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色古香,人来人往。
季戾穿着一件破旧的麻布衣,额头上贴着控制阴尸动作的黄符,呆呆地站在几只阴尸里。
阴尸旁边,穿着灰色道袍的阴尸道人正懒懒躺在一把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叫卖:“卖阴尸咯,新鲜出炉的阴尸,上好的阴尸,价格便宜还听话,十个元宝带回家!”
这已经是季戾不知道第几十次站在这里被售卖了。
他被成功卖出去了很多次,因为他长得好看,每一个见过他的人,都说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阴尸。
可是他被卖出去多少次,他就会被退货多少次。
“好看果然不能当饭吃,尤其是死人!什么都干不了!契约也契约不了!家里的狗都比他聪明!”
每一次被退回来,他就会被阴尸道人用专抽阴尸的鞭子抽。
其实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并没有什么痛感,可是这种鞭子是专门抽死人的,可以伤到死人的灵魂,所以他每一次都很痛。
季戾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知道,今天会不会被成功卖掉,但是如果被卖掉,大概率又会被退货,被退货,又会挨打……
就在这时,一双鞋停在了他的跟前,鞋子往上,是上好的云纹锦缎,男子身形修长,穿了身干净的浅蓝色长袍,容颜绝美,正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
然后他缓缓开口:“这只阴尸,我要了。”
以前季戾被卖出去,阴尸道人都会激动得赶紧收钱,可是这一次,他却吓了一大跳。
“姬,姬大公子,您还是换一只阴尸吧,实不相瞒,这只阴尸是我在炼制阴尸时捡到的。
您也知道,我们阴尸道人炼制阴尸体,讲究天时地利人和,我当时在荒山捡到他,还以为捡到宝了,谁知道竟然是个劣质产品,您还是换一个吧!”
男子听到阴尸道人的话,竟然忍不住笑了:“劣质?呵呵……我就要他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阴尸道人仍旧惴惴不安:“姬大公子,您给我这么多钱,还是别吧?”
“放心,不会退货,也不会找你麻烦。”
阴尸道人抬手擦汗,双手递给男子一个黑漆漆的牌子:“这是他的骨牌,通过骨牌契约,可以将主人的命和阴尸的命联系到一起,主人死,阴尸灭……可他真的很蠢,很多人都没有办法契约……”
“无碍。”
男子摆手看向季戾:“走吧。”
阴尸道人要去扯掉季戾额头上的黄符,谁知道季戾竟然自己抬手扯掉了,然后呆呆地跟着男子往前走。
“这……”阴尸道人都惊呆了,“我这黄符……质量也出问题了?”
旁边的人问他:“这个呆货被卖掉了,你还不高兴?”
“原本是该高兴的,可那人是姬无晏啊!”
“姬家继承人的那个姬无晏?那个念师家族之首的姬家,姬家继承人的姬无晏?”
“那可不!元朝覆灭之后,人类中开始觉醒念师,随着时间推移,念师家族崛起甚至超过了皇权,姬家,又是当今之最。”
阴尸道人开始收拾阴尸准备走人了:“我们阴尸道人虽然可以炼制阴尸,可是比起家族而言,实在是渺如蝼蚁,我还是先出去避避吧,早知道就不捡那倒霉阴尸了,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笨的阴尸!”
季戾慢吞吞地跟在姬无晏的身后。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他很瓜,可是他的耳朵很好,他听到了阴尸道人们的对话。
他大概知道了,这次买他的人,有点凶,比阴尸道人还要凶……完了,又要被退货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
“到了。”
姬无晏停下脚步,他目光柔和地看向远处爬树的少年:“你记住,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主人。他叫姬玖夜。我要你用命护他,知道吗?”
季戾茫然抬头,正好看到远处的树尖儿上荡着一个红衣少年。
然后,姬无晏朝着红衣少年微笑着招手:“阿玖,下来了。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姬玖夜飞速从树上滑下,像一阵风似的跑到姬无晏身边,那双栗色的眼睛,几乎一瞬间就落在了季戾身上。
“哇!好漂酿的小弟弟!”
姬玖夜蹦哒到季戾身边比划了一下:“咿,看着呆呆的瓜瓜的,竟然还比我高!”
姬无晏轻笑:“他可比你大。别叫人家小弟弟。”
说着,姬无晏拿出季戾的骨牌:“你不是想要一只阴尸吗?以后,他就是你的。”
姬玖夜的目光落在骨牌上:“季戾……”
他看看骨牌又看看季戾:“这个名字有点酷,可我的阴尸宝宝看上去呆呆的,哥哥,我可以给他换个名字吗?”
“可以。”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姬玖夜盯着季戾,“我叫你季匪鸢好不好?”
季戾觉得‘匪鸢’这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可他还不会说话,只能呆呆点头。
“好,那你就是我的季匪鸢!阿鸢!哈哈!”
季戾被姬玖夜拉着去了他的小院,一到房间,他就被扒了个精光。
季戾本能觉得害羞,可他脸上反应不出什么情绪,只能傻愣愣站在原地。
他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少年夸他好看,夸他身材好,夸他哪哪都好,又让人打来了一桶水给他泡澡,最后翻出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对着他比划……挑来挑去,挑了一套白色的长衫。
“这个好,这个好,这个适合我的阿鸢!”
季戾看着姬玖夜脸上灿烂的笑,觉得好晃眼,比他不喜欢的太阳还要晃眼睛,却让他觉得满心欢喜。
被退货,是他早就习以为常的事情,可是这一刻,他却……害怕被退回去。
他在心里暗自打气:加油,季戾!这一次,你一定,一定不会被退货的!
为了不被退货,季戾老努力了。
他也不知道别的阴尸是怎么做不被退货的,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姬玖夜走哪他跟到哪里。
有时候他脚笨,会自己把自己绊倒,还会撞上姬玖夜,可是姬玖夜也不生气,不仅不生气,还会伸手把他牵着:“阿鸢,来,你看我,像我这样走,就不会摔着了……”
不仅是走路,姬玖夜还教他别的。
“我去掏鸟窝,你在下面帮我守着,别让哥哥发现啦!”
“走走走,我们去后山烧烤!”
“我教你说话吧,你先说我的名字,你叫我阿玖吧,你看着我的嘴巴,啊……啊,阿玖!”
……
季戾觉得自己笨极了,他有点沮丧,做什么都做不好,叫姬玖夜的名字也叫不好,他常常偷偷蹲在墙角一个人练习。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救,救……救救……”
……
反正就是,很努力。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后来季戾发现,他说主人这个词,说得比较好。
“猪,猪,猪……猪能。”
于是,他就喊姬玖夜‘猪能’啦!
每当这个时候,姬玖夜都会嘴角抽搐,一遍一遍无奈地纠正他,
“阿鸢,不是猪能。是主人,主人。”
……
当然了,季戾也会惹姬玖夜生气。
可他不会哄人。
他也尝试去哄过,但他站在姬玖夜旁边,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好几次都是姬玖夜主动过来贴他:“好了好了,你这个鸢鸢小猪猪,我和你生什么气啊?”
再后来,姬玖夜教他怎么哄自己。
他在路边随手摘了一朵野花:“阿鸢,哄人要送礼物的,喏,比如花,花就很好。你送的花,更好。”
哦……季戾知道了,姬玖夜喜欢小花花。
……
时间一天天过去,季戾也渐渐知道了姬玖夜的身份。
姬家最受宠爱的小公子。
的确是受宠爱的吧。
季戾想。
姬家的每一个人都对姬玖夜有求必应,什么都给他,除了不让他离开姬家。
这是因为姬玖夜天生不能觉醒念能,姬家担心他出去受伤,所以就从来不让他出门。
季戾觉得,不出门也挺好的,反正他天天都能看到他……
可是时间久了,季戾也有了烦恼。
阴尸是可以被人类契约的,所以才会有很多人类愿意花大价钱买阴尸。
然而他在姬玖夜身边待了好多年,他却从来没有提过契约的事。
那个时候,季戾已经断断续续会说话了,晚上,他拽着姬玖夜的手,有些执拗道:“主,主,主人,骨,骨牌,我,我要,要当你的……契,契约。”
那是季戾第一次看到姬玖夜红了眼睛。
姬玖夜转过头,还偷偷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咧嘴笑着说:“阿鸢,没关系,不用契约,我也是你的主人。”
季戾不敢再提让姬玖夜契约自己的事。
他怕他哭。
直到那一天——
姬玖夜十八岁那天。
那本来应该是值得高兴的日子,姬玖夜穿着红袍,俊美得耀眼,他在姬家众人的恭贺声中,登上高台。
站定后,季戾看到姬玖夜回头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下意识脚步一动。
季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可是却莫名觉得心慌。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是正确的,下一秒,奇怪的吟唱出现在周围,姬玖夜被大火包围,高空出现锁链,他成了姬家的献祭品!
“主,主……主人……”
大火中,姬无晏匆匆赶来,他红着眼睛把骨牌塞入季戾怀里,冲上高台替换了姬玖夜。
“很好,你们好得很!祭品是吗?谁准你们让我的弟弟当祭品的?!”
“你们要祭品!行,我给你们!我替他死!”
大火将姬无晏吞没,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姬玖夜觉醒为火焰念师。
狂热的火笼罩在他的周身,灼烧着季戾的皮肤,可是周围的姬家人,却还是想让姬玖夜死。
“不行,谁都不能代替姬玖夜!抓住他!”
祭台上,姬无晏的大喊震得季戾灵魂剧颤。
“季匪鸢!带阿玖走!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记住!”
……
季戾带走了姬玖夜,他们一路逃亡,那段时间的记忆,似乎都是遍地的死人。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处深渊,那里死气浓郁,活人不敢轻易靠近。
那个时候,通过逃亡,姬玖夜身上受了很重的伤,陷入了沉睡,季戾给他找了一张骨床,把他放在上面,又把骨牌塞到他的怀里,每天都守着他。
环境虽然不好,可是季戾却很高兴,他趴在姬玖夜身边抬头看他,一看到他他就会笑。
终于,姬玖夜醒了。
他打量四周也没有嫌弃,只说:“可惜,没有盛开的花。不过也没有关系,有阿鸢也很好!”
深渊里没有花,可是季戾找到了种子,他可以种一朵花。
那是深渊里,唯一一缕阳光可以触及之地,季戾将种子种在一颗死人的头盖骨里,铺上一点泥土,轻轻放在那里。
他每天都会前去查看。
他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花开。
花盛开在与无边黑暗交汇之处,白色的野花是季戾精心呵护送给姬玖夜的礼物。
他急匆匆走过去:”花,花,花,开……开,了。”
“给,给,给……他。”
他的主人,一定会高兴的。
季戾守护着深渊里唯一的生机开心转身,然后,他站定。
骨床之上空空如也,骨床架上,挂着他的黑色骨牌。
季戾脸色大变,将骨牌招入手心,他匆匆离开深渊,却看到银发少年漂浮于半空,鲜血,疯狂从他身上落下。
“不!”
“不!”
季戾疯了一般朝着少年奔去!
他将少年搂入怀里,慌张给他止血,可是没有用,血像是没有尽头,怎么都止不住。
突然,他眼睛一亮……
让少年成为他的主人,让他们的命运联系到一起,至少,至少……他可以陪他死。
“主,主人,不,不怕。”
“我,我将,永,永,永远,追随您。”
鸢尾花自季戾眉心盛开,他抱着少年重回深渊。
少年早就没了呼吸,可是季戾还没有消亡,意味着少年还有回来的希望。
于是他就抱着少年静静坐在深渊里,等啊等。
等到少年尸体腐烂,等到他露出白骨,还在一直等。
终于……
姬玖夜的脸和盛献的脸重叠。
“季匪鸢同学是吧?请、多、指、教。”
……
短短瞬间,沧海桑田。
记忆回归。
那个在千军前笨拙跑向姬玖夜的阴尸,和现在在周家祭祀台上疯狂跑向盛献的修长身影重叠到了一起。
季戾想到了盛献那句话。
“不管我们分离多远,分开多久,我们一定会相爱。”
“因为这是我们的宿命。”
季戾肝胆欲裂。
原来人死后,真的还可以反复再死,灵魂被揉碎再揉碎,可他顾不上疼痛,黑气从身体里狂涌而出,疯狂朝前席卷。
中央的大火熄灭,露出盛献烧毁的身体。
明明只剩下白骨,可是被骨牌护着的心脏,竟然还在奇迹般跳动。
季戾双腿发软,人跪坐在地,他几乎是用爬的,朝着盛献爬去。
他跪在地上,亲吻他的脚尖。
不顾白骨森森,虔诚且疯狂。
“主人。”
“阿玖。”
“我永远忠臣于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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