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现在什么时辰了?”魏谦出声问道。
“方才寺里报了亥时的钟,这会功夫应该快亥正了。”
魏谦抬手,指着夜空里星星点点的孔明灯,说道:“既然老爷我没办法到塔上去,那就只能勉为其难,同你放一盏天灯了。”
两人顺着孔明灯升起的方向寻去,很快在崇国寺外头寻到了卖孔明灯的摊子。
这次照顾摊子的,不是寻常摊贩,居然是四五个小和尚。
不过想想倒也难怪,世人放孔明灯多是为了祈福,自然得寻个离神佛近的地方放灯,说不定这买来的灯还被哪个高僧和真人开过光。
或许是众人趋之若鹜来放天灯,这四五个小和尚面对络绎不绝来放灯的人群,也是显得捉襟见肘。
“还是这些和尚会做生意,只是也不知道多派些人手来。”魏谦跟赵崇明嘀咕着。两人候了好一会等到了一个得闲的小沙弥,上前问起了价钱。
小沙弥双手合十,朝魏谦施了一礼,答道:“回施主,一盏天灯八钱银子。”
“什么?八钱?!”魏谦跺了跺手里的拐杖,怒道:“你们这究竟是寺庙还是匪窝啊?”
魏谦顶着钟馗面具,本就显得面目狰狞,这下更是让小沙弥吓得连退了两步,没敢回话。
周围的人群见魏谦这大惊小怪的模样,纷纷投来或是嫌恶或是鄙夷的目光。
赵崇明拉住魏谦的袖角,劝道:“你别把小师傅给吓着了。”
见有人出声维护,小沙弥才鼓起勇气,支支吾吾道:“施主……你这话从何说起?”
魏谦依旧不悦,冷哼道:“这天灯成本不过一钱银子,平日市面上多是叫价三钱银子,上元节涨个一两钱也就罢了。你这张口便要八钱,这不是抢钱又是什么?”
小沙弥指了指一旁张贴的布告,解释道:“阿弥陀佛,施主勿恼,本寺往年也只卖三钱银子。今年这多出的五钱银子,只做香火钱,一律会拿去城外赈灾,救济百姓。”
赵崇明则笑着称赞道:“明觉方丈当真是慈悲心肠,难怪今晚有这么多香客来捧场。”
魏谦看着周围一众来放天灯的人群,心里哂笑着,到底还是这些搞封建迷信的钱好赚。
小沙弥虽然看不出赵崇明的年纪面容,可对上赵崇明大红面具后的笑眼,只觉得莫名亲近,俯首合十道:“施主过誉了。方丈大师说过,出家人不敢贪功,若能救人性命,便也是本寺僧众的功德。”
魏谦却不屑道:“呵,什么慈悲,什么功德,不过就是借花献佛罢了。拿别人的钱财来做善事,偏还有这么多人上赶着来送银子。”
魏谦这话让小沙弥很是尴尬,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崇明也有些纳闷,这老匹夫怎么跟崇国寺这么不对付。这般苦大仇深,就好似崇国寺的和尚欠了他魏谦银子一般。
“你不必理他。”赵崇明从袖里摸出小半块银子,朝小沙弥道:“劳烦小师傅替我取一盏天灯来。”
魏谦见状,一把便抢过来赵崇明手里的银子,抢白道:“说好我来买的,哪轮得着你来付银子。”
说完,魏谦直接从怀里抽出了一张宝钞,一把拍在摊子上,扬声道:“给我来一盏你们寺里最贵的天灯。”
对于魏谦这做派,赵崇明只能无可奈何摇了摇头。
见赵崇明没有反应,小沙弥只好朝“主事”的魏谦小声应道:“回施主,本寺的天灯都是一样的。”
魏谦面具后的表情一僵,颇有些泄气道:“那就随便取一盏来吧。”
小沙弥一路小跑着,很快就从后头抱回了一盏孔明灯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灯骨撑开,立在地上。
“这是回施主您的银子。”小沙弥递给魏谦一堆细碎的银子。
“不用找了。”魏谦很是豪气地朝小沙弥摆了摆手,只是眼神却是看向赵崇明,得意道:“这慈悲心肠嘛,老爷我也有。”
赵崇明压根懒得搭理魏谦。
小沙弥没有推脱,而是又递给魏谦和赵崇明两人各自一只毛笔,说道:“施主心善,今夜所祈之事,日后定能得偿所愿。”
魏谦接过毛笔,笑着调戏了小沙弥一句:“你倒是识相。可若是不灵验的话,能把银子退给我吗?”
“啊?”小沙弥一听,立刻就傻眼了。他大概是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魏谦这号人物,竟然连祈愿都要事先讲好退钱的事。
赵崇明又摇了摇头,出声为小沙弥解围道:“这人只是胡言乱语惯了,小师傅不必在意。”
魏谦的确只是想逗一下这呆呆的小沙弥,这一会魏谦正咬着笔头,心下犯了难。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在孔明灯上许个多少银子的愿望才好。
三百万两吧,魏谦嫌少。
八百万两吧,魏谦又害怕惹恼了上天,一个不好会降个神雷劈了自己。
魏谦暗骂自己贪心,正要提笔写个一千万两时,却听见一旁的小沙弥出声道:“两位施主的夫人可有一同前来?本寺另行备了笔墨。”
小沙弥此话一出,赵崇明和魏谦双双一愣。
其实也难怪小沙弥有此一问,来这里放天灯的一般都是成双成对的夫妇,只不过买灯的时候,那些大户人家的命妇一般不会抛头露面,等到祈愿的时候才会从马车里下来。
赵崇明眼中笑意渐渐散去,只望着不远处一对放灯的夫妇,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谦却冷哼了一声。
小沙弥见气氛不对,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忙道:“是小僧多嘴了,还望两位施主勿怪。”
赵崇明笑了笑,挥了挥手,示意小沙弥无碍,然后不紧不慢地敛了敛袖口,信手写下了两行字。
魏谦还在犹豫,见赵崇明走近,赶忙拦住灯面,嚷嚷道:“你不许看,这愿望教人看了就不灵了。”
赵崇明一阵好笑:“那你倒是快些写啊。我看你这许久未动过笔了,可这咬笔头的老毛病倒是没变过。”
“有什么好催的。”魏谦嘟囔着,突然灵机一动,提笔写了八个字。
魏谦吹了吹灯面上的墨,而后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番上边的字迹。魏谦转而又觉得不满意,转身蘸了墨水,好生修饰了一下歪歪斜斜的笔划,然后才将笔递还给了小沙弥。
小沙弥放下了两人的笔,顺手取来了烛台,矮身点燃了孔明灯下油座的烛芯。
而魏谦则凑到赵崇明的身边,探头探脑地看赵崇明写了什么字。
赵崇明不禁好笑,也没拦着,只问道:“你方才不是说愿望看了就不灵验吗?”
魏谦一向是宽于律己,这次索性都懒得解释,只眯眼认着赵崇明写下的字,口中念道:“江……流……赴……海,咦?”后边还有四个字,不过魏谦不用看都知道是哪四个字了。
魏谦先是一顿狐疑,而后会心一笑,得意洋洋地看了一眼赵崇明。
就这一会,孔明灯很快鼓胀了起来,两人托着灯骨,慢慢送着孔明灯升上夜空。
望着孔明灯随风而去,载着两人昔日的誓约,渐然化作了夜空中的一星光点,魏谦出声问道:
“对了,你是如何知道老爷我写的是下一句?”
赵崇明只笑了笑,依旧抬头凝望,没有答话。
魏谦转过头,扯了扯赵崇明的袖角,催促道:
“老爷我问你话呢?”
赵崇明转头和魏谦对视,眼里笑意盈盈,难得调戏了魏谦一句:“魏老爷不如猜上一猜?”
“这不明摆着的吗?有什么好猜的。”
“既如此,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我知道是一码事,你来说是另一码事。”
“……”
“赶紧啊,老夫老妻的,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赵崇明有些紧张地环视了一眼四周,好在小沙弥已经招呼旁人去了。
“谁同你老夫老妻了?且小声些,也不怕旁人听了笑话。”
魏谦威胁道:“你要再不说,我可就大声了。”
赵崇明无奈道:“好好好,我同你心有灵犀,成了吧。”
魏谦咂摸了下,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不干道:“这未免太敷衍了些,你说这话时得饱含感情。来,再说一遍。”
赵崇明一时气短,瞪了魏谦一眼,拂袖转身便走。
魏谦赶忙拉扯住赵崇明的袖角:“你这是要去哪啊?”
赵崇明淡淡说道:“灯也放了,眼下时辰也不早了,自然是该回府了。”
“再等会,老爷我还给你准备了一样礼物。”
“是何礼物?”
魏谦卖了个关子:“你在这好生等着便是了,想来也快到时辰了。”
魏谦话音刚落,就听崇国寺里头传来一声雄浑的钟鸣。
赵崇明听出了这是子时的夜钟,他正要追问魏谦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听见周围人群连声惊呼,骚动了起来,众人纷纷抬头望向了琉璃佛塔的方向。
赵崇明也下意识跟着望了过去。
只见十二重的琉璃佛塔,自下而上,次第燃起了灿烈通明的灯火。
原来琉璃佛塔每一层的四方檐角上,都挂满了不计其数的花灯。而赵崇明定睛看去,上头悬着的每一盏,似乎都是并蒂花灯。
待两声三更的钟鸣落下,琉璃塔顶也终被一圈并蒂花灯点亮了。
无数灯火映照着塔身,好似晕着一轮庄严的佛光,而塔上的琉璃瓦,瓷玉砖,垂铁铃也一同被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这通天的灯火,辉映着中天的皓月,好似要将整个夜空都照亮。
原本喧闹的夜市竟一时沉寂了下来,大半个京城的人都在抬头瞻望着这恍若神迹般的景象。
“花了不少银子吧?”赵崇明怔怔望着,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
魏谦本是正满眼炫耀的得意,就等着赵崇明感动到痛哭流涕。可一听这话,魏谦顿时“嘶”地倒吸了口冷气,自己反倒差点掉下泪来。
魏谦无比肉疼道:“那可不,你是不知道,崇国寺的和尚可真够心黑的。”
赵崇明转头看向魏谦。
魏谦赶忙改口,嬉皮笑脸道:“不过能得大宗伯欢心,无论花多少银子都值了。左右这些银子迟早要被你拿去做好人的,只是便宜了明觉那老和尚,白捡了一桩大功德。”
“你费心了。”
“嘿嘿,难得遇上这良辰美景,自然得留下些日后的念想才是。也免得教你日后生悔,说白白同我来这一趟。”
“道济。”赵崇明唤了魏谦一声。
“嗯?”魏谦听出了赵崇明话里的认真,一时也忘了笑。
四目相对间,魏谦虽然看不见赵崇明大红面具之后的神情,可赵崇明双目如炬,眸中映彻着满市的灯火,似要将魏谦整个人都照亮无遗。
赵崇明定定地看着魏谦,字字句句无比郑重道:“江流赴海,东去无悔。道济,自从和你相识之后,这许多年,许多事,只要有你陪着,我便从不曾后悔过。从前如此,今后亦然。”
赵崇明说完,抬手取下了面具。
此际,中天皓月冥冥,漫天星火飘摇而去,琉璃塔上千百盏花灯照夜如昼,四周众人翘首尽望,天地一时寂然无声。
赵崇明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了魏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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