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的后花园大概与鄞都里所有的府邸都不大一样。花园一半种的是花草,一半堆的是石头。这些东西都是苏疑的宝贝,任何人都碰不得。
苏穹看着他摆弄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作势去摘那朵长得极好的大红色花朵。
苏疑见状,立马倾身向前挡住苏穹,凶巴巴地说:“三叔,这可是景深花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朱丹华,原产自西域,极难养活,这好不容易开了花,你别碰坏了。”
苏穹瘪瘪嘴,悻悻地收了手,指了指一旁长相十分普通的草,说道:“这个不就是野草吗?也很珍贵?”
苏疑又赶紧跳了过去,护犊子似的护着那花,说:“这是菘蓝,可以制颜料,还可以入药。”
“罢了,我不碰便是。”苏穹坐了回去,喝着茶看着苏疑忙忙碌碌地背影,心生羡慕,曾几何时,他也过着这样潇洒自如的日子,真是往事不能回首,越想越难过。他喝了一盏茶,苏疑还在不亦乐乎地忙着,他决定破坏一下苏疑闲淡的生活,便问道:“问之,今日早朝有人弹劾我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我该怎么办?”
苏疑拔着草,头也不回地说:“何来此说?”
苏穹摇着折扇,吐了嘴里的葡萄籽,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将瑾之调去了御史台,恰好如今御史台掌事人也姓苏。又恰好那位姓苏的长得跟我们苏家人一样俊朗,所有人都笃定他就是苏家人,我真是百口莫辩。”
苏疑道:“这有何难,你将苏家家谱誊抄上百份,往皇宫和各大府邸分别送上一份,告诉他们,苏鹤不是我们苏家人。”
苏穹惊:“你说真的?”
苏疑好听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尚书大人,你说呢?”
苏穹捏了颗紫莹莹地葡萄砸他:“好啊苏疑,敢戏弄你三叔。”
苏疑道:“三叔自有考量,问我本就是多此一举。”
苏穹笑道:“我觉得你的法子不错,走了,抄家谱去了。”
“苏爱卿真不是苏家人?”盛元帝刘邺盯着苏鹤看了许久,最终问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苏鹤愣了愣,道:“陛下,天下姓苏的人何其多?就不能多臣一个吗?”
盛元帝年轻地脸庞过于瘦削,有些病态的苍白,他依旧看着苏鹤,良久才道:“朕也觉得不是,你与他们长得不太像。”
苏鹤道:“猫生九子,各有不同,此乃常理。”
“猫?”盛元帝哈哈大笑了几声,“朕就喜欢和你说话,难得的舒心与爽快。”
苏鹤语气依旧:“讨圣颜之欢,乃臣之幸事。”
盛元帝转身,往一旁的炉子里瞧了瞧,说:“苏爱卿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可没半点奉承之意。”
苏鹤看着盛元帝,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盛元帝忙着往炉子里加东西,似乎也没有在意戛然而止的话头。待他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粉末石头加进去,一旁的宫女端了水过来,盛元帝净了手,宫女又托了个锦盒过来,盒子里放了一颗金色的药丸,盛元帝和着水吞了,闭上了眼睛。
苏鹤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将他召进宫,就是为了问他是不是苏家人?
半晌后,盛元帝睁开了迷蒙的眼睛,看着苏鹤的眼神含着水一般,他笑着道:“思谈建议朕修座皇极观,这事儿交由爱卿去办如何?”
苏鹤神色一凛,双膝一曲跪在原地,他伏低身子,劝谏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财政拮据,边境不安,国土不平,几州军饷已让户部司农仰屋,无计可施,还望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盛元帝凝着神,苍白的脸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看着苏鹤玄色朝服掩映下越发雪白的侧脸和侧颈,有些晃神,他咳了两声,肃然道:“一座道观能花多少钱?朕什么事都依着你们,你们还想要朕怎么样?朕是一国之主,如今修座道观朕都做不了主?”
毕竟坐了几年高位,声音里含了几分威严。
苏鹤依旧跪着,语气平静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陛下当务之急…”
“够了!”盛元帝动了怒,胸口一上一下,脸上泛起潮红,“当务之急?什么是当务之急?你…”盛元帝深吸两口气,还想说什么,终归没有说出来。
他吩咐道:“来人,将丹药呈上来,再宣思谈过来。”
苏鹤道:“陛下,微臣先退下了。”
盛元帝看着还趴在地上的苏鹤,突然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苏鹤站直身子,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候着。
此时宫女将丹药送了过来,盛元帝拿起那颗药,对着花窗,看了半晌说道:“苏爱卿知道这是什么吗?”
苏鹤垂眸:“丹药。”
盛元帝笑了两声:“这是仙丹,长生不老丹。你说可不可笑,朕被囚在这宫中傀儡一般任人摆弄。可朕还是想活着,活一千年,一万年,长生不老,哈哈哈…”
盛元帝笑了一阵,将丹药吃了下去,然后猛地转头看着苏鹤,语气骤变:“朕知道,你们都想让朕死,朕偏不如你们的意,哈哈哈…这是朕的天下,朕想要什么都可以。你去,马上去户部和工部,着手修建皇极观。”
苏鹤看着盛元帝喜怒无常的样子,皱了皱眉,行礼退下了。
走到门口,便看见江思谈在宫女的引领下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招呼都没有打。
江思谈进去时,盛元帝正闭着眼睛小憩,光影从他身后投下来,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地上是碎了的茶盏。
江思谈又退了出去,问一旁的宫女:“陛下吃了几粒丹药?”
“两粒。”
江思谈点了点头,再进去时,盛元帝睁开了眼睛。江思谈走过去,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盛元帝捏着他的下巴,问道:“方才出去做什么?”
“让人给陛下准备些冷食,消消暑。”
“还是你贴心,起来吧。”盛元帝将他扶起来,语气变得温柔。
江思谈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柔声道:“进来的时候碰到苏大人了,陛下方才发火了?”
盛元帝只是避而不答:“陪朕出去走走吧。”
阿九架着马车在宫门口等着苏鹤,马车上的灯笼摇曳,上面印着苏字。苏鹤愣了愣,问道:“苏府的马车?”
阿九点点头。
“苏府的人让你来接我?”
阿九点点头。
“所为何事?”
阿九摇摇头,顿了顿,从怀里摸了一张纸出来。
苏鹤打开一看:诚邀府上一聚,瑾之。
苏鹤上了马车,阿九将糖葫芦塞进嘴里,鞭子一甩,两匹马儿便跑了起来。苏鹤将官帽取了,重新理了一下头发,瞬时觉得舒爽了许多。
苏府离皇宫不远,很快便到了。
苏鹤是第一次来苏府,跟着引路的侍女到了花园的水榭上。
朝服繁重,他热得出了汗,黏腻的汗凝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他绷着脸,忍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陆望远远就看到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寻常的官服被穿出了别样的韵味。头发一丝不挂地挽着,只插了一只素玉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往前走,那流畅的下颌线像是苏疑笔下的远山痕,一气呵成又美丽绝伦。再往前走,可以看见坚毅中带了几分娇俏的挺直鼻梁和微抿的唇角,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陆望心里好奇,苏府的人他都见过,何时来了这么一位有着出尘之姿的少年郎。
陆望点了点脚,一个旋身在廊檐上接力直落在了水榭的栏杆上。
“嘿!”陆望蹲在栏杆上,抬头打招呼。只是一瞬间,笑容凝在嘴角,“怎么是你?”
苏鹤在陆望点脚时就发觉了,险些就要出手,却见来人堪堪停在了自己面前,并无恶意,生生稳住了。
苏鹤相比之下淡定许多:“小舅舅?我们又见面了。”
陆望跳下栏杆,背靠着柱子,双手环胸,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审视着苏鹤,道:“你既不是苏家人,就不必跟着苏慎叫了。你这自降辈分降得倒是很自然,跟所有人都这样吗?”
苏鹤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淡淡道:“好。”
一拳打在棉花上,陆望看着他冷眉冷眼的样子,有些气恼,又觉得不能表现出来,强忍着怒气,表情有些扭曲,他道:“苏常侍来这里做什么?”
苏鹤拿出袖袋中的信笺,递过去道:“瑾之邀请我来小聚。”
陆望看着那信纸…夹着信纸的两根修长的洁白如葱的手指头…信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两下,道:“说清楚了就行,何须要证明?”
苏鹤收回手,轻笑道:“陆大人语气不善,我怕被误会心怀不轨,自然要解释清楚。”
陆望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苏鹤,沉了声音道:“苏常侍误会了,你是瑾之的朋友,就是苏府和陆府的贵客,常来玩儿就是!”
苏鹤抬头直视他:“陆大人此话当真?”
陆望靠着不多的身高优势俯身靠近他:“自然,我陆归程什么时候胡言过?”
苏鹤不动声色的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陆大人打算什么时候邀请在下去贵府做客?”
陆望扬起嘴角:“大家都在鄞都,机会多的是。”
苏鹤也笑:“那苏某期待着。”
两人愉快地聊了会儿天,喝了会儿茶,日头隐没在山头,天光暗下来,侍女们开始掌灯,终于凉快了些。
苏穹和苏慎从回廊慢悠悠地走过来,侍女们摆上了酒和瓜果后,开始陆续上菜。
苏穹一身月白色常服,宽大的外袍让晚风都多了几些潇洒。他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小苏大人久等了,实在抱歉,有事儿耽搁了一会儿。”
苏鹤见是苏穹,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苏慎才回礼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这园子与众不同,别出心裁,有意思得很,在这里逛上一天也不觉无聊,何况这一须臾。”
两人都姓苏,又都是朝廷命官,关系也不远不近的,在称呼上两人都着实拿捏了一番。
苏穹用扇子扫了一圈园子,道:“自家小孩儿弄着玩的,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像样子。”
语气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他瞪了陆望一眼:“阿北,你就让客人一直这么站着?”
陆望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说:“苏常侍就喜欢站着。”他借着喝茶的动作嘀咕道:“还有,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小名,怪没面子的。”
苏穹笑道:“小苏大人既姓苏,也算是半个苏家人,哪里来的外人?小苏大人请坐。”
苏鹤看了看,苏穹和苏慎走到了一边,就只剩下陆望旁边的位置。
落了座,苏穹端起酒盏才道:“小苏大人,今日宴请没有提前告知,略显唐突,还请小苏大人见谅,这杯酒我敬你。”
苏鹤拿了酒盏道:“尚书大人客气。”
苏慎道:“我也觉得客气,三叔,鹤兄是我朋友,你别把官场那一套拿出来,听着累人。”
苏穹瞥他一眼,低声道:“小兔崽子,你懂什么?”
说罢,又举起酒盏道:“这第二杯呢,是替瑾之敬你。以后瑾之在御史台,还需要小苏大人多多关照。”
苏鹤只是笑了笑,将酒喝了,没说话。
苏慎也端了酒,说道:“鹤兄,我们也喝一杯。以后我就归你管了,你可不能欺负我。”
苏鹤道:“哪里的话,我们是平级,等新的御史中丞上任了,我们都归他管。”
苏慎喝了酒,道:“鹤兄谦虚,那位置悬了这么久,不就是给你留着的吗?”
苏鹤笑笑,以前是,可自他上了苏府马车那一刻,是真说不一定了。
陆望看着三人推杯换盏,酸溜溜地说:“得,我成了外人。赶明儿我得书信一封给我爹。”
苏穹说:“怎么?告我状?”
陆望道:“怎敢?我是要告诉我爹,鄞都就我一个姓陆,我孤独,我要改姓苏。”
苏鹤“噗嗤”一声笑出来,陆望看过去,那眉眼弯弯的样子让整张脸暖了不少。
苏慎惊道:“能将鹤兄逗笑,小舅舅你可厉害了。”
苏鹤敛了笑,说道:“我时常都在笑,瑾之这般说法,倒把我说得严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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