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乌盘城彻底吞没。
身着一身银甲、浑身湿漉漉的孙伯进喘着粗气,回到了位于薛家巷的贯云武馆。
今日是他担任苍羽卫总旗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在手下那十来号人面前好好耍耍官威,就被派去搜查各家各户的府邸。好不容易熬到换班,可在回知县府交接的路上,他却见到了一张写满自己名字的宣纸,上面写着——恶官失德,构陷良善,辱人遗孀,惑我百姓。明日正午,北门口上,取汝狗命,朗我寰宇!
这是一份明目张胆的战书。
到了知县府,孙伯进见到了大发雷霆的金柳山,这才知晓不止他一人,整个乌盘城的各处都被投放了这样的战书。金柳山责令众人想法子收缴这些战书,然而为时已晚,此事早已在百姓间传扬开来,众人议论纷纷,言语中还满是期待。
孙伯进一直忙到亥时,才收缴完锣鼓巷各家各户手中的战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狼狈地回到武馆。
“舅舅,回来啦,今日累坏了吧。”侄儿胡路在孙伯进刚迈进门槛的瞬间,便伸手接过了孙伯进夹在腰间的头盔,嘴里热情地问道,显然在此等候已久。
孙伯进对自家侄儿的孝顺习以为常:“大仁呢?找到了没?”
胡路一愣,笑着点头道:“午晌就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里屋等着舅舅呢。”
听闻此言,孙伯进双眸一沉,冷哼道:“他还敢回来!”
“舅舅,大仁这年纪调皮些也是正常,您把他关了那么久,他怎么……”胡路见状赶忙大声说道,神情紧张,似乎很是担忧。
“我自有分寸。”孙伯进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身后的胡路,迈着大步走进了里屋。
……
屋里的孙大仁正低头坐在木桌旁,似乎心事重重。听到孙伯进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张嘴就要说些什么,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孙伯进一记狠狠的耳光。
这一下,孙伯进用力极猛,打得孙大仁晕头转向。
“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敢往外跑!活腻了不成?”孙伯进的怒骂随之响起。
孙大仁似乎被孙伯进这般暴怒给震慑住了,他捂着泛红的侧脸,盯着孙伯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爹似乎并不清楚。”
孙伯进怒火中烧,没心思去琢磨孙大仁这话的意思,只是气恼在这个节骨眼上孙大仁还敢顶嘴,于是心头的怒火更旺,张嘴就要继续训斥。
“习武是要行侠仗义,是要除暴安良,是要锄强扶弱!这些都是爹教给我的道理,我都铭记在心。可爹在做什么呢?”孙大仁的话抢在了孙伯进的斥责之前响起。
“吕知县救过我的命,爹嘴上说着要感恩戴德,可转头就杀到了魏来的门前。”
“赵共白是不好,我也不喜欢他,但他真的就该死吗?”
“城东的张家母女,为人和善,这些年安分守己,爹难道不比我清楚?可爹呢,还是带着那些官老爷们找上了门!”
“我不明白,苍羽卫的总旗有什么好当的?一个月能有几两俸禄,值得爹连良心都不要,明知道他们要淹了乌盘城,淹了咱们这四千户人,还要帮着他们做事!”
孙大仁这般说着,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语调也愈发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孙伯进也随之愣住,他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儿子,半晌后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孙大仁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容,说道:“我知道的远比爹想象的多。”
“爹知道乌盘城的百姓现在怎么看待我们吗?都说咱们是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们没本事救他们,但至少不能助纣为虐,咱们现在收拾好一切,等阿来他们动手的时候,跟他们一起离开乌盘城好吗?”孙大仁说到这,声音又小了下来,神情满是期待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孙伯进一愣,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你是说这一切是魏来他们策划的,他们想带人逃出乌盘城?”
心急如焚的孙大仁没察觉到父亲这一瞬间的异样,急切地点了点头:“嗯,阿来不仅不傻,还比咱们想象的更聪明。他不会和金柳山硬拼,我估计他这么做一定另有打算,爹,我们只有这一次逃离乌盘城的机会,别再执迷不悟了!”
孙伯进抬头看了一眼儿子,神情愈发复杂:“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逃走,乾坤门便……”
“那样的宗门,我不去也罢!”孙大仁却果断地说道,似乎还怕这样的说辞不能让父亲回心转意,随即猛地脱掉自己的衣衫,胸口和后背尚未痊愈的伤口暴露无遗。“吕知县的尸体是我偷的,爹要是执意如此,那我这就去金柳山那里自首!”
“你!”孙伯进被孙大仁这话惊得又气又怒,伸手指向孙大仁,想要说些什么,可在看到儿子眼中的坚决后,那些话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脸色一暗,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十岁,手指无力地垂下,低声叹了口气:“唉……”
“那就依你吧。”
……
得到父亲应允的孙大仁如释重负,孙伯进在收拾要带走的细软,孙大仁一扫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很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母亲抱着他,父亲在演武台上挥汗如雨。
他问母亲:“爹在做什么?”
“爹在练武。”
“练武做什么?”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是这样吗?那我可以吗?”
“当然。”
熟睡中的孙大仁嘴角露出了笑容,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屋外,一道身影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穿上黑衣,悄悄走到武馆的院门处,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张婶是在为青牛擦洗完身子,端着水走到长廊时倒下的。
她倒下得很突然,前一刻她还在跟刘青焰许诺,等去了新的地方,会给刘青焰做她最爱吃的菜包,下一刻就这么倒在了长廊上,盆里带着污血的水洒了一地。
薛行虎等人将她抬到了床榻上,刘青焰蹲在一旁,哭个不停。
众人很是心疼,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安慰这个女孩——张婶快不行了,妇人这些年积劳成疾,又受了惊吓,还在苍羽卫手中遭了些罪,潜藏的病根一下子爆发出来,病来如山倒。说实话,魏来都没想到她出了地牢还能再站起来,到底是什么给了这妇人这样的力量,魏来说不清楚,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刘青焰哭累了,就靠在妇人的床榻边沉沉睡去,魏来叫来了阿橙,让她抱着女孩去一旁休息,自己想着替青焰守着张婶,正为她整理滑落的被褥,这时昏睡中的妇人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魏来。
魏来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妇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握着他手腕的手,用力极大,竟让魏来感到有些疼痛。
“张婶,你……饿了吗?我去给你……”魏来说道。
但妇人却摇了摇头,阻止了魏来接下来的话。
“阿来……”她虚弱地说道,声音很轻,像夜风中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张婶你说,我听着。”魏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沉,想要起身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我好像快要去见我那个混蛋男人了。”张婶轻声说道。
魏来被妇人抓着的手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应。
张婶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魏知县是个好人,当年要不是他,小青焰不一定能活到现在。可他走了以后,我……我真的害怕极了,那场大水太邪乎了,我不敢收留你,有时候夜里想起来都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对不起知县大人……”
“张婶说什么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张婶不也给了我一口饭吃吗?不然我怎么能撑到吕观山来呢?”魏来笑着宽慰道。
“你和你爹一样,心善啊。”可这话却让妇人更加愧疚,她咬了咬牙,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张婶对不起你,但有些事我只能求你……”
说到这,妇人的上下嘴唇开始颤抖,眼眶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青焰还这么小,她又跟着她爹长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不是水妖,她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你有大本事,行行好,给我家青焰寻条活路好不好!?”
妇人的眼皮越来越沉,手上的力气在逐渐减弱,但她还是强撑着看着魏来,泪水打转的眼眶中满是祈求。
魏来面色低沉,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妇人的手掌上,然后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妇人泪水满面却又苍白的脸上,嘴角忽然扬起,她低声呢喃道:“谢……谢谢。”
然后握着魏来手臂的手失去了力量,沉重的眼皮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合上。
魏来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妇人的床榻边,身子不停地颤抖,那只握着妇人手掌的手紧紧握住,始终没有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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