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国武兴十五年,正月初一。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年。
这一年是定国新定年号的第十五个年头,是定国皇帝邹顒即位后的第十五个年头。他将帝国的年号定为“武兴”,寓意“以武兴国”,期望以武力夺回被启国抢占的北面故土。在他即位后的第十个年头,他亲率十万精锐北征,却又一败涂地。好在有一人力挽狂澜,挡住了得胜南下的启国人。他将此人从一道行台令拔擢为右尚书令,国之副相。
这一年,是隼州道原行台令祁尚卿被擢为副相后的第五年。五年前,那场艰险的隼州保卫战,他以一州之兵,独自挡下了汹汹南下的启国高晟。回朝后的这五年,他以右尚书令之职分,始终主张再次北征,收复故土。
这一年,是郯州原刺史薛铭御被擢为隼州道行台令后的第五年。这五年,他时时勤于政务,未有懈怠,又刻刻防范,防着启国人再次南下。
这一年,是皇太子邹嵘被立为国储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十五年前,八岁的他成为了定国的皇太子。皇后无嗣,他虽庶出,却为长子,以此被立为帝国的储君。十五年前,他的东宫新进两位侍官,一为太子洗马祁尚卿,一为太子舍人薛铭御。二人入东宫半年即被外放,此后东宫再未新进侍官。祁薛二人一贯的北征主张颇为熏染时年八岁的他。祁尚卿回朝后的这五年,他与其一同主张,北上再战。
这一年,是左尚书令丁疏琰从北边前线死里逃生后的第五个年头。前线的亲历,自那以后成为他的梦魇。回朝之后,他便坚决反对再战。但朝中总有人跟他不对付,一是同为副相的祁尚卿,一是如今国储。宣成殿中的内会,每遇战和之议,右尚书令祁尚卿总是跟他针锋相对。
这一年,是长兴府尹署辑事薛元诏入仕的第二年。去年他满二十,以十四载苦读换来一朝登第,遂了父亲期许。只是许多年前,少年的他,对未来的想象,仅是与三五好友,执壶山水之间。然自他祖父起,两代皆食国俸。父亲期他顺循父祖,有朝一日,可成能人用臣。二十岁之时,他回到了长兴府,他出生的地方。他并不知道,命运早已候于此了,正待他来……
……
依惯例,新年正月初一至初七是七日的假期。因为新老朋友窦荆顾琎之刘湶都返乡过年了,假期里的薛元诏几乎都窝在宅子里,主要做两件差事:看书、睡觉。薛昀珺时常跟着陆娘出门采购零碎,感受薛宅以外的新年的气氛。薛元诏差事之余,偶有发愣,那位“畅园姑娘”的模样时不时地闯入他的脑海。
……
七日假期过后,薛元诏便回衙署报到。有一些的同僚没有报到,该是返乡过年还未归。正是新年,衙署里也无多少的事务,自上到下皆是懒散坐班的状态。薛元诏盼着他的好友们尽早返回京城。正月十五就要到了,若好友们能在这之前赶回京城,还可同赏元宵花灯。
薛元诏所想,也是顾琎之们所想。他们如薛元诏愿,在正月十五前赶回了京城。顾琎之回城后的第一时间便来找了薛元诏,约定元宵同赏花灯。薛元诏让他再去告知刘湶窦荆,顾琎之欣然承应。
……
正月十五,元宵,酉时。
这天的薛元诏粗进几口晚饭便带着薛昀珺出门了。兄妹二人径直出了勋门坊,来到了北三街。酉时的北三街已是一片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景象:沿街的铺面店家、酒楼茶肆,个个都在飞檐翘角下挂了花灯,其形色各异,争奇斗艳,似要比个高低;街上车马相接,行人攒动,人人不分男女老幼,皆着盛装出行;尤见人群里的年轻女子,个个身着锦绮,头上步摇花钗,三五结伴,一派喜气洋洋;许多孩童手提彩灯,在人流里穿梭逐闹,童声稚音,绕耳不绝。整个北三街,花灯装缀、人车熙攘,明亮喧嚣宛如白日。
只是热闹如北三街,薛氏兄妹的目的地也不在此,而是长兴宫一侧的皇家园林—畅园。每逢元宵,它是整个长兴府最热闹的地方。薛元诏跟顾琎之约定了,元宵灯节,畅园相见。
薛氏兄妹顺着北三街往南,一路走出了街道,来到了畅园。畅园的入口,游人比肩接踵,彼此裹挟而进。
一入畅园,一眼初望,整个园林已经成了一片五彩斑斓的天地。但凡树木、楼阁、亭台、假山,皆挂花灯,其形式色彩繁盛,比北三街更甚,使人眼花缭乱。园中各步道两侧,每隔五六丈就是一座禽鸟兽畜形象的花灯,有兔儿、鱼儿、虎狮、鹿马、白鹄等等,高约丈余,其奔跑跳跃之形,惟妙惟肖,栩栩欲活。
畅园正中的广场,是游人最聚集处。广场正中搭了一座巨型的灯楼,高约十丈,覆以彩绸,满挂花灯,缓缓旋转,宛若流光,绚灿无比。灯楼一旁,是一丈余高的大型露台,露台四面插旗,正中有十数人正表演杂技。露台之后是彩棚,是其余百戏艺人的候演之处。
薛氏兄妹来到广场,驻足观看露台之上的表演。仰头之际,见空中月圆如盘,星月交辉,与大地璀璨花灯,交相辉映。
薛元诏跟顾琎之约定了广场相见。但此时此地可谓人山人海,想要从中寻人实在是难事一件。
“诏哥!”正一筹莫展的薛元诏,突然听得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听着耳熟。
他转过身,见是一个笑容满面的女子。“玟……玟琦?”薛元诏好几瞬才认出了竟然是顾玟琦。几年不见,顾玟琦变了颇多,样貌也更显水灵了。
“诏哥,好久不见!”顾玟琦仍是她那独有的笑容,两只大眼睛弯成了一对月牙。
“你哥呢?”薛元诏问她。
顾玟琦正欲回答,顾琎之几人的身影已出现在了薛元诏的视线里。顾琎之刘湶窦荆,三人正从不远一处往薛元诏走来。
“几时到的?”薛元诏问三人。
“不多时,也就一小会儿。”顾琎之回答道,喜笑颜开地。
“你们几时会合的?”
“也不多时,就一小会儿。”
“你怎的把玟琦也带来京城了?”薛元诏问顾琎之。
“呃……”顾琎之却卖起了关子:“到时你便知道了。”
“几年不见,玟琦……颇有变化呐,都快认不出了。”薛元诏说道。
“可不!”顾琎之明白薛元诏说的,对顾玟琦的越发出落颇为得意。
“是,是。”
说话间,一旁的露台已经换了蹴鞠的艺人登台,薛元诏便将目光移向露台,兴致十足地看。偌大的露台,艺人们各展技艺,点球、踢高、肩弄、杂耍,极力讨好台下的看客们。
……
薛元诏几人正看露台之上的表演,忽又听得周围有人说道:“那湖里有龙船花灯,快走去看。”
几人便往圆湖的方向望去,果见湖面之上,一片流光溢彩,五色斑斓。圆湖以外已经围上了重重叠叠的看客。
“诏哥,我们去湖那儿瞧瞧?”顾玟琦及时地向薛元诏提议。几年不见,她一点也不觉得生分。
“那里确是好看。”薛昀珺也附和。姑娘们总是对光彩很感兴趣。
“走吧。”薛元诏说道。几人便又挪步,跟随人流往圆湖走去。
花灯元夜,畅园里随处可见年轻的女子。走路的薛元诏不禁心中暗想:不知“畅园姑娘”也来了没有?似有似无的,目光寻找那个已经印在心上的身影。
几人一路挤到圆湖旁,在重重叠叠的看客之后,踮脚往圆湖看个究竟。这湖里的景象属实惹人惊叹:圆湖正中,十几只一致样式的龙船,皆扎彩灯,或划一、或分列,齐整轻盈而动,如水龙游曳;船中数名伶人,身着舞衣,手持彩灯,人灯合一,翩翩而舞;湖水之上,四面轻雾腾腾。整个圆湖,一眼看去,如梦如幻,宛若仙境。
薛元诏一面观看湖中的船灯表演,一面经意不经意地,四下“寻找”那个脑海中的身影。或许,真又得遇伊人呢?
薛元诏正假想又遇伊人的情形,却突然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往前一个趔趄。
还没等他回头,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官人饶过,官人饶过,小女无眼,撞了官人。”
薛元诏回过头,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竟然是……还没等他开口,对方却先说话了:“又是公子哩!这真是巧了哩!……对不住公子了,刚才往前挤,撞了公子,请公子饶恕我哩。”晓儿越说越轻巧,竟然说得笑了。
薛元诏并不恼怒,连说:“没事,没事。”再视线前移,见到了晓儿身后的丁妤儿。
畅园里,四处灯火璀璨,光影在丁妤儿的脸颊跃动,如同薛元诏突然狂跳的内心。
“又遇姑娘了。”薛元诏绕过晓儿,往前走几步,极力压制激动的心情,主动打声招呼。
丁妤儿的脸上也是不可思议的神情,一时忘了答话。
“万没想到,又在这里遇着姑娘了。”薛元诏顺口而出一句假话。“你们也是来看灯哩?”他又明知故问一句。
“是呢。”丁妤儿轻声回道。
“我也来看花灯,今日此地属实热闹。”薛元诏又说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说得他自己都觉得尴尬。
“我们也来看灯呢。”丁妤儿又回道,全然忘了才答了薛元诏这一句。她明显觉得心在狂跳,整个脸颊像是遇火一般的灼热。幸亏正是晚上,夜色可帮着掩饰一些。
“还不知姑娘芳名?”薛元诏终于咬牙问了早就想问的话。
“小姓丁,名妤儿。”丁妤儿却不迟疑,脱口答了。
“丁……鱼儿,”薛元诏嘴里念叨:“这名字……挺好听的。”
他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也顾不得礼数了,又追问:“那敢问,姑娘家住何处?”
丁妤儿听了,心中直呼“无礼”,但嘴又不听使唤,乖乖地吐出三个字:“勋门坊。”
“当真?!”薛元诏心中直呼。还没等他回话,晓儿跟着反问他:“那公子家住何处哩?”
“同是勋门坊。”
“当真?!”晓儿觉得难以置信:“这也真是太巧了吧!”
丁妤儿感觉自己的脸颊一阵一阵地“发烫”。这是在做什么?!又问姓名又问住址的,这是要做甚哩!?
她觉得该逃了。“晓儿,我们回了吧。”她对晓儿说道。
晓儿没听明白:“小姐,回哪里?”
“回家。”
“小姐,我可是没听错?!”晓儿以为自己耳朵坏了:“这好看的花灯,就不瞧了?”
“不瞧了。”
“可我们才来啊!?”
“不瞧了,回了。”丁妤儿话没说完就已挪步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给薛元诏行个礼,以示告辞。
薛元诏以为自己问错话了,惹得丁妤儿不高兴了,手足无措,但又无能为力,只能睁眼看着丁妤儿带着几步一回头的晓儿离开。
……
薛元诏怏然转回了身子,几步回到他的同伴里。同伴几人早已察觉他去攀话了,就隔了几步远驻足观看。
“是年前山路上遇到的那位姑娘?”刘湶迎了他,问道。
“是。”
“她怎么走了?”顾琎之也来问。
“不知。”
“那人是谁?她跟诏哥很熟么?”顾琎之身旁的顾玟琦扯了扯他哥的衣袖,小声发问。
“不熟,刚认识的。”顾琎之答道。
……
回家的途中,丁妤儿跟晓儿一前一后走着。晓儿跟在丁妤儿身后,小嘴快要撅到了鼻子。她十分不懂,这么多好看的花灯,怎么说不看就不看了呢?!
“小姐,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我……有些困乏了。”
晓儿完全不认同这个理由。“小姐,今日可是元宵,全城的人都要玩闹个通宵的,你怎的就困乏了?”
“别再问了,再问就把你嘴缝起来。”
“那你还是把我嘴缝起来吧。”晓儿已经习惯了丁妤儿仅有的“恫吓”了:“免得我又说漏了话。”
“什么话?”
“小姐害怕我说的话。”
“我有什么害怕你说的?!”
“小姐,恕我直言,你突然逃了,该是在那薛公子面前羞涩了吧?”
“我……我……我现在就把你嘴缝起来。让你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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