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铭抬起头来,目光掠过船头看了一眼天色,此时已是入夜时分,月色澄清如水,入冬之后的夜风格外寒冷,药堂弟子折腾了将近一天时间,终于打算暂作休息,以陈勇竹为首的十余名病人陆陆续续站起身来,走向甲板下的二层船舱,崔之安笑了笑,轻声道:“大家也都累坏了,先休息吧,明日再接再厉看看能否推导出解药,如果有谁成功,就会被尊为我们东阳国的英雄,无论的荣誉还是奖励都远超你们的想象。”
众人心有灵犀地叹息一声,要知道大家平日里都有自己的独立洞府,虽然谈不上金碧辉煌,但起码住得舒服安心,如今几百人蜗居在船舱,显得格外拥挤,再加上国难当头的气氛,这一晚注定是多数人的不眠之夜,堂主崔之安也不例外,走在甲板上徘徊踱步,满脸的焦虑不安,本就苍老的面庞愈发疲倦,佝偻的身形更是让他老态龙钟。
夜深人静,药堂弟子横七八竖地躺了下来,无论男女老少都仿佛精疲力尽,疲惫不堪,简直要比打理药园兽园更累,但是没有人敢宽衣解带卸下防护服,就连休息都小心翼翼,对瘟疫的防备之深可见一斑。楚铭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不断揉摸自己的身体,最后松了一口气,他目前还没有任何生病迹象,确实,以他的筑基体魄,寻常毒药都不凑效,更何况是区区瘟疫。
楚铭翻了个身,询问身旁的徐醋:“你感觉怎么样?”
徐醋脸色洋洋得意,压低嗓音说道:“我一直都在浑水摸鱼,没有接近病人,没办法,我可不想死,毕竟我女儿还不到十岁,可不能没了爹。倒是你凑得很近,就不怕一不小心染上瘟疫?你要知道,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楚铭嘀咕道:“那我的身体可能藏着病原体,那么你还是离我远点,小心感染瘟疫。”
“我虽然贪生怕死,但还没有怯懦害怕到这个地步,要是让别人知道,也会笑话我的。”徐醋哭笑不得,但还是屏住呼吸,屁股往外挪了挪,与楚铭保持一定距离,他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徐醋双手枕头,闭上双眼,任凭自己被汹涌困意吞噬,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楚铭坐立不安,来到船舷边眺望破晓的黎明,这艘木船已经飞行数百里之远,高度保持在一千米以上,这是大多数修仙者都无法抵达的高度,也是比海洋更加危险的区域,楚铭一阵心惊肉跳,要是木船坠毁,他绝无可能自救。
楚铭只求接下来平平安安,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一夜出现了巨大变故,二层船舱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当崔之安察觉时,病人们都死了,尸体堆在一起,尸群中心站着一位穿着防护服的男子,正是他手起刀落把病人尽数斩杀,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他就快如闪电冲了出去,与楚铭猛地劈面而过,然后从船头一跃而下,砸入乌云然后向着大地坠去。
“想不开自尽了?”楚铭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是以为有人寻短见,这让他有些轻微惊吓,可其他人却很难保持镇定,这个时候人群已经乱作一团,但是异常寂静,没有人大声喧哗,显然已经有人稳定了秩序,楚铭走上前去,只见四人跪在崔之安面前,崔之安恼火道:“让你们看好病人,结果这才多长时间,病人就全部死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崔堂主,我们虽然有责任,但是也不能全怪我们!刚才那个杀人者声称自己被病人感染瘟疫,必须隔绝起来,不然将会有更多人被感染,此事事关重大,我们只得先斩后奏,先把他和病人关在一起,然后就想跟崔堂主禀告......”
“人死了你们才禀告!”
“堂主这就误会了,我们刚把杀人者隔绝,他就凶相毕露,大开杀戒了一通,等我察觉到不对劲去察看时已经晚了,一打开隔离门才发现自己被骗了,那个人根本没有感染瘟疫,只是用这个借口与病人接触,我们却因为害怕疫病扩散而中技了!我们之所以会犯错,就是因为太负责了!”
“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拦下来?如今他已经跳船逃亡,再想把他抓回来难如登天,唯一的机会被你们浪费掉了!”
“这一切从头到尾只不过几分钟时间,必定是早有预谋,所以我们被打了一个猝不及防,没能做出应有的反应与对策,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我们的队伍里出了奸细,崔堂主,此事必须调查,我们也愿意接受调查来洗清嫌疑。”
“你们说的对,危险就藏在我们内部,这个意外也算是我的疏忽,我也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崔之安轻轻叹息一声,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也就只能及时止损,他缓缓走入病人休息的隔离区,也就是二层船舱,病人们都断气了,匪夷所思的是他们尚有温度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成一滩血水,然后消逝不见。
崔之安微微睁大双眼,这一幕切实发生在眼前,哪怕是药堂堂主此时都忍不住有些毛骨悚然,那么多人就这样尸骨无存,回天乏力的崔之力如同被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众人跟了过来,都想要探明真相,崔之安缓缓回过神。
“陈勇竹人呢,还有的病人怎么也不见了?崔堂主,他们可千万不能四处乱跑啊,因为有人已经忍不住脱去了防护服,要是被瘟疫感染可就大事不妙了。”很快就有人出声。
崔之安叹气道:“他们都已经死了,就连尸体都没有留下,倒是省得我们烧了。”
众人震惊无言,崔之安的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让人无法接受,幽怨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毕竟为了探究如何治疗瘟疫,药堂弟子们付出了巨大的精力,甚至配置了不少丹药,然而如今全无用武之地,因为小白鼠们都解脱了。崔堂主安慰道:“感染瘟疫并非只有他们几人,反而有成千上万的人正在等待你们炼制的医药,以目前的进行速度,再有五六天时间就可以到达目的地,这段时间你们也别闲着,继续思考对策。从现在起,你们每一日都能获得一万贡献点,算是对你们的辛苦报酬,若是表现得好,每日得到的贡献点还会继续累加,一日拿到十万贡献点都大有可能,反之若是表现得不够好,则会减少。”
原本还垂头丧气的药堂弟子闻言后纷纷精神一振,要知道一万贡献点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天文数字,但也绝非是一笔小数目,甚至许多入门弟子辛辛苦苦打理一月兽园药园,都未必能赚得一万贡献点,筑基修士虽然待遇要比之前好上数倍,但仍是会对这区区一万贡献点心动,更别说贡献点还能不断累加。
简直就是战争财!
但是数天之后,贡献点从每日的一万下降到三千,显而易见,药堂弟子仍是没有研究出显著的成果,再这样下去,贡献点还会下降,众人多多少少有些不满,但是也不敢有太大怨气,反而更加齐心协力。崔之安每个时辰都会例行检查,看看有没有人感染瘟疫,毕竟先前接触了最早感染瘟疫的那批人,就算有筑基体魄以及防护服,也难免会有人被感染。
暂时发现四人有生病迹象,迅速就被隔离起来,成了实验的小白鼠,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服用药堂弟子配置的解药。
每天清晨崔之安会领着所有人走出船舱,人潮陆陆续续来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专门人员趁着这个无人的时候在船舱点燃一种特殊的香料,用熏制法来消毒灭菌。大家所穿的防护服也要用盐水以及酒精喷洒,一天多达四五次,药堂在防护方面一直做得很出色。
这恐怕是药堂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楚铭坐在甲板上发呆,因为燃烧香料的缘故,木船内外烟火缭绕,犹如香火鼎盛的千年古刹,楚铭被烟熏火燎得仿佛回到了善化寺......木船穿梭于云层之中,速度之快匪夷所思,如同一道流星划过天幕。
楚铭心情异常沉重,因为灾区已经到了。战争结束一段时间以后,秩序都很难组建起来,但战时因为乱世用重典的原因,治安纪律反而会更好。然而真正的战争还未爆发,灾区就已经乱作一团。
甚至试图袭击天下第一大宗!
木船缓缓降落,离地面越来越近,目的地终于到了。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异变骤生,木船轰然震动,不知被何物撞击,连最基本的稳定都维持不住,甚至呈现出倒转之势,这可是要阴沟里翻船的前奏,船上近千人大叫不妙,崔之安不得不挺身而出,双腿扎根甲板,气势一沉,甲板就被压塌得支离破碎,但翻转势头也随之一顿。与此同时,一张柔和如水的灵力光幕转瞬之间凝聚而成,罩住整条木船,更让人惊讶的是,这张光幕逐渐收缩,直至粘住木船,好似已经融为一体。
随着木船的转动,不知有多少人晕头转向,眼冒金星,甚至被七荤八素的摔出木船,好在船外的光幕如同一张蛛网,具备惊人粘性,摔出去的倒霉鬼并未坠向地面,而是被倒挂在光幕上,相对而言楚铭就好上一些,五指如钩刺入甲板,用的是那条金属假肢,异常有力,刺入甲板几乎是不费吹飞之力。
这条假肢以血液牵引,使用时的感觉,与流转体内的灵力有异曲同工之妙,愈发得心应手,甚至要比原本的手臂更加灵活,楚铭已经逐渐习惯了,所以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成功自救。
木船摇摇晃晃几十个呼吸的时间,然后在一瞬间恢复稳定,飘然落下,船上数百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崔之安屹立船头,一如往常那般仙气飘飘,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这位堂主仿佛成了夜幕下唯一的亮灯。
“崔堂主,刚才到底是出现了什么变故,这木船为何会失去控制?”
众多弟子仍是有些心有余悸,但是崔之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众人也只好乖乖闭上嘴巴。木船最终落在郊外的一处废弃田地上,药堂弟子一一走出,这座城池的县令早已恭候多时,带着近百人队伍浩浩荡荡的来此迎接,楚铭眼神朦胧,整整三年不曾离开宗门,确实有些恍如隔世。
“药堂弟子都过来帮忙,把这些箱子都给运下去!”
“仙师不可,这种事让我们代劳即可,仙师一路舟车劳顿,我这已经安排好了下榻之处,这就为仙师们带路。”县令恭恭敬敬地来到崔之安身旁,倒像是一个拘谨的孩子。
堂堂天下第一大宗,自然不是空手而来,反而是准备了大量应急之物,仅是防护服就有千件之多,都大在船舱二层以及三层用铁箱装着,随时都可以拿出,县令一行人鱼贯涌入船舱,将一只只铁箱稳稳当当地搬出来。崔之安拍了拍县令的肩膀,淡淡道:“我这些弟子已经休息够了,这一路上吃饱喝足,所以没有继续休息的必要,况且救人如救火,半点时间都拖延不得,劳烦你现在就领着他们去看病人,但切记防护措施一定要做好。”
县令原本还想推辞一番,但是见到崔堂主这般客气,也就开门见山直奔正事,缓声说道:“以此为圆心,东南西北四处都扎了一座营地,但凡感染瘟疫之人,都被安置在了营地内,满打满算共有七千多人,若是算上救治无效死去之人的话,就有两万多人。听说仙师想要研究这瘟疫本源,所以我特意留了几具新鲜尸体,以便仙师研究。”
崔之安笑了笑,笑得有些阴森,因为这段时间出现太多意外,刚才甚至有人袭击搭载药堂弟子的飞行木船,若非木船足够坚韧,不然就算被击沉也不奇怪,到时候船毁人亡,谁来负这个责任?袭击的人无非是由敌国组织,要查却也不难,只不过崔之安暂时不想报仇雪恨,毕竟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解决。
在这位药堂堂主的安排下,药堂弟子兵分四路去往四座营地,楚铭跟随一支队伍往北而行,不出意外抵达县令所说的营寨,但是不见一名医者,只有区区一位主簿以及一支几十人的军队坐镇,除此之外,方圆百丈也不见半点人烟,楚铭不由得皱起眉头。
那位主簿穿得严严实实,见到天下第一大宗的弟子陆陆续续到来,匆忙起身,解释道:“这瘟疫实在太过可怕,懂得医术的都不敢来,请了好几次都没有用,其实就算来了也没用,本地早已药物匮乏,并非是对病人见死不救,而是实在无能为力。”
楚铭这支队伍的队长名叫周世才,修为已至筑基后期,进入宗门的时间更是超过了四十年,在弟子中颇有名望,他径直走入营寨,其余人也跟了上去,营寨内已然可以闻到尸臭,不知有多少男女老躺在地上痛苦挣扎,夜风寒冷刺骨,但病人仅仅只是披了一件白毯子而已,冷得浑身打颤,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显然已经命悬一线。
楚铭幽幽地叹息一声,要知道这里是东阳国的腹地区域,比荒凉边境繁华数十倍不止,也是东阳国的基本盘,但是依然医疗资源短缺,边境就更不敢想象了,恐怕已经尸横遍野了吧?东阳国好不容易挨到兽潮结束,没想到又遇到这个烂摊子,真是多灾多难。
那位主簿以为援兵已到,自己可以撤退了,但还是需要说一声,于是主动找到药堂弟子的领头羊,进行工作交接,周世才淡淡道:“我这边刚好有一些丹药,是这段时间为了对付瘟疫精心研制,但是未必能够凑效,可是都到了这个时候,也就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就死救活都要听从天命。”
主簿对此没有半点意见,斩钉截铁道:“诸位仙师尽管放手去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周世才冷声道:“你是觉得我们药堂弟子会把人随意治死?”
主簿不再自讨没趣,乖乖退至一旁,身穿防护服的药堂弟子蹑手蹑脚地走向病人,把炼制好的丹药分发下去,供病人服用,然后留在一旁伺候病人、观察病症,虽然浑水摸鱼的不在少数,但药堂整体上还算不错,起码态度说得过去,没有临阵脱逃,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药堂富有研究精神,根本不可能被瘟疫吓倒,反而表现得尤其兴奋,再就是有丰厚的奖励,谁治好了病人,谁控制住了病情,就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这个时期是在大发战争财,除了各别胆小之人,还有谁愿意放弃这个一夜暴富的机会?
药堂自信可以轻松平定大疫。
但是死亡人数还在不断增加,药堂弟子虽然想要攻克这个难题,但是短时间内肯定不可能,反而可能因为长期接触病人而染病,事实上,染病的药堂弟子已经超过十人,其中五人拥有筑基体魄却还是阻挡不了病毒的入侵,如此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于是周世才停下手头工作,下令召回药堂弟子,郑重其事地讨论到底该如何对抗瘟疫,必须改变原先的策略。主簿在一旁冷眼旁观,心想传说中的药堂弟子不过如此,他看穿周世才等人的想法,笑道:“诸位仙师忙活了大半天时间,想必也已经精疲力尽,不如养精蓄锐安歇一夜,鄙人也知道睡在郊外太过委屈诸位仙师,不如入城休息?”
周世才慢慢吞吞道:“可是我们接触了大量病人,于情于理都不该入城才对,就算我们并未感染瘟疫,也有可能引起当地百姓的恐慌,这怕是会败坏我天下第一大宗的名声,到时候少不了长老的一通责怪。”
主簿摇头道:“这是哪里话,诸位仙师愿意入城,本地百姓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了,郊外是个不毛之地,资源匮乏,诸位仙师可以不吃食物,但总要喝些水吧!城门口就有水源供给,是昨日刚从皇家园林送来的,似如甘露一般,饮之令人神清气爽,还有几坛陈年老酒,味道更是一绝,据说还有抵抗疫病的作用!”
主簿如此热情,药堂弟子皆是蠢蠢欲动,周世才这才勉为其难点头道:“既然你这位东道主如此好客,我们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日午时之前,我们一定会准时回来,绝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与药堂弟子愈行愈远,主簿淡然道:“诸位仙师慢走,我就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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