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上主路时就已经快七点了, 来不及,陈安致只能把专访推掉。他跟今天该来做采访的记者与美协负责文宣的主任各去了个电话,道了歉, 准备另约时间。
电话那头的小记者急急忙忙,说今晚必须要出稿子。陈安致想了想:“文字访谈稿可以么?……那好,你把提问稿发到我邮箱, 十点前一定回你……今晚临时有点急事,给你添麻烦了。”
归念分神听着他跟对面的年轻人道歉,一点点走了神。
陈老师啊,说他不善交际?并没有。他豁达, 坦诚, 姿态谦卑, 无论对熟人还是外人,都是这个样子。
说他通晓人情世故?就更不是了。他画了这么些年的画,至今连个微博都没有开, 更别说官网。每年书法集和画册的销量都很稳,二印三印也能卖得出去,却从没有爆过一回。甚至, 今天裴瑗做直播的时候说起画廊, 提了句“陈安致老师”,一群学CG插画的学员都没人听过这是谁。
归念漫无边际地想着,想那本书, 想他晚上说的话, 想口袋里那张折扣券……
陈安致摘了蓝牙,睄了她一眼。归念一直偏着脑袋看窗外, 一路上没给他半个眼神, 不知道又钻到哪儿的牛角尖里去了。
“别想了。”
陈安致收回视线看前路, “有顾虑,就说明我还不够好,该我纠结才是。”
她分清了什么喜欢,但还没做好跟他在一起的准备。
“但是念念,”陈安致话锋微转:“我再细心,也不可能每一次都猜到你在想什么。如果有顾虑,有纠结,或者负面的情绪,你开口告诉我,不要自己去瞎想,你想不通的。”
归念对着侧窗哼一声:“我怎么就是瞎想了。”
还嘴硬。陈安致笑了声:“你打小就这样,别人想事情越想越通,你越想越拧巴。总爱钻牛角尖,总是要从每件事、从别人的每个行为上找原因,自己给自己一个错误的答案,然后反反复复去想,去强化这个错误的认知,恶性循环,想得越多越拧巴。”
比如三年前,他怎么也解释不清“分手不是因为忘不了裴颖”。
车里没开灯,他的脸映在侧窗上,投下一个虚虚的影儿。归念拿手指戳了戳,“又给我扯大道理……”
“久病成半医。”
也是。
虽病的不是他,陈安致对她病情的上心程度却比归家全家人加起来都要多,他有半个书柜全是心理学相关的书。以前,是为了能听懂医生说的是什么,买的名词工具书;后来,是自己必须要去看。
从年前到现在,归念一直在爸妈这边住着,陈安致送着她到了楼下,简单交待了两句。
“这两天应该是见不到了,走前收拾好行李,记得带好证件。你走那天我会去送的。”
“说完了么?”归念咬着唇肉,看着他,表情极认真。
陈安致顿了顿:“还有,照顾好自己,好好准备毕业。”
“说完了?”
“说完了。”
归念“哦”一声,深明大义地点点头:“行吧,那我上去了。”嘴巴却撅起来。
她今晚太蔫了,那么狼狈地哭了一场,面子里子都丢了,眼下怎么瞧都是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陈安致哪儿能这个样子放她走,拉住她小臂转了半圈,面朝着自己。
他眼角的笑纹蔓开:“我不是没有话说,有很多话,但是不该是这个时候。我多说一句,你就多纠结一天,纠结来纠结去,最后折腾的还是我。”
归念难得没反驳,又往前挪了小半步,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不动了。
一贴上,额头那一块相贴的地方就觉得暖和,仿佛隔着厚厚的几层衣服也能把体温传过来。
“今晚要怪我,本来不打算与你说这么多。有很多话,该到你毕业后再跟你说,现在说会分你的心,一分心,你就得熬夜赶课题了。”
只是一点都看不得她掉眼泪,这些年一直如此。在她小时候看她哭,是心疼,如今她一哭,与剜心没什么两样,逼得他慌了手脚,心里的话就藏不住。
归念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一下下地撞,敲钟似的,一下又一下。
乖乖的,也不说话,只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发梢翘起来的碎发,在他脖子上蹭过来,蹭过去。
想亲。
可眼下却不行。
得耐着性子等,再等个一年半载的,等她什么时候不纠结了,等那些顾虑都一样样打消了,等到真的认定他了。
两人离得近极了,陈安致呼出口气,上身退远了些。无须低头去看,他一伸手,恰恰好地握住归念的手腕。去摸自己晚上才送出去的那串珠子,一颗又一颗,数数一样转了一圈。
“干嘛?舍不得送我了?”
“没有不舍得。”
归念扒拉开他的手,借着楼下的路灯去看,总算看得清楚了些。和她以前见过的佛珠都不一样,像一颗颗扁大豆,上面有黑色的小斑点。
“这个有什么说法吗?护人平安?”
平安?好像没有这层意思。不过佛珠,多多少少有护持主人的作用。陈安致想了想:“这是木鱼果,普陀山求的。住持说可以惊醒迷悟,督促明志。”
归念只听懂“明志”两个字,“祝我学业有成的?”
有这层意思,却太浅了。陈安致默了片刻,开口,声音很暖。
——“祝你不要消沉,祝你豁达乐观,祝你前路越走越开阔,困扰的事全都能找到答案。”
没等归念细细去想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被他送进了单元门。咳一声,声控灯亮起来。
“回去吧,别在外边吹风了。”
归念眼睛又酸了下,手心摸着那张打折小卡片硬硬的边角,看了他好一会。声控灯灭了又亮,她才转身上了电梯。
告别的话今晚已经说了好几遍,再重复太啰嗦了。
陈安致刚点起一颗烟的功夫,她就上了楼,五楼的房间亮起了灯。
归家他来得很少,尤其这几年,一次没敢登过门。来得最频繁的还要数归念小时候,每个月月末陈安致送她回来一次,隔两天再接回老宅那边去。十几年过去了,依稀记得楼层,却不知道是哪间屋。
归念推开窗,看了看他,好像是笑了下,又把窗子关上。隔了有一分钟,窗又开,归念啪啪拍了两下手,示意陈安致看这边,然后朝着他扔下来一个纸团。
劲儿使大了,这一扔扔到了绿化带里。陈安致开着手电找了会儿才找见,展开,是一张A4纸。
纸上寥寥几笔画了幅简笔画,一个立着的长方形,底部有很小一块被涂红了,上面空白,旁边标着大字——“心情值:5”。
陈安致怔了三秒,笑了。
抬头望过去,她那屋的窗户已经关严实了,连窗帘都拉得死死的,一点缝没漏。
心情便没处说,好在悬了一整晚的心终于落下来,有了底。
陈安致坐回车里,一口气没唤匀,被烟气辣得呛到了,索性掐灭那半根烟。顿了会儿,把剩下的小半盒烟都扔进了垃圾桶里。
那一幅简笔画被他看了又看,心里的喜欢几乎要溢出来。
这是念念和裴瑗小时候爱玩的把戏。小姑娘家的,总有些大人理解不了的矛盾,也会拌嘴,会吵架,生气了就谁也不理谁。她俩都好面子,就算哪一方错了,也拉不下脸来求和。
生气的人呢,就画这么一张心情值柱状图,贴在墙上,意思是“我还不高兴着呢,想和好就快点来哄劳资”。
然后有错的那方就要想尽办法去讨小伙伴开心,剥个橘子啦,帮忙做个值日啦,帮忙削个铅笔啦,争取把“心情值”填满。
填满以后就和好。
她多少年不玩了,如今,竟拿来给他。
*
晚上的鱼火锅缺了份主食,还怕他赶不及专访,归念就没吃饱。冷风里哭了一通更觉得饿,她自己煮了一小碗蝴蝶面吃。
刚端着碗坐到沙发上,归妈妈从电视里分出神来,客厅灯亮堂堂的,一眼看见她手上的珠串。
“哎,谁送的呀?”
“……裴瑗送的。”
归妈妈接过来细看了会儿:“挺好的。木鱼果菩提一般个头大,越小得越难寻。”
归妈妈是信这个的。她出生在南方一个把信佛当习俗的地方,后来又先后两次流产,总想要找点寄托,脖子上一串佛像戴了十几年,从不离身。
归念记得陈安致说的有“解除困扰”的作用,有点想转送给她,“妈你能戴吗?”
归妈妈笑着摇头:“人家送你的,你连一天都没戴够,就又转送给我,像什么样子?好好戴着,别浪费了人家心意。”
见归念感兴趣,归妈妈多说了两句:“佛珠养人,也要靠人的气质去养。像这个木鱼果呀,初买来是红棕色的,时常把玩,颜色才会一点点变深。像这个颜色,乌亮亮的,戴了得有三五年了。人家裴瑗舍得送给你,算是份贵礼了,好好给人家挑份回礼。”
三五年。
归念有点走神。她出国前没见过陈老师戴这个,那就是在她走后才信的。16年四月到现在,时间也差不多。
她就莫名想起自己刚到巴黎的时候。四月份去的,还没有入学,却已经换了两回住处,总是不太满意。
巴黎的治安一言难尽,归念却也从没想过会在青天白日下遇上了抢劫。一个凶神恶煞的年轻人,拿着刀子朝她比划,倒是没伤她也没碰她,抢了包就走。
归念全身都是软的,好几天没敢出门,怕被蹲点,怕坏人看到她那包里的银行卡,会找上门来逼她说密码。
她立马再一次换了住处,找到新室友后才有了点安全感。
这事归念没敢跟爸妈说,怕他们担心,她只在跟裴瑗视频时提了几句。
也不知道,陈老师是不是自那以后才开始戴佛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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