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王一行下江南道兴修水利暂且不提。
前些日子朝华提过的身契一事,淮瑾颇费了一番功夫,如今已尽都办好。
原想着回府就给她一个惊喜,却不曾想带了两个烫手山芋回来。淮瑾心下烦闷,但一进书房院子里还是尽量放缓了神色。
朝华原坐在廊下打络子,虽只剩一点功夫未完,但近日事忙总抽不出时间来。好容易今日三殿下入宫请安,眼见天光也好,才有闲暇一边坐在廊下打络子一边等主子回来。
才打了不一会就见淮瑾早早地回了来,身后还跟着两位宫女,面色似有不虞。
朝华心下虽疑惑,但还是速速奉上茶水,她将这两位宫女误认为淮瑾的客人了。
“不知两位姐姐爱喝什么茶,便上了刚供来的千岛银针,两位姐姐慢用。”
朝华礼数周全,而柔柔立于堂中的梅扇瞥了她一眼,尽是嘲讽。她对着淮瑾音柔婉转道:“殿下,千岛银针易得,不比蒙顶石花,既为贡茶,口感也更轻些,奴婢为您换上蒙山茶吧?”
梅扇悄悄抬眼试探。
淮瑾不置可否,只晾着梅扇。又转而放缓了语气对朝华道:“朝华,你去一趟绣苑吧,这两日就要裁夏衣了。我见你比刚入府时长了身子,原来的尺寸恐怕已不合适,你去一趟重新量岂不更好?”
这话说得很是亲密。梅扇与竹雪心里俱是一咯噔,再抬眼去看朝华时眼中便少了轻蔑。
但见一头梳丫髻的小娘子举止得宜,不卑不亢,周身虽无华贵装饰,却自有清冷出尘气韵。观其五官,虽还有些稚气,却比芙蓉更为娇美。行动间体态轻盈飘逸,有林下之风。
“是,奴婢告退。”
朝华虽不清楚淮瑾为何将自己支走,但端看淮瑾面色却觉比之刚才更加不耐。
她一边往绣苑走一边仔细揣摩自己是否有礼数不周的地方惹主子不虞,或是做错了什么得了厌弃。
如今朝华身是贱籍,行事万般小心唯恐行差踏错,全然不似在家中时那般恣意,更多的时候颇有顾虑,每日夜间都反省自己白日里侍奉主子是否有不周的地方,尽量下次做到更好。
因而在书房差事上她鲜有过错,为人处事上也多以忍让为主,虽遭了些嫉恨,但府中多数人都挺喜欢她。
今日这般她却拿不准殿下心意。
那两位姐姐像是从宫中来的,自是样样出挑,若是她们留在了书房伺候,那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朝华满腹忧愁去到了绣苑,岚夏一见她忙迎了出来:“可就等你了,满府里就你未曾量体了,你又正长身子,去年来府里给你量的尺寸恐怕不合了,快进来快进来。”
岚夏是府里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一时间朝华的心思又放到了量体上。
而书房那边,梅扇自去茶房烹茶奉上,淮瑾却不接,晾了她两人两刻钟。
此时估摸着朝华也快回来了,方对着二人道:“你们也是听从主子安排,我理解。现下给你们两个选择,你们仔细听好再做选择;一,我给你们一笔安家银子,放你们出府去,到了外头你们是嫁人也好、自己做买卖也罢,都随你们心意,总归你们已是自由身;二,继续留在府里,但不是在书房当差,也不是通房丫头或是侍妾,而是和兰脂一道去管库房,无诏不得来书房与静安居。我给你们半刻的时间考虑。”
说完淮瑾就自去外头院子里坐下,留下两人面面相觑。不一会二人一齐出来跪下道:“奴婢们愿意留在府中,哪怕是管库房也想要留在府中为殿下效劳。”
“好,这是你们自己选的,”淮瑾话音一转,“但母亲那边你们最好想清楚怎么回答,既入了我府就要知道谁才是主子,府里不容吃里扒外之人,可都明白?”
二人不免打了个寒颤:“是,奴婢们明白,请殿下放心。”
“去吧,兰脂会安顿你们的。”
二人自退下,淮瑾抬头却瞧见了正在门外徘徊的朝华,遂叹口气道:“怎地不进来?”
朝华方进到院子里,试探问道:“那两位姐姐可是接替奴婢到书房伺候的?”
“何出此言?”淮瑾看着她,见她甚是关心自己的去留问题,心下顿时又涌出了无限欢喜,把他今日所受的气都冲了个散。
“瞧着像是。”朝华仔细斟酌着回话,“通身气派不凡,府内又无其他职缺,只奴婢这里……”
“你这里很好,”淮瑾急急打断,“她们也不是来书房伺候的,我已安排她们去管库房了,尽可安心吧。”
淮瑾本想问她瞧见这二人绕于身边可有什么异样感觉,没成想这丫头满心里只关心自己的差事,竟是一点也不担心这二人是另有所图。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转念又想朝华年纪尚小尚不知事,也就过去了,并不打算同她置气吓唬她。
遂站起来走到她身边道:“你答应我的络子呢?”
“快……快好了,只差几针了。”
淮瑾笑得灿烂:“那你可要食言了。”
朝华心下一惊:“那可如何是好?不若奴婢现在去补上几针吧?”
淮瑾对着她轻轻笑道:“不必,来日方长。你不问我为何食言吗?”
朝华拿不准,试探道:“是为何?”
“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如今你已是有编户的平民了。我想了法子将你编入了农籍户,你可欢喜?”
编户?朝华心下大惊。
在大周朝编户是件非常难的事,更别提在这皇城云都之内编户。不仅身份上得是良民,而且编入何种户籍也有明确规定。商籍良民世代都只能编入商籍户,农籍同理,且农籍户更难编入,必要有土地田产等方才得入农籍户,才能有考取功名的资格。
编户三年一次,不仅要递上手实,更要层层核验。
若是家中有幸出了官身,那家人便可挂入其户下,举家皆是士族。因而在本朝考取功名乃是第一要务。朝华家中当日如此困难就是因为父母穷尽家财,又买了几亩地捐给乡下表亲家,才将弟弟朝显挂入了他家户下,方有了考功名的资格。
朝华一时之间竟忘了反应。她原本只是想着求一个恩典能让自己的身契变为活契,有朝一日好为自己赎身。可如今三殿下却说已为自己编了户籍,且是农籍。
她心下虽喜万分却也有忧虑,这世上毕竟没有白吃的饼子,这点浅显的道理她又怎会不懂。
可抬眼却见淮瑾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似乎是等着自己谢他。
朝华垂下眼睛努力调整心情,才扬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又要跪下谢恩,淮瑾照旧拉住:“我早与你说了,在我面前不必总是跪。虽费了些事,但为着你,这不算什么。对了,为了顺利将你编入农籍户,我把云都郊野的樱桃庄子放到了你名下,每年年底都会有进项到你手上,虽不多,但也抵得上云都西市一间绸缎铺子的进项了。届时你可以攒着也可以开个铺子之类,若留着花用也好。府中除了慈姑与月明外无人知晓此事,你尽可放心。一应户籍文书以及庄子的契书我都让月明放在你房里了,晚间你回去就能看到了。”
朝华几乎要滚下泪来,她心中情绪翻涌,又不知该如何报答,更怕自己失态,只得匆忙道:“络子……奴婢这就去把络子打完……”
说完便急急回了东厢房。
淮瑾知道她心里高兴,更知道她心里忧愁。他怎能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呢?他们两个人都压抑着彼此的心意,都知道现阶段有些事不可为,都有自己的责任,都要去做正确的事。
但就算没有办法给她最好的、唯一的,他也要尽自己所能去护住她,更要让她自己强大起来,有朝一日哪怕不靠别人也能自己安身立命。
樱桃庄子就是第一步。
片刻后,朝华已整肃好心情来到书房。淮瑾正坐于蒲团上,见她来了照旧叫她过来坐下磨墨。
一切如常,一如昨日。
而朝华也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她明白了淮瑾未曾宣之于口的心意,也打算将这心意捡起来珍而重之。将死契改为活契对他一个皇子而言也许很简单,但要将贱籍奴婢脱籍编户,却不是那么简单。既要脱籍编户,又要掩人耳目,对他来说也是要很费些功夫的事。
朝华想起那天淮瑾瞧见自己手上淤青时,抓住自己手腕时眼中的焦急;想起了那天他说要教自己读书认字时眼中的认真;想起了他为自己安排新的住处、专设的几案;更有如今为她想方设法编入农户、赠庄子。
朝华才发现淮瑾是喜欢自己的。而她自己此时此刻心跳如鼓却也是骗不了人的,她也喜欢他。
她知道自己如今不过一介平民,虽跳出了贱籍,但与淮瑾相比所隔仍如天堑。一介草民与尊贵皇子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同日而语,更无法相提并论。
但朝华是个心智坚定的人,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她要一步一个脚印朝着他的方向走去,以这单薄的身躯。
她自然知道靠近他就是靠近了权力的漩涡,恐祸患不歇身不由己,更知道身为奴婢的她会有粉身碎骨的风险。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后悔,因为这天她所收到的心意,比世上任何珠宝奇珍都还要更珍贵。
朝华缓步走到淮瑾身边,又挂上好看的微笑:“殿下,这络子打好了,奴婢为您挂上吧。虽素了些,但配您的玉正好,奴婢在做的时候每一针都祈祷您出入平安,万望殿下收下。”
这句话是否有话外之音淮瑾不甚清楚,但他瞧见郁于朝华眉间的愁苦已烟消云散,便知她收到了他的心意,且珍而重之。
“你的心意更珍贵,我一定好好收着。”
日光渐渐西斜,书房中二人心里皆藏着话。片刻后淮瑾先开了口:“如今你已是平民,我告知了张掌家将你升作二等侍女,月银也与其他二等侍女一般多,仍留在书房伺候,你可愿意?”
原来淮瑾担心的是这个。
朝华笑道:“奴婢自然是要长长久久地留在殿下身边伺候,还指望跟着殿下多认两个字呢。”
她一笑,这昏暗的室内便如闪着微光,这一束光悄悄溜进了淮瑾心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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