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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时候,他被一阵外力摇醒。
最先醒过来的是脚趾,脚趾感知到薄而干净的被子的质感,他动动脚趾,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的场景里,仍在床铺上。然后醒过来的是臀部,臀部传来和脚趾同样频率的信号,他一惊,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遂大脑完全苏醒。
男人的手臂大略查看了一下周边态势,确实只有自己。他轻轻转过头去,餐桌遮住了视线。他微微抬头,正撞上她月牙样的笑眼。
看什么看,我在我自己床上呢,放心了吧,本姑娘说不过去,就不过去。
我看你醒了没……
我都写了半集了,勤奋把。女孩合上笔记本电脑,抄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么。
喝。男人伸出手,不料女孩手腕一转,把瓶子丢到床尾。
一大早上起来你就耍我。男人无奈,只得起身自己去够,手指触到瓶身的刹那,女孩拍掌欢呼:看到屁股喽!
男人坐在那里,一脸无辜地看着那个手舞足蹈的家伙。
你呀你呀。
好了,不闹了。该下车了吧,收拾收拾。女孩掀开被子穿鞋,他这才看到她已经穿好了衣服。
笔记本电脑关好,放入背包。餐桌上一只干干净净,只要他剩下的半瓶矿泉水,还有一包明显是给他准备的饼干。女孩把自己的床铺收拾得平平整整,
直至床单上没有一丝细纹。
好了,给你足够的时间穿衣服吧。女孩儿拿起洗漱袋,调皮地向男人的屁股按后面看了看,带上门出去了。
男人赶紧反锁上门,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还好,一件都没少,都整整齐齐地摆在上铺。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一切,怕给她比下去一样收拾好了自己的床铺。打开车窗,外面向往已久的新鲜空气,看看手表,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一个小时。
片刻,她敲门而归,头发湿漉漉的,脸庞散发着淡淡的香皂味。
怎么,凉水洗的头?
没关系,都习惯了,念书的时候每天都这么干。她侧过头,让头发铺陈下来,用毛巾擦干。
怎么,我的洁癖大叔平生第一次没换袜子?她看看那双胀鼓鼓的轻便拖鞋。
哦,中午就要下水的,而且这双也穿了不过四个小时。男人关上车窗,坐在床边看她擦头发的样子。
长发是爱情的瀑布。
什么?瀑布?
呵呵,高一的时候,在一篇散文里这么写过,被老师当作范文读了,这句话给我惹了不少麻烦。
嗯,让我猜猜——老师放下作文本后,下课铃还没响起,就有一张纸条悄悄递到你手边,上面写:胖胖帅哥,你真的这么认为吗?你看我的瀑布怎么样?
呵呵,就你了解我。
说吧,后来怎样了?
你不挺能猜的么。
我想听你说。
那是我同桌,头发差不多和你的一样长,从那天以后,她就不扎辫子了,把成天头发披散开。我们寝室的男生聪明的很,天天拿我开涮,晚上总审问我,问我和瀑布有进展了没有。
她不漂亮吧?
漂不漂亮又怎么样,你嫉妒?
说实话,有一点。如果我和你做过同窗就好了,不知道该多有趣。
行了,我学生时代的阴影够多了。
嗯,这个可以想象,彼此彼此。女孩擦罢头发,把湿毛巾叠好放进封边袋塞进背包,端坐在男人对面。哎,跟你说,都大学毕业两年多了,我现在还总是做噩梦,一周七天,至少两天都梦回校园,好么,要么坐在教室里,每个人的桌上厚厚一叠卷子,怎么做都做不完;要么手里一本辞海那么厚的教科书,老师在讲台上喊:画题!要么在操场上,练队列,军训,一望无垠的操场啊,啪啪啪地踢正步,怎么踢都踢不到头。你说,我这阴影有多重。
想不到你能这样,看你心蛮大的嘛。
骨髓里就特讨厌学校那些东西,讨厌校门,学校围墙,讨厌教学楼,教室,教室走廊,讨厌音乐教室,微机房,食堂,校园超市,讨厌操场上飞来飞去的鸟,讨厌老师把自己的小孩带到学校来。反正只要是围墙里的一切,包括那时的自己,统统讨厌,极端厌恶,恨不得一切都炸平剁碎了放进离心机转上三天三夜然后搭上火箭扑一下丢到黑洞里去,那都不够解恨。
我和你一样。
嗯,可以想象,所以才和你说这些,不然对谁说,谁都会用异样眼光看我。都说学生时代是美好的,值得回忆的,如果在上班和上学之间选其一,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选择回到校园。哎,真是没法理解。
一定是个逃课大王。
错,我一节课都没缺过,感人至深吧。
的确,难以想象。
不难想象,做老师的也不容易,多少给点面子,静静地坐在下面就OK了,我读我的四书五经,他讲他的资本主义。至于功课,我倒是没耽误,统统及格,还给别人替考来着,从中考到高考到大学每学年的考试,我都是超过录取分数线和及格线几分过去的,是不是很幸运?
呵呵,你呀。
不说这个了,你已经摆出要像我爸一样教训我的表情了。说说今天的安排吧,马上要下车了。女孩把桌上的饼干递给他。
下车以后马上就要上车,汽车,两个小时以后,改乘另一种你想不到的交通工具三个半小时……
我怎么突然想砍人了?
这三个半小时以后,你就解放了,我担保之前一切奔波都是值得的。
能到一个让我欲生欲死、死去活来、求死不得求死不能且又不是地狱的地方?
呵呵,能。
好吧,如果你把我拐卖到山沟里,我决不饶你。
你能让整座山鸡飞狗跳,我知道。
吃点东西吧,我刚问过列车员了。女孩抬手看看表。列车正点,还有十五分钟。她惊讶于终点站的站台居然只有十米长。
叔,我没看错吧?
呵呵,没有,走吧。
女孩不敢相信地环视了一下四周,除了山还是山。
我有强烈的感觉,你还是要把我卖了。
出站口外即是公车站,女孩抢先买了车票,出其意料,只需要一元钱。
每人五毛钱?坐两个小时?太值了!女孩直着眼上了车。
在车上就不要写剧本了,路况不太好。男人把她揽进司机后面的座位,把背包放在腿上。
莫不是五毛钱坐两小时的过山车?
呵呵,就是,一定要坐好。
越来越值了!女孩瞪大眼睛,紧紧抱住怀里的包,幻想下一秒钟就要做一名伞兵。我突然想发很多很多的短信,叔。
没那么可怕,你等下。
男人说着下了车,在她视线所及的范围里,走到卖烤玉米的摊贩那里,递上一张纸币。女孩看着那壮实的背影,牛仔裤和红色的T恤衫在山野里出奇的鲜亮。
上车的时候,目光相撞。
吃嘛?和城里的味道不一样,埋在炭火里闷熟的。
每次来都要买?女孩用鼻尖指指烤玉米摊。
是啊,软里程碑。
软里程碑,说的好。女孩点点头,掰下一粒玉米放在嘴里。
怎么样。
和你一样,不俗。
别太调皮,山里人可不像你那么开放。男人压低了声音。
好吧,我就憋两个消失,下车以后再发泄。女孩把身子窝进座位里,眼望向窗外五花十色的山峦。当她再次放下双脚的时候,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晃。
那船长是我见过的恐怖亚军,他做这行有几年了吧,看着岁数不小了。女孩指指身后斑驳的中巴车。
人家早就锻炼出来了,你没事吧。
三分钟以前突然有点想吐,好在下车及时,我肚子里面都乱七八糟了,估计这时候做个B超,再资深的医生都得尖叫然后晕过去。
呵呵,受罪到此为之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不要,继续吧,不是说有出乎我意料的交通工具么,我胡思乱想俩钟头了。
你那么聪明,还猜不到?男人看看身后散去的同路山民,这会儿人都朝反方向走得一干二净。
飞碟,气垫船,蒸汽机车,狗拉爬犁,圣诞老人的雪橇,高空缆车,筋斗云,风火轮,还有什么?不会是踩滑板进山吧?摩天轮算交通工具吗?
呵呵,这里人口密度每五十平方公里不足一人,建缆车赔死了。
你第一次难住我了,揭晓答案吧。
还得步行半小时,能行么?
还步行,还半小时,你早不说!女孩连连摇头,真受不了你们广告人,比说相声的都缺德。
很快的,可以忽略不计了,散散步瞬间就到,然后那三个半小时你可以躺着了。
好吧,这半小时的憋屈和刚才两小时合并,然后一起发泄。女孩挺了挺胸脯,说吧,怎么走。
大山最里面。男人指了指明显没有路的草莽。咱俩得现把袜子换下来,不然走到地方,都染上颜色洗不掉了。
男人说着脱下鞋子,女孩搀住他的胳膊,防他摔倒。
不会踩上蛇吧?
说不准,至少我还没遇见过,不过可以预防一下。
我有办法。她把手伸到肋下,从背包侧面取出一包香烟,叼在嘴里点燃。
鞋给我。女孩伸出手。
你还真懂。
那当然。她接过那只登山鞋,眉头略略一皱,鼻子伸进鞋壳做了个鼻息。
奇怪,明明是脚汗,却是是橘子皮的味道,没用止汗露之类的吧?
什么都没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16岁开始就这样,好吧。
真是怪人。女孩猛吸两口烟,把鞋子罩在嘴巴上,一口气吹进去。
好了,另一只。
总吸烟?
时而吧,念书的时候有头疼病,耍一支,让精神放松,缓解头疼,很灵的。不过从来没主动往肺子里吸过一口,我就俩肺,可舍不得。
呵呵,那还好。
处理完所有的鞋子,女孩拔下嘴里的香烟:这个不能留着了吧,到处都是野草。
踩灭了啊,然后用水浇一浇就行了。
打开的水都喝光了,剩下的都是没开封的。
女孩的眼直逼进他瞳孔。他看懂了那目光后面的台词,一脸无辜。
你……
你肯定不会让我去做的。
男人不再言语,接过那半支烟,朝一棵树走去。
行了行了,太远了,没必要。
他旋即在树下站好,把香烟丢在地下捻了几捻,然后解开裤子。
哎,有人夸过你这时候的背影很性感很男人么?女孩朝那后背问。
男人应了一声什么,好像在否认。
她笑了笑,转过去遥望重重山岭。
这地方会死人的。女孩自言自语,缓缓吸了一口温煦的山风。
果真就是半小时,他们来到那栋座院子外。
你等我下,我去打个招呼。
男人指指旁边一棵遮阴的大树,树下一只老旧的竹凳。
很快,男人出来了,满脸笑意。
走吧。
还去哪?
还有三个半小时呢,你忘了?
揭晓最神秘的交通工具?
对呀。男人拉过她的手,超房子相反的一片树林走去。
那里面住的是谁啊。
山里的认,比我年纪大一些,那交通工具是我常借他的,每次来都用得着,我都带一些茶叶给他做报酬,打个招呼就行。来吧。
离开那院子仅仅三分钟,树林在脚下倏然断裂,她的面前是一条闪闪发亮的河。
你看。
她看到了,河滩上搁浅着两只黑黝黝的橡皮筏子。
某种程度上,我是猜对了的:气垫——船。
呵呵,走吧,还有三个半小时呢,下午就能到我们的小窝了。
走下河滩,阳光赫然灿烂起来。她带上太阳帽,看他用一条毛巾把两只橡皮筏子的铁环连在一起,然后拉着推下水。
快上来。男人一只脚跨进筏子,像她伸出手。
你没说还要漂流啊,不错不错。她按奈不住的开心,一脚踏了上去,末了把两只背包丢在另一个筏子里。
那个是货仓,这个是客舱对吧。
呵呵,对。男人坐进她对面,支起木桨,筏子缓缓滑离河滩。
行了,剩下的就交给大自然吧。他把桨丢进货仓,顺势半躺下来,两脚架在船舷一侧,余给她另一侧。
你的。她丢给他那只白色宽遮太阳帽。水上太阳够足的。
你最好戴上太阳镜,三个半小时呢。
可以说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家门了吧。她伸手解下男人的两只鞋子,肉厚白皙的脚掌在阳光下一副无比闲适的模样。女孩嗅嗅那脚丫。
呃,烟头泡在橘汁里的味道,真恶心。女孩把鞋放进他们的货仓。
呵呵,我马上洗。
这里不会有任何第三者,是吧,会说人话的。
当然,我们离人间越来越远了。
我给你擦防晒吧,晒日光浴。
行。男人忽而痛快起来,乐呵呵地脱下红色的T恤衫,折好交给她,然后是牛仔裤。解开腰带来,水光光的两脚伸向她的脸。
这会儿咋这么自觉呢。
呵呵,远离人间了嘛。
女孩撤掉那牛仔裤,折好,放进货仓。目光又落在那白色的平角内裤上。
彻底一点?
嗯,好。男人想了一下,褪下最后一件遮挡,交到她手心里。
女孩用极富意味的眼神看看他的身体,回过身去找出防晒油。
过来一点,我给你擦。
嗯。他顺势平身躺进筏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拉下帽檐。
都交给你了。
女孩摇晃着调整坐姿,往手心里倒入澄明的防晒油,擦上男人肉厚的脚背,顺势而上,是强壮的小腿和略显粗犷的大腿,路过私处,男人一抖,没作任何言语。他感觉到她温暖润滑的手心,稍稍用力了一下,停顿,然后开始涂抹自己的肚腹和胸膛,每一根手指,手臂上每一块肌肉,最后是肩膀,那肩膀有一秒钟让她想到阳光下的水手。
完工,像块冒油的大雪糕。她啧啧称赞着,开始涂抹自己裸露的双臂,末了仰面躺在筏子另一边。
有多久没认真晒太阳了?
女孩看看他的脸:自言自语?
嗯,想了一下,有一年了。
我更久远,记着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日光浴是在幼儿园大二班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被剥得剩一件裤衩然后拉到草地上去暴晒,每人发了一个塑料太阳镜。那时候的我就爱搞怪,偏不脱。阿姨威胁我说如果不脱,就不给我太阳镜,我说你不给就不给,反正我就是不脱。结果我还是得到了太阳镜,晒到最后也没脱。
呵呵,这性格,想当演员是不可能了。
是啊,长大了才知道,身体不能给人看就是家长硬贴的标签。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喜欢上了晒太阳,原来暴晒也不是那么恐怖的事,当然,前提是那个年代里你们地球上还是有臭氧层的。长大了,在天气暖和太阳适当的休息日里,也会独自骑上单车去没有人的田野里,找一块干净地方晒晒自己的肉体和神经,晒完了有脱胎换骨之感。那时还没学会怎么消化心里的不爽,只把自己的问题留给太阳,也算是一个办法。
是啊,当学生忙的时候,真可以用“连太阳都没得晒”来形容,大块大块的时间浪费在课本和卷子上,恐怕是人生中最黑暗的年代,不堪回首。
现在好了,在外独立生活,自己挑选的城市有着明快的蓝天和阳光,休息日独自在家,一觉醒来,撤去被子让太阳公公看看我赤条条的身体,也挺愉快,能感觉到阳光一点一点渗透到身体里面。
再买房子一定买顶楼,可以星期天就晒太阳。
是啊,能晒到太阳的时间,都是人生最阳光和自由的时间,如果什么时候觉得太阳都没得晒了,那就是天也不痛快,人也不痛快,生活就真的需要调整或改变些什么了。
泉水一样的静谧,开关就在自己手里,这会儿可以毫无负罪感地挥霍。水声就那么不真实地流淌在身下,闭了眼,自己便有了一张无边无际的软床,让意识无止境地下陷,无休止地死去。这就是伊甸园里那条河么,可以载着他们无休止地逃离。这会儿积攒的一切都在垮塌,感知,经验,罪恶,记忆,认知,轮回,业报,历史,噩梦,数字,星尘,还有一直都最公平的时间。
世界在城市里肆意膨胀,然而却在这里恣情垮塌。生命就在这种大幅度的一呼一吸间前进,于是城市内外的人选择自己合适的时间交换场地。若选择其中一种,势必造成生命肢体的麻木,或者饱和状态下的意识虚无。对于此种规则,他与她都不能逃脱,这不免让她叹气。
你说,什么最可悲?
路。帽檐下的男声迅疾而清澈。任何形式的路都让人摆脱很多无用的多虑,也拒绝了理性的自由。
如果不选择路,那势必就要放弃赤身裸体的轻松,全副武装,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少有人会那么做。
生命毕竟有限,但也不至于比所有路都短,看自己有多少生命。
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已经存在的路,然后渐渐把路淹没。所以即便拥挤,也不愿意多虑。
如果找到一条已经存在的,却鲜有人去走的路,那就太幸福了。
前提是没有迷失方向。
嗯。
方向……绝大部分人在路上就已经失去方向了,你肯定也感觉到了吧?路越来越宽,界限却越来越模糊,路标一个接一个倒塌,车子性能越来越高,然而驾驶员却一头雾水。大家都以为所谓驾驶员就是握着方向盘的人,这也是大多数人的经验和想当然,等他们有幸知道有一种驾驶员叫老鹰或宇航员的时候,还要倾力掩饰自己的目瞪口呆。
这是你原创?
不,是以前聊过的欧洲的网友。你去过欧洲吗?
去过。
最喜欢哪里?
挪威。
干净是吧。
还不止。给象最深的,是挪威人的表情,再具体说是笑容。
怎么讲?女孩向前倾了倾,盯住男人的瞳孔深处。
那是和我高中时代的班长一起去的欧洲,那时他已经赚了不少画家,有相当的名气了。在国内竭力奋斗了十年,准备举家移民欧洲,只因为一次写生,就爱上了那里。那次我陪着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蜻蜓点水一样在欧洲大大小小的国家之间考察,为他考察未来的新家应该落脚何处。最后一站就是挪威,我们无意结识了一家人,那天我和班长去爬山,一座不大的小山,拍了很多照片,天,那真是仙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里的空气,你能感觉到自己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吸进去的都是雪山泉水,呼出去的,都是在体内积攒了几十年的泥浆。站在那里,只要躺在山坡的厚草上,眼睛看着天顶那块蓝的死去活来的天空,然后一心一意地呼吸,那就是无与伦比的超级超级大超级享受。四十一年了,我觉得这个地球上能称得上享受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忘我地读书,阅读;二,就是那天在山坡上望着天心尽情呼吸。当时我们都醉了,我的画家班长,性情中人,那天望着天心,满脸泪水,还狠狠地吻了我,说他准备把家安在这里,当即就做了决定。对我说完之后,就满山坡地疯叫疯跑,他真是太激动了。那天下山的时候,我们遇到几个挪威人,一家五口人和一条大狗,周末出来骑车放松,他们最小的儿子受了点伤,手心蹭掉了一块皮,正缠着他爸爸给他看看。我就拿出口袋里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给那孩子敷上,孩子的父亲对我表示感谢,然后我们攀谈起来。当班长说他准备移民这里的时候,那一家挪威人都非常开心,自豪之心溢于言表。六个月以后,班长就和他们做了邻居。下山之后那晚,我们到挪威人家里吃晚饭,餐桌前合了影,用立拍得拍的,照片传到我手上的时候,我惊讶于挪威人的笑容,那种笑,就好像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里的每一个灵魂都在笑,和我以往认识的人的笑容完全不一样,就像天狼星和光盘的差别那么大。之后的一段时间,我用随身的相机拍了很多欧洲人的笑容,回到国内细细品味,给我的震撼足有你面前的山这么大。
生活和生命本身决定了人的灵魂,笑容就是灵魂的反馈。
是,一种超越任何演技的反馈。话说回来,那家挪威人其实按照什么标准来说,都绝对算不上富裕家庭,甚至连中产都算不上。但是他们的笑容,简直就是地球以外的舶来品,我从未见过,超乎想象,震彻肺腑,无言以对。
可以理解。女孩深深地点了点头。我只跟爸爸去过一次意大利,给我印象最深的,无疑也是他们国民的笑容,还有眼睛里的光。那种光,之前我从未见过,每一个人都有,当他们用那种光照射我的时候,我浑身都是幸福,胸口里面有咔吧咔吧什么东西碎裂开化的声音,然后就是一阵轻松畅快,好像他们血管里的某些东西已经拷贝给我了一样。
生活和生命的态度?
也许吧。知道么,我第一次在望远镜里看到你的裸体的时候,你的身体就给我那种感觉。
呵呵,怎么说?
前所未有,与众不同,超乎以往经验和想象力之外的确确实实。这么说能懂?
大体上能。
那里面有合乎脑电波频率的所有东西,一点不差的。就好像想得到一个亿的人真的不多不少得到了一个亿,想去月球的人两脚确确实实踏到了月球表面,就是那种感觉。幸福的真实,真实得像幻觉。就像现在。
现在感觉不真实么?
不真实,哪怕我把你咬在嘴里,也不真实。女孩拨着男人脚背上的水珠,长叹一口气,仰面望天。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如果能有这样一个男人,和他一起,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夏娃那样,拉着手在干净的树林里,草地上,河滩上一丝不挂地狂奔,没有任何假象,没有任何标签和外皮,那是多畅快的一件事。
差不多可以实现,有树林,有草地,也有河滩。不过要等到我们漂到目的地。
我怕我会因此死过去。
我也担心这个呢,记得当年在挪威那座山坡上,我就有那种感觉,心脏要鼓出来,独立到我身体之外,身体的所有零件都要自行拆解开来,散到空气里面去。
高质量的性爱就是你说的那种感觉吧?
呵呵,没比过。
倒也是,你已经是个禁欲十年的老叔叔了。
你脑子里尽是那些事。
哎,在你眼里,我是个欲望特强的那种人吧?
嗯。
但现在,我一点歪念头都没有,特干净,真的。看着这些山,水,树林,蓝天。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物,水里飘着的树枝也好,风里的蒲公英种子也好,一粒石头也好,反正就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人的坏念头。
所以啊,我每年都要来一次。
一种定期的净化仪式,像吐纳?
是。
每次看到上班族在节假日出去旅行,心里都不是滋味,大家的时间都被分割得过于统一了,连工作和休息都被量化和程序化。城里人如此,乡下人也如此,每一个群体都沿着公路当自己的驾驶员。你我呢,虽说我们的路和公路有所区别,是立体交叉的,但方向大有不同,逐渐会拉大与公路的距离。但职能上,我们仍是把着方向盘的驾驶员,而不能做老鹰或宇航员。
所以在这种现实之中,要想飞,就得花心思改造我们的车,把它变成喷气机或飞碟。要做到这点,光有聪明的脑袋还不成,还得有欲望去激活那颗能够改造生命形式的脑袋。
驱使量变达成质变的,居然是欲望。
欲望不是纯粹糟糕的东西,这个就像核能,只要目标确定。
问题就在于,大多数人的欲望激活的对象有误,不是改造生命形式的脑袋,而只激活了改造生命质量的脑袋。很多很多人都忘了为了什么活,为了什么忙,为了什么要现在这样。一个为什么几乎可以让全人类陷入茫然和无知。归根结底,还都是各自的欲望,其中绝大部分还是私欲。你也好,我也好,尽管都已经脱离了原来的生活,远离了原来的人群,但都有身边时常接触的固定人等,譬如同事。时间一久,都总有人提出类似的老生常谈:你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生活?通常情况下我还是说实话的,我说我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法,我想过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生活,具备和绝大多数人不一样的生命。虽然生活方式、生命形式大同小异,但形式终归是形式,只是一个途径,其过程和结果的截然不同,才是我想要的。譬如钱,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从自己的手中流出很多钱,这些钱流去了哪里,产生了哪些作用,引发了那些故事,截然不同。虽然大家用的钱都是那些面值。我弟弟曾经质问过我,说哥你完全有能力有机会去过一种几近完美的生活,但为什么你刻意去躲避?我说你刚刚讲的所谓几近完美的生活,在我眼里却偏偏是千疮百孔的完全不能称其为生活的东西。这让他很费解,追问我为什么有风光的工作、固定的收入、香车豪宅俱全、生儿育女共享天伦的生活却被称为千疮百孔?我说,那是别人的生活,几千年来绝大多数人都向往过、都经历过、都经历了无数遍的生活,我没有必要在无数遍里再填上一笔,这样的生活,我旁观就可以,但这之外的,没有人让我去旁观的,我要亲力亲为。毕竟此生此世,我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不想拿我的生命开玩笑。绝大多数人向往的、正在努力着、经历着的那种生活,说到头,无非就是通过自己的各种渠道来搜集自己拥有的物质——工作、收入、房子、汽车,甚至家人和孩子,这都可以称其为物质,如果说非物质方面的:譬如情感。也需要一定的物质来保障和支持。那么好,问题来了,这些追求来的物质,它们存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人都要吃,要穿,要生活。所有的物质,一部分满足自己的肉体需求,另一部分支持自己的精神存在。这是绝大部分人都会回答的,对吧?如果要深挖一层——吃了,穿了,生活了,家人都好,老婆孩子热炕头,这些存在的意义又是为了什么呢?为了证明自己?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的实力?证明自己在世上没有白走一遭?如果要证明自我,那么不用费这么大力气吧?俗话说,我思故我在,你意识到自己存在了,那么就是存在了,已经证明完了,无需画蛇添足;如果要证明自己的实力,那么好,一切都摆在那里了,都达成了,那这个人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了。但绝大部分人都没有离开,选择继续,为什么?因为欲无止境,有了目前的房子车子妻子孩子,还会想到有比目前更好的房子车子妻子孩子,有了更好的,还有最好的,有了今天最好的,还有后天最好的……但人的生命是有限的,特别有限。所有这些,任何一个普通的成年人都知道的。但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呢?答案往往都是:这是必须。那么好,再深挖一层,所有人都必须了,必须过了,那这种必须是终点吗?如果说是,那说不通了,必须本身只能是理由,不能是目的。那必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为什么必须?我们梳理一下:一切的物质供应和搜集,其服务对象是肉体需求和所谓的面子;肉体和所谓的面子的服务对象,是为了一个“自我”,也就是意识,意识的服务对象是谁?西方哲学称其为灵魂,佛学称其为神识,且在佛学里,所谓灵魂亦是神识的一种表现形式。那么好,神识或称灵魂的服务对象又是谁?找不到确切答案了,或者说再没有答案了,已经站在已知范围内的极点上了。站在极点处,再往前就没有了,有比南极点更南的地方吗?没有,再往那边走,都是相反的北。这就是了,又回到佛学里“空”的概念了,忙来忙去,一场空,找不到最终的服务对象,所有人都在无的放矢,射手们争吵和攀比的内容,居然不是谁射的精准,而是谁射的姿势好看,谁射的时机更恰好,谁的弓箭更精美。看,这本身就是一场怪异的比赛,如果这种情形发生在奥运会上,我相信电视机前所有的观众都会疯掉。我对我弟弟说了这些,我弟弟一直在捏着鼻翼低头思考,我住口以后很长时间,他都没有说话,然后冷不防说了一句:真蠢。这以后,他再没有质问过我的生活。”
其实周围的人没必要对你我这种人过于紧张,都是驾驶员而已,只不过目的地不同,等今后遇到真正的宇航员再紧张不迟。
我想到过某个杂志上的一篇采访,采访的对象是一个山沟里的放羊娃子,记者问他理想是什么,娃子说,放羊。放羊了干什么?长大娶媳妇生孩子,生了孩子呢?孩子继续放羊。这是一个让人心惊胆战的怪圈。反过来看看绝大多数人:上重点学校,找好的工作,赚足够的钱,结婚生子,给孩子攒钱,努力毕生为了什么?为了自己的孩子上重点学校找好的工作赚足够的钱结婚生子然后给孩子攒钱……绝大多数人都是变相的放羊娃子,对吧?每次想想我自己后背都冷。每次我和人说起这套东西,都会有人讥笑我:你想太多了,人活着不能想的太多太细,不然会疯的。好,问题又来了,想太多会疯,不想又会傻,那把握一个度——想的不多不少——那就是糊涂。疯子,傻瓜,糊涂虫,三选一,你选哪个?
我选疯子。不疯魔不成活。疯子魔怔都是高手。
疯子往往会被傻瓜和糊涂虫取笑。
傻瓜也会被疯子和糊涂虫取笑,糊涂虫的下场也一样。
谁的取笑都不会有结果,那又回到佛学里了:一切都是一场空。
佛陀真是厉害,两千五百年前就全想到了。
佛陀就是跳出这三者范畴的人,智者,一切都搞清楚了,然后跳将出去,再回头告诫没跳出来的人。
嗯,无与伦比的老师。女孩踩着水床一般,摇晃着俯过身去,把头伏贴在男人赤着的肚皮上。“你是无与伦比的大叔。
呵呵,别这么说,没法相提并论,佛经一万五千册,我只翻过几本。
都在肚子里么?”女孩侧耳倾听了一会,皱眉抬起头来。
哎,我说,你肚子里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咕噜咕噜的,你都不用消化的?
想必我肠道好,默默搞定一切,不必大动干戈的。男人一笑。
嗯,你肠道好,不用老师教,自己钻在书堆里就能成就是吧。女孩攀上他的肩膀,把耳朵贴在男人额头上,闭上双眼。
我要是有读心术多好。
干嘛。他揽住她细嫩的肩膀,让她更靠近一些。
看看你心里到底怎么看我的。
女人的心,不比一本佛经好读啊,一辈子都不够。
人家还是女孩呢。
嗯,那就两本佛经了。
嗯,我当好话听了。
呵呵。
告诉你。女孩滑下那只耳朵,用鼻尖轻轻顶住他的人中。我的心很简单,要有所得,要快乐,要活的清清楚楚。我要一个男人,一个老师,一个叔叔,拥有的同时,让对方感觉到,他没有白做我的男人,我的老师,我的叔叔,每次想起我,都觉得还算值得,都会很愉快,就这么简单。那人就是你,也希望我自己是合格的。
你已经……
唔——她倏地吻紧他的嘴唇,他睁眼,看到她正瞪着自己。她的手指按住他的唇线,轻轻摇头道:等以后,以后再下结论。
以后,以后是多久?
女孩一笑,没有回答,翻身躺在男人肚腹之上,两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坐沙发一般望着天心不真实的湛蓝。
皮筏悠悠地顺水而下。
看。
男人抬头,五花十色的繁茂枝叶不易被发觉地增加,给蓝天镶上了两道画框。
学前班上美术课,我就做过这样的手工。男人轻轻地说。别的小朋友都用采来的树叶在图画纸上粘成熊猫啊老虎啊房子啊,我只给图画纸镶了个边边。老师问我这是啥,我说是画框,她说这不行,我就在中间又贴了个树叶。
上学前班就表现的这么怪异,哎,等回去我想看看你的相册。
行。
会不会翻出某些情愫?
应该不会,既然都成了照片了,就都死了。
那相册岂不成骨灰盒了。
大同小异,留下的只能是死的东西。
等你死了,我就把你的骨灰一勺一勺放在嘴里,然后用水涮下去。
丫头你太狠了。
如果我死在前头,你就把我的骨灰扬了,东西都烧了,一样不留,我不想再留下什么痕迹。
无我?
死就要死的干净,不干不净成什么了。
你住处一定也很干净。
还好,不能和你家比,我的东西都是旧的,我喜欢旧的玩意儿,不会感到浪费。
旧东西比较有内容。
对啊。哎,有个问题一直没问你:我说你那么厌世,为什么还把家里布置的那么时尚呢,说给别人装样子看,那不可能,你从不待客;说是你喜欢那样吧,又不像你性格。我是能将就,你是很讲究。
正因为对世界不满意,所以才把自己家弄满意一点,你用过我家东西,肯定深有体会,我选的材质都是不容易脏,而且易清理的。
这倒是。
材料的功能性是第一位的,观赏性只是赠送的。
嗯,值得借鉴。
一会要去的小窝里,你肯定喜欢,都是旧东西,我把过去用过的都搬到这里来了。
干嘛要花这么大工程,从那么老远搬东西。
东西并不多,足够度假用就好,那房子是别人留下的,我花了点钱买下来了,然后刚才那家人会定期过来看看。
哎,刚才那家人没看到我在外面?
不知道,应该会看见吧。
他会怎么想,这老家伙怎么在深山老林里养小秘了,学坏了。
估计会把你当我女儿吧。
夸我年轻是没用的。女孩摇摇脑袋。
别摇了,我要起来一下。
想小便吧。
就你鬼头。
这下好了,你跑不掉了,女孩坐到皮筏子另一边,保持平衡。
船桨递给我一下,我试试水深。
你还想上岸去?
就在河里,总不能站在这上吧。
女孩拿过桨,伸进水里。
探不到底。我给你拿个空瓶子把。
别闹了,那像什么话。男人说着,扑通一声跳入河里。
喂我说,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女孩显然大吃一惊,再看时,他已经挥动双臂游起来了,绕到筏子前面,把住上面的橡皮环。
不太深,我脚能够到河底。
嗯,你就那么呆着吧,锚叔叔。女孩叼起香烟,燃着吐了一口。
这会儿水里最暖和了,要不要下来游会儿。
我不会游泳,明天你教我吧。
行。男人一笑,浮起身子,带着一身水回到筏子上。
泡了水上来晒晒真舒服。男人仰面半卧,双脚架上一侧船舷。女孩递给他毛巾和雪茄盒。
谢谢,真懂我。
你在家吸这个之前都洗澡。
她看他仔细擦干双手,用白毛巾遮住私处,然后取出一支玲珑的小雪茄,抽取长杆火柴,旋转着将那实心圆柱体点燃,一股氤氲的淡蓝在水上弥散开来。
唔,就着山风吸雪茄,和用泉水泡茶异曲同工。男人赞叹。试试么?
君子不夺人之好。她熄灭烟头,将其收入一只小铁盒内,放回背包,又悉悉索索取出一个黝黑的空心泥蛋,托在掌心。
认识这个么。
你会吹埙?
埙,笛子,箫,仅限管乐,弦乐我一塌糊涂。
她收了笑,端正坐好,脸上显出仪式感。手指按住气孔,闭目。周身一切陷入奇静。
柔弱的手指,在射透枝叶的斑驳的阳光下,抚摸温泉一样翕动开合。凉而远的声音似从水底漾出来,烟雾般的态势将两人包围。不知是音乐的撩拨还是什么,女孩的睫毛微微颤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底涌上一丝酸涩。
古音悠悠,烟气袅袅,轻巧的皮筏,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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