扯掉身上的冲锋衣,堪堪盖着她上半身。
想抱她起来。
下一秒。
雨声风声不断的平台上突然响起了脚步声。
厚重靴子踩踏地面,因为急促,啪啪啪的声响不断。
景深竖起耳朵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僵愣一瞬。
视线快速扫过四周,半蹲起想抱着南桑过去不远处的草丛。
冲锋衣里面的黑T突然被揪住。
只草草看了南桑一眼就不敢再看的景深,被动看过去。
南桑灰败的眸子被红色填满,眼眶也好,眼尾也罢,通通都是红的。
她手死死的揪着景深的衣襟。
唇角不断的下弯,胸膛急速起伏。
“我……”南桑的脸重重扭曲了,“我……我……”
南桑突然就绷不住了,从离开盐城便再未掉落的眼泪从眼眶中大颗大颗的滑落。
她脖颈微微往后抬。
似是想压下眼泪,也想压下突然袭来的几乎要把她整个人压碎的委屈。
但怎么都压不下去。
“我想……”她死死的揪着景深的衣角,像是揪住了救命稻草,“我想回……”
南桑的哭声沙哑又巨大,穿透了雨声、风声、急速奔来的脚步声、悲戚到恍若被全世界丢弃的孩子。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南桑崩溃的嚎啕大哭,“我……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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