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初夏的天透着丝丝燥意,顾怀瑜却觉得刺骨冰凉。
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
此时她的脖子被一只粗粝的大手狠狠掐着,空气越来越稀薄,顾怀瑜知道自己要死了,她眼前阵阵发黑,鼻腔里全是男人身上哄臭的味道和腐朽的铁锈味。
说起来她这场短暂的人生尽是可悲,她娘是荣昌王世子的奶娘,颇得王府信任,是以她一出生便由府上仆人带大。
生来与父母缘薄,二人待她并不亲厚,平日里也是非打即骂,连带着府内的仆人也能踩到她的头上,爹娘不仅不制止,甚至乐见其成。
“蠢笨如猪,赔钱货!”这是她最常听的言语。
从最亲的人口中说出,如同一把把刀子,剜着她稚嫩的血肉,生生剥去了她对亲情的孺慕。
那时候的顾怀瑜不懂,也不敢问。为何娘会将所有的疼爱都给了与她同日出生的郡主,待之如同亲女,嫌她如同敝履,而且不允许她出门半步。
直到十五岁那年,爹娘着急忙慌地跑回家,收拾了细软准备逃亡。她很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带走所有银子,独留下她一人。
顾怀瑜追了上去,眼睁睁看着双亲与家仆一一惨死在荣昌王府侍卫冰冷的刀下。她独自一人呆在黑漆漆的院子里,看着满院的尸体,惊惧到了呆滞。
隔日,她等来了荣昌王府姗姗而来的马车。
管家说,顾氏罪不可恕,竟趁王妃难产之时众人无暇顾及之际,将其女与王府嫡女偷偷掉包。阴差阳错过了这么些年,着实该死!
娘说的没错,她确实蠢笨如猪。
竟然真的相信,他们将自己接回去,是想弥补她。
高门大户规矩森严,初回王府的顾怀瑜处处与之格格不入,顾氏没教过她规矩,她活得甚至不如丫鬟,怎么可能会这些繁复的礼仪,只能谨小慎微,边看边学。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去也还算尚可,但是她忘了,还有林湘的存在。
顾怀瑜的到来,似乎没能改变什么,相较之下,林湘依旧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而她,是那个寄人篱下的外来者。
初见她第一眼,顾怀瑜便回过味儿来。为何顾氏不许她出门半步,荣昌王府如珠如宝受尽疼爱长大的嫡女,相貌平平,竟还不如奶娘之女。
与王府之人,更是半点不像!
后来,顾怀瑜才知道,如若不是她那所谓的哥哥想要光明正大迎娶林湘,他们怎么可能将她接回去……
林湘、林湘,原来她才是娘的女儿!不,她是她一生的噩梦!
“行了,该回去复命了!”粗鄙的声音打断了顾怀瑜所有的思绪。
“呸!”身旁的男人啐了一口唾沫,“她算得上什么千金,你见过哪家千金浑身是伤的,活的连狗都不如。”
污言秽语如针般刺进顾怀瑜的心底,脊骨断裂,她连拼死一搏都做不到,只能如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大哥,你说这娘们怎么得罪郡主了,非得让我们杀了她?”
“有些事,还是少知道的为好……”
那些谈话声越来越远,顾怀瑜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意识渐渐模糊浑浊,心跳微弱到几乎凝滞。眼前却不停闪过自己的一生,爹娘的毒打、咒骂、与在王府发生的一切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
如果有来生……呵呵,怎么可能有来生!
恍惚间,她好像看到了后巷里的二狗子,还是七八岁时小叫花子的模样,笑着向她招手……
那是她二十来年短暂人生中,唯一的朋友,只是,他早已失踪多年,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来接我了吗?
……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方才还是落日余晖,不到片刻的功夫,已经下起滂沱大雨。接踵而至的雷声,似天地发出的悲鸣。
巨石上暗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干净,混杂成污浊的颜色渗进漆黑的泥土里,没留下半丝痕迹。
顾怀瑜衣衫尽褪,只剩下残缺不全的身躯,仰躺在巨石之上,脸上的血液已经凝固,随着雨水冲刷,露出一条深可见骨伤口,横穿过黑洞洞的眼眶。
人彘一般的身体上,满是淤青与陈年旧伤,如蛛网般爬满全身,扭曲可怖。
——
“大人?大人?”莫缨面上覆着半截遮臭的布巾,还是被腐肉的味道刺地皱眉,“您怎么了?”
眼前的尸体经过数日,早已腐败溃烂,在烈日下散发着浓郁的恶臭,除了那张青灰的脸能依稀分辨出容貌,剩下的躯体已经被野狗啃食大半。
莫缨追随宋时瑾多年,同他一起处理过比这还可怕、恶心数倍的尸体,也未曾见他像现在这样,满面苍白,细细看去竟还有些微发抖。
“陈年旧伤……全身骨头断裂,生前被剜双眼,割四肢,遭多人……未发现残肢。”
随行仵作的话如雷般炸响在耳畔,宋时瑾闭了闭眼,内心期盼着,再睁眼时,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死亡时间,应足足三日有余……”
宋时瑾掐紧了手心,任指甲陷入皮肉渗出丝丝血迹,还是抵挡不住脑中猛然袭来的空白。昔年旧语仍在耳畔,清晰到不用刻意也能听见。
“你叫什么?我叫顾怀瑜……喏,家就住前面……”
“这是我从小厨房偷偷藏起来的吃食,你尝尝……”
“二狗子,这名气太难听了,你没有名字吗?我刚偷学了几篇文,要不要替你取一个?”
“时瑾,时瑾,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我听先生说,瑾、瑜,皆是美玉之意……时瑾,那便是这世间最美的玉!”
“你看,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银子,你那么聪明,我借给你……”
“你要好好修学,将来会有大出息,知道吗?”
他说:“好!”
那一年,二狗子消失了,世间多了个宋时瑾。他下定决心,再见面时,定足以让顾怀瑜满意。
数载的努力,终于得了回报,金榜题名后面对身边的珠围翠绕,他却很想那条青石巷,和那个叫他二狗子的人。
宋时瑾想,是该回去找她了。婉拒同僚相邀,满怀期待回了那条巷子,只是顾家早已人去楼空,没留下丝毫线索。
有说她们搬走了,有说顾府一夜间人全都失踪了。
或许上天注定他们要错过,再怎么寻觅也是枉然。
“大人,出了这么大案子,明日怕是要耽搁你找人了……”莫缨实在忍受不了这味儿,将布巾折了两转塞进鼻孔,瓮声瓮气的提醒。
他知道,宋时瑾每过上两月,便会出门一段时间,说是寻找旧人。这么些年下来,整个大理寺都习惯了,在他出门那几日,除非必要,否则绝不耽搁他。
“不用找了。”宋时瑾开口,声音小到像是说给自己听。胸腔干涩悲鸣,嘴里全是苦涩之味。
再也找不到了!
“大人……”
莫缨有些担心,他竟从素来意气风发的宋时瑾身上,嗅到了万念俱灰之气。
我于这世间踽踽独行,幸得你相伴脱去这形影相吊的模样,如今,我弄丢了你,复又尝到了茕茕孑立的滋味。
“宋时瑾,你要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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