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他和谢太后没有回去向孝光帝复命,而是在藏书阁外的空地上,晒了一天的书。
不光是母亲常看的书,还有藏书阁里就不见人的书籍,地图,典藏。把它们通通搬到太阳底下晒了个彻底。
有的书籍久不见天日,表面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拿起来呛得他咳嗽,他故意跑到谢太后身边,把书重重一拍,谢太后被呛得眼泪都出来了。
有的书纸质脆弱,一碰就碎,他会跪在地上小心地一张张翻开,一本书翻完,站起来时膝盖酸痛。
还有的书订装的线全部散开,他就把他们全部拆开放在地上,还要压上石块预防被风刮跑。
有一阵起了大风,把压书的石块吹开了,纸张受不住力,纷纷扬扬飘了起来。
幸好吹起来的不多,林陈叶小心地避开脚下的书本,跑去追逐飘扬的纸张。有很多都被林陈叶找回来了,可却只有一张,像只蝴蝶般来回飞扬,林陈叶停下时它落下,林陈叶跑起来,它又随风往天上飞,越飞越高。
林陈叶跑得气喘吁吁还是够不着,只能站在原地昂着头看它在自己眼前来回翩飞,忽上忽下。
谢太后见了,也过来帮忙抓那只飘忽的蝴蝶。两个人一块对它围追堵截,好不容易快抓住了,林陈叶跑了太久,脚下无力,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
谢太后在他身后没反应过来,也跟着倒了下去。
待到两个人狼狈的抬起头,看见那张害他们摔倒的罪魁祸首轻轻地落在他们面前的地上,又被一个人拾了起来。
是孝光帝。
孝光帝面带微笑地看着五体投地的儿子,用手中的残页,轻轻拍了拍林陈叶的脸。
林陈叶还记得那日太阳落山时,他手中书册上残留的太阳的余温。
这样的场景,在父皇去世之前还有很多,林陈叶在失去母亲之后,也曾和谢太后有过短暂的母子之情,可后来都消失在权利的阴影下。
“陛下,我们原本,也是母慈子孝。”
“事到如今,母后说这些毫无意义。”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和谢太后针锋相对,不愿相让的原因之一。
若真的从一开始就是盘算着利用的的打算,就不要付出真心,纯粹当一对只有利益关系的母子,而不是真真假假,真情与虚伪交织。
可偏偏在父皇去世,四面环敌之际,他们一同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让林陈叶相信还有亲人陪伴着自己。
林陈叶对谢太后,不只有对她大权独揽的不满,还有对她隐瞒欺骗的怨怼,以及在那些他以为尘埃落定日子里,冷漠敌视的恐惧。
陛下认为没有意义,那谢太后就说些有意义的事。
“我原本,没打算轻易让康乐王离开平城。可我没想到陛下如此慈悲心肠,不仅能容忍他活着,居然还让一个觊觎皇位之人平安到达封地。就算陛下不想让他死,幽禁,下狱,流放。哪个不行,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三弟原本好好的,一心只待成年之后带着康太妃前往封地,又为何突然对皇位起了心思,那不是因为母后……”
剩下的话林陈叶没有说下去,兄弟阋墙的惨剧险些发生,这是林陈叶万万不想看到的。
“那他之前为何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陛下难道不知吗,还不是因为我,因为谢家,给你看着皇位,守着江山。”
“陛下,难道忘了阿觉那个枉死的弟弟了吗?”
“我没忘!”
我没忘,有一个稚童曾因我而死,他和阿觉一样,也是我的兄弟,我的亲人。和我一同学写字,学骑射,还说以后要当我的肱股之臣,不离左右。结果,他死在了我的前面,我的眼前。
他的离开,也带走了他的另一名亲人,从此之后,他的亲人越来越少,渐行渐远。
可千百年来,通往至高宝座的道路上,哪一段路不是鲜血淋漓,人头滚滚。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坐到那无人之巅。
“你没忘,可是你的兄弟已经忘了。康乐王舍不下自己的亲娘当不了皇帝,回过头来却又后悔。现在,他还是舍不得你坐的那个位子。”
“寡人知道。”
事关江山,林陈叶又回到皇帝这个身份上,现在的他不是因为亲情不忍伤害弟弟的好兄长,而是冷静观察,试图一击即中的顶尖猎手。
“母后,现在说这些根本没用,没有证据,三弟不会认,宗室也不会让你给他随意安插罪名,毕竟他们对你不满已久。即使当年的烂摊子,他们没一个人能收拾。”
“我还以为你真被手足情深蒙了眼。”
谢太后来到门前,推开了全部的门扉,天光大盛,满室清明。
谢太后满是感叹。
“多好的日子啊,多好的地方。可还有比这更好的地方还在南楚手里,还有更多大兖的子民还在南楚的铁蹄之下,日日等着陛下接他们回家。”
南楚,南楚。
谈起这个,林陈叶和谢太后是相同的默契,总有一日要收复失地,珉辛以北,一定要重归故土。
“陛下,我知道你大了,不喜欢有人在你身后指手画脚,懂事了,想起来小时候我对你耍的那些小心思,忍受不了。可这些,和南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阿觉文臣当得好好的,你却派他去兵部任职,不也是为了以后对南楚用兵,好提前做准备。”
“可这些都太早了,只一个兵部,就不只你我两个派别,真到了战场上,你猜他们是听你的,还是我的,亦或是别人。”
“这些年,大兖国力一日强过一日,兵强马壮,民众富足。或许十年,二十年,最晚不过三十年,在陛下这一朝,一定会对南楚发兵,夺回失地,一偿夙愿。”
“可在这之前,我们需要联合起来,揪出朝堂上的蛇虫鼠蚁,为以后扫清障碍,别让我们之间的争斗伤了大兖的根本。”
林陈叶看着谢太后,脸上没有听见她说要联合起来的欣喜,相反的是深深的疑虑。
他想过谢太后叫他过来说什么,斥责他连一个疫病都治不好,任由它蔓延,虽然这和他毫无关系。用他张家如今仅剩的一个子侄的性命威胁他,让他放弃封张老大人为国公。更有甚者,不是因为任何事,就让他过来跪着,和之前一样。
但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说一些于国有利,于他有利的事。
谢太后看他这样,忍不住冷哼一声。
“陛下,有时候你确实也担当得起我的轻视。”
就像被铁链拴着,从小用鞭子抽打的猛虎,有朝一日突然铁链突然断裂,第一反应不是撕碎日日鞭打它的人,而是看看为什么不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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