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鬼市,沿着护城河的桥洞,穿过一截到膝盖的恶臭死水,再顺着石阶往前走,直到听见人声鼎沸,便是到了鬼市。
裴淮止看着自己新制的常服被脏水泡的湿透,他此刻半分好脸色都没有。
“所以,我们还要走回去吗?”
“是。”林挽朝回答。
“再在黑暗中淌一趟浑水?“
“是。”
裴淮止皱眉闭眼,深深的叹了口气。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三个人的衣服都干了些,再穿过一道极窄的幽深通道,视线这才清明。
一道石门,挂了两个破旧的红灯笼,还守着两个彪形大汉,蒙着破破烂烂的黑袍,手里杵长戟,上面有干掉的斑驳血迹。
他们身后,则是鬼市。
裴淮止道:“西海有市,贸易不相见,置之物旁,为鬼市。一直听闻,却从未到过,今日却是长见识了。”
卫荆问:“我们怎么进去?”
裴淮止也泛起了疑虑:“常人可进不去。”
说着,就要回头问林挽朝。
下一瞬,两个人都被吓的一僵。
林挽朝不知什么时候把头发散开了,一身白衣,幽幽的站在那儿。
林挽朝道:“鬼市规矩,人不得入。”
裴淮止觉得可笑,装成鬼就不是人了?
他正想同卫荆笑笑这鬼市自欺欺人的规矩,一回头,又是一僵。
卫荆不知何时撕下一块衣服罩在了头上,划开两个洞,扮作幽灵。
裴淮止:“……”
林挽朝从怀里摸出来一盒胭脂,用指头轻蘸,顺着裴淮止的眼下往下画,活像两行血泪。
林挽朝解释:“这规矩不是让你装鬼,而是进了鬼市便是抛却所有为人的规矩,所以要隐藏真容。鬼市还有其他规矩,最重要的有三,非买勿问,蜡烛照物不照人,买货不问出处,进去以后,裴大人谨言慎行。”
裴淮止看她:“我不一直都谨言慎行?”
林挽朝不忍心打击他,笑着点了点头。
三个人刚走近,长矛就伸出,挡住了去路。
守卫声音低哑:“盘海底!”(江湖黑话:来历背景)
林挽朝道:“合吾的,买路。”(卖货的,来探底。)
“进吧。”
守卫放了三根蜡烛在他们面前,这红烛比寻常蜡烛更亮些。
穿过入口,只见墙壁上挂满了刀剑,每隔几米就有一盏油灯,将四周映照的忽明忽灭,入眼,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商市。
林挽朝带着裴淮止和卫荆在迷宫似的路上快速穿梭,裴淮止看着沿途的商人,皆是扭曲诡异,死气沉沉。
最终林挽朝停在了一处靠墙角阴凉的摊场旁,破损的木桌上摆满了毒物。
摊主是一对男女,男人高高瘦瘦,面容阴郁。
而那女人……
裴淮止瞳孔微缩,这女人的脸……被火烧的的五官尽失,只有皮肉缝隙中一双眼睛阴测测的亮着。
林挽朝先开口:“百蛊碎,二两。”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林挽朝拿胳膊肘戳了戳裴淮止。
“做什么?”
“拿钱。”
“我掏钱?”裴淮止愕然,却无奈点头,反手从卫荆的怀里掏出一锭银子。
林挽朝无语:“金子。”
“金子?什么东西这么贵!”
林挽朝伸出手,挑眉,理直气壮的要钱。
裴淮止凝噎半天,反手又去掏卫荆,却被卫荆护住。
卫荆苦笑:“大……公子,我什么家底你还不知道吗?哪里能随身装着金子啊?”
裴淮止尴尬的咳嗽一声,看向林挽朝:“没带那么多,银票行吗?”
林挽朝摇了摇头:“鬼市只认硬通货。”
裴淮止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块金子:“这是三两!”
林挽朝转头丢给摊贩道:“老板,收货。”
摊贩扫了一眼:“多了。”
“多的买路。”
“什么路?”
林挽朝凑近,低声:“百蛊碎还有谁买的多?”
“空子(不懂道理),坏规矩了!”
林挽朝是知晓这对夫妻底细的,她也当然知道鬼市规矩,除了货,多的不能打听。
可是,这是唯一的机会。
“人堆里丢了孩子,风紧,不得已。”
摊主不为所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没这规矩!”
眼见摊主不愿透露,林挽朝死了心,正要离开,那毁了容的女人却伸出残缺丑陋的手,拉住男人的衣服。
“婆娘!”
女人低头拿起毒物堆旁格格不入的一个小拨郎鼓,冲着男人晃了晃。
男人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盯着拨郎鼓久久未言。
林挽朝垂眸,转身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等等!”
林挽朝和裴淮止一同回头,男人垂着眼,拿着那拨郎鼓缓缓开口:“我也半开眼(一知半解),只晓得是个念三(和尚)。”
林挽朝神色动容,合手作揖,躬身朝夫妻一拜。
——
三人往外走,只有裴淮止捏着蜡烛,他问:“念三是什么意思?”
林挽朝道:“和尚。”
裴淮止一顿:“会天竺经的和尚……”
林挽朝抬眸:“天竺经?”
卫荆跟在身后解释道:“自从昨晚发现那尸骨上的经文,大人就已经派人去查了,是西域已经消亡许久的《天竺经》,一种邪经,常鼓动杀戮之心,只是没人能译得出那经文的意思。”
裴淮止捂着鼻子蹚在脏水里,紧紧的捏着手里的蜡烛,一边问:“刑部现在什么动静?”
“刑部尚书给圣上的奏折中都写的是恶鬼作祟,如今出现诡异经文,更是坐实了这个传闻。”
“如此,案子就不查了?”
“如今,便依着钦天监算出的人和方位在排查。”
荒谬。
裴淮止冷哼了一声,说:“那就让他们慢慢找,如今这尸骨出现的越发频繁,就看龙椅上那位,又能忍到何时。”
出了鬼市,入目一片明亮,满街灯火。
裴淮止这才松了那根蜡烛。
众人只觉得,好似刚从阴曹地府爬回人间。
裴淮止这才将蜡烛丢了,问:“刚刚那对夫妻为何要帮我们?”
林挽朝从一旁的柳树上掰下一截枝桠,将长发挽起,说道:“那男人是个逃兵,一家子被官府追杀,有一次男人不在家,女人被堵在茅草屋里一把大火烧了个半死,他们才几岁的孩子也被乱棍打死……许是,想到了自己可怜的孩子,所以决定帮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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