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坐的几个年轻人都是她的邻居, 除了他们这栋楼,还有旁边别墅的一对小情侣,循着声儿就来凑热闹了。
笑声一浪比一浪高, 归念听了几句才明白,原来他们是在猜“chef”的下一道菜是什么,猜对了赢钱, 猜错了有魔鬼惩罚,什么学动物求爱的叫声,什么啤酒配牛油喝。
有那么好几分钟,归念都是失了魂一样的状态, 看错了看错了看错了吧?日想夜想的, 大概是看错了。
她浑浑噩噩地上楼换了鞋, 换了衣服,又从楼上飘下来,站在厨房门口, 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
“陈老师?”
厨房噪音大,第一声他没听见。
“陈安致?”
“陈安致!”
“怎么?才一个月就不认得我了?”
陈安致整理好表情,回过身, 在厨房的强光照射下他仿佛成了仙似的, 晃得归念眼花缭乱。
“真是你啊?!”
“你怎么来的啊?刚才我还当看错了!你怎么忽然就来了,昨天咱们还聊了天呢,你这就唰一下就过来了!房东呢?你把房东撵哪儿去了?”
一连串问题从她嘴里冒出来, 陈安致只觉心口炽热。
昨天下午的航班, 中途还转机,他几乎两天没合眼, 疲惫到骨子里。可她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看见她兴高采烈的样子, 就是对长途跋涉最好的安慰。
归念那么一溜问题,陈安致一个没答,牵着她到火边。刚出锅的土豆焖牛肉已经装好了盘,他拿筷子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她嘴里。
“好吃么?”
归念咬了两口,肉软汁香,“好吃。”
他离得太近了,连眼角的笑纹都有了巨大的杀伤力。归念伸出手抵在他双肩上,把人往后推了推。
“你先别跟我说话!我还没缓过神来。”
她开心的样子太有感染力,于是陈安致嘴边的笑也收不住了,盘子递给她,“端出去。”
归念飘飘悠悠端出去了,听他们一群老外嗷嗷叫唤“红烧肉”,笑得眼睛都成了条缝。她也不说这是什么菜,任他们去闹,自己跑回厨房看他做饭。
陈安致问她:“你楼上有锅么,给我拿一个。”
Anais平时不怎么开火,楼下只有烤箱和一个电煎盘,他拿着煎盘炒菜,有点施展不开。
归念屁颠屁颠爬上楼去,一套组装锅全给他抱下来了。
菜都已经洗好切好了,调料也都齐了,葱一小撮,蒜一小撮,辣椒一小撮,都整整齐齐放在那儿。归念帮不上忙,就站边上看着。
不多会儿,又两个菜出锅,一人一盘端出去。在厨房里听着外边闹翻天了,还以为他们早开吃了,出去一看,竟只开了几罐啤酒,一群人在拿沙拉和面包垫肚子,抵抗着满桌美食的诱惑,在等着大厨,挺有礼貌。
归念没跟他坐一块,挤去了Anais旁边,离得远远的,坐在桌子的斜角上看他。听着一群邻居打着节拍鼓掌,喊他“God Chef”,凑热闹似的跟着一起喊。
她脸上快要笑出花儿来了,一眼又一眼送过去,全是毫不收敛的秋波。
吃饱喝足,满桌狼藉交给了那群来混饭的邻居,归念拉着他上楼参观了一圈,总算回过味来了。
“这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住哪儿的?”
“裴瑗说的。”
“瞎说,裴瑗也不知道我住哪儿!”
卧室不大,他一来,无端端又小了好多。紧张、局促和害羞,好几种久违的情绪混在一块。
归念坐上了床,被子一团盖住腿脚,絮絮叨叨:“我头回出国是爸爸公司的小赵秘书送我来的,他送完就走了,后来搬家是我一人搬的,裴瑗压根不知道我住哪儿。”
“我爸妈倒是给我寄过两回东西,可他俩不可能把我住址告诉你的,我爸那么不待见你,你要是敢问我地址,他能把你撵出家门去。”
她坐在床上冥思苦想的样子挺逗,不知道从哪儿淘来的考拉睡衣,四肢灰不溜秋的,唯独敞出白肚皮。很……
萌。
陈安致从没拿这个词形容过人,不合他这个年纪的新词他会关注,但是从来说不出口。这会儿看着归念,心里就仿佛要化成糖水了。
“说话呀!你不会在我手机里装定位了吧?”
越想越偏了,陈安致无奈。
屋里比他想得干净,他看了一圈,提了张椅子到她床前坐下,想该怎么跟她说。
“这房子是我的。”
归念愣了愣:“什么意思?你买下来了?你今天上午刚到,买了就能搬了?过户这么快的吗?”
平时挺精明一姑娘,这会儿从头到脚冒傻气,陈安致笑:“不是,是这套房子本来就是我的,在你搬进来之前就是我的。”
归念呆呆的:“那原来的房东呢?”
“他不是房东,只是托管管家,你们把租金交他那儿,他会转给我。”
九曲十八弯的,归念更听不明白了:“我搬家前你就买了?我还没搬,你怎么知道我会住这里?”
问题越来越多了,陈安致有点应接不暇,组织了一会儿:“在16年2月,你定下学校后就买了。但那个时候——”
他顿了顿,绕过分手这茬:“——你把我拉黑了。那时如果我说叫你来我这里住,你肯定不同意,所以就没有说。到了五月份,从瑗瑗那儿知道你又想搬家,就把房子挂到了你的那家中介机构那里。”
留学生办理外宿手续有点多,还有较高的房客保险,通常是认准一家租房中介就不变了,住着不满意了,随时可以换租到该中介下的任何一个空置房源去。
陈安致吞吞吐吐:“——然后联系他们一个中介人,把房子推荐给你,就好了。”
姜太公钓鱼。相处了十五年呐,他摸透了归念的喜好,知道她会对怎样的房子动心。加上市八区附近是旅游胜地,酒店多,度假公寓多,可选的私人房源却没多少,质量这么高的就更少。
“那……”归念捋了半天才迷瞪过来,思路一岔,岔到了别处。
巴黎,市中心,塞纳河畔小联排,一公里内就是凯旋门、香榭丽舍、大皇宫啊……
归念都没敢肖想过,只能租着过过瘾。
租金挺贵,她平时交钱也没多大感觉,可这会儿一听是买的,立马觉得肉疼了,忍不住问:“这多少钱啊?”
“别问了。”
“到底多少钱买的啊?”她好奇地跟猫爪子挠心似的,追问了几句。
陈安致揉揉太阳穴:“当初,掏空了大半家底吧。”
归念愣了下,倒在床上噗嗤噗嗤笑了好一会儿,又鲤鱼打挺坐起来,咬着下唇,眼睛里全是晶亮亮的东西。
翻开手机计算器瞎算了半天,她又痛心疾首:“陈安致你简直脑子有坑啊!人家炒房都去大巴黎,你买市中心的!市中心的房价这两年基本没怎么涨,听过过两年还要降。每年还得交杂七杂八各种税,多亏啊!你买这有什么用啊?”
归念眼睛一眯,又去猜:“你总不能在我家里装监控了吧?”
“瞎猜什么呢。”
陈安致抓住她乱比划的手,握在手里,不揉也不捏,就那么规规矩矩握着。
坦言:“是没什么用。”
“只一条。你的五个邻居,他们的身份信息都会送到我这里来,要是人不好,就不让他们住。”
身份信息、照片和签证、收入证明、债务记录、担保人……租房越规范的地方,证明越繁琐。
而市区对外长租的房源很少,对于房东的私人要求,中介也会尽全力满足,比如对租客的要求——不要男女关系混乱的;不要有案底的;不要短期旅游签证的;一年起租,不月租,省得邻居换得太频繁。
大费周章就为了给她挑几个靠谱点的室友,让她住在自己的地方,托管家照顾着点,其实没多大用。
但那感觉就像是把她还护在羽翼下一样。他能做的事越来越少,每多一点都觉得值。
归念笑骂:“你神经病啊你。”
话这么说着,她嘴角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了,典型的心口不一。
陈安致瞟她一眼。小没良心的。
她桌上放着两盒茶包,陈安致伸手捞过来,看是决明子和三花茶,都是清火的。拿开水泡了两杯,晚上吃得油腻,解解腻。
他提着两个行李箱来的,一箱是自己的穿用,已经放回自己屋了。另一箱全是给她带的特产零食,安检时扣下了一些,剩下大半箱,这会儿半弯着腰翻腾箱子,一个一个给她拿出来。
归念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眼睛慢慢地湿了。
刚开始是小声嘟囔:“你怎么突然跑过来了啊,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就先斩后奏,这么大的事都不跟我商量……我们每天聊天,你一点风声都不透的……”
“你不会说法语,英语也就那样,就这么一个人来了,万一遇上抢劫的呢?手机一丢护照一丢,我去哪儿找你啊?”
“你老是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以前送我出国也没跟我商量,背着我就去跟我爸说了!”
归念越说越委屈,眼泪说掉就掉,这回是真哭了。
“你说你来干嘛啊!你是不是觉得你一声不吭地来了,我就会特别特别感动,就马上屁颠屁颠跟你好了?!”
“你买一栋破房子让我住着,哑巴了似的三年都不说,是不是觉得现在一告诉我,我就立马能被哄开心了?!”
归念手抵在他胸口上往门外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Surprise!一点都不prise!”
她想一出是一出,一点预兆都没有。陈安致手里还提着那个行李箱,毫无防备,被她推得趔趄了好几步,零食撒了一地,差点被推出门去。
“念念?”
陈安致一下子就慌了,手臂挡在门前,怕劲儿使大了会撞倒她,悠着力气重新挤进去。
“你来这么晚有什么用啊!”
归念推不过他,哭得更大声了:“那年你让我出国的时候,你说我‘要是过得不好就跟你说,你就来接我回去’!”
“可你没有来接我!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来,我有好多次!就想着我在这边过得不好,你会不会唰得一下就飞过来,带我回国……会不会哪天突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让我去机场接你;或者某一天我走出学校,看见你在大门口等着……”
她哽得厉害,气都喘不匀了:“我想了那么多回……走在大马路上看到哪个背影像你,我都要追上去看看人家正脸什么样……可你呢!你连一封邮件都没给我发过!你都没有问过我一句过得好不好!”
“我都要念完大学了!你现在过来有什么用啊!”
“你买一个破房子,也从来不告诉我……给那么多陌生人住,你还收我那么贵的房租!”
大事小事全都列到了他的罪状里。每个字,都像是滚烫的烙铁,专门往他心上烧。
她哭着哭着把自己给呛到了,一边咳一边哭,像回到了小时候,哭得一点也不好看,整张脸皱在一块。手里抓着好几张纸巾,没一会儿就全湿透了。
“这三年,每回我爸妈问起来,问我最近好不好呀,我都要跟他们说我过得很好,什么我会包饺子啦,我也爱上意面啦,我没有生病,我在这边交了很多朋友啦,我被选成华裔互助会的副会长啦……”
“其实我过得不好……我过得一点也不好!谷歌地图那么难用,去哪儿都找不到!我想吃一份蹄髈找了四条街才吃到……我法语也不好,他们说得太快了我就听不懂……”
“你干嘛非把我送来这破地方……”
三年的委屈,没在人前哭过,人后也没掉过一滴眼泪。一个人的时候,甚至意识不到那种感觉就是委屈,就想着,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别的留学生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紧绷绷地绷在心上,他一来,弦就断了。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忽然,归念呆住了。
仿佛被定住身的石塑,一下子眼泪停了,声音停了,手里的那团纸也攥不住了,掉在地上。
唇上有极柔软的,温热的触感。
他的脸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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