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抖擞抖擞,把全身的晦气、尘土抖掉,轻松自在,朝那香味扑鼻的地方走去。冰激凌,汉堡,鸡块……我都要出现幻觉了。就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用幻觉把火鸡和祖母,把天堂,把所有她渴望的东西带到眼前来……
但是,如果那样做,我将倒下,再不会起来。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两腿却不太灵敏,不太听指挥。我甚至得停下来,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确认它是否在跳动,听听我是否还在呼吸。
我实在太虚弱了。当我看地上铺的瓷砖时,它们那各种好看的图案,开始旋转起来,比那些飞过来飞过去的小汽车,街头上金龟子一般的小汽车,速度更快。
斑马线边上,我和大家一起等绿灯,大脑依然努力地控制着软绵绵的身体,指挥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两腿。绿灯亮了,我几乎是被人流带到了马路对面。
自由多好啊,自由的人才会像我这样恍惚,身体轻得像空气,就像那些庸俗的老人们唱的那样,跟着感觉走啊,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自由。
如果再吃上一堆可口的食物,我就可以快乐地唱起歌来了!
终于到了。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推麦当劳的玻璃门。
我坐到红色小丑的旁边,想靠在他硬梆梆的腿上休息一会儿。
我刚躺下去,像泥一样摊下去,就有人向我伸出手来。
我低声请求:“别赶我,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给你。”那人说,声音有些熟悉。
我稍稍抬起一点眼皮,看见一张一元纸币。我没有力气做任何表示。
那人说:“嫌少呢。物价上涨,连乞丐也给自己涨价啦?哦,你应该是饿晕的吧。要我打120吗?”
我以为他说的是110,本能地撑了起来,准备逃跑。他伸手轻轻把我按住。我恳求他:“先生,别打。我是饿的。只要一个面包……”
吞下一个汉堡,又喝光一杯冰牛奶之后,我开始听见自己的呼吸,氧气迅速在全身的血液中循环起来。他又递给我一条热狗,我舍不得马上吃掉,小心地包起来。
我有了力气,抬起头来说:“谢谢。”
“咦,你不是那个……”他说。
“哦,是你啊,韩江川!韩大哥。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东莞石龙。”
他的头发往后梳,看起来和火车上时不一样了,黑了许多,浑身上下都是阳光的味道。
认出了我,他很开心,诚心诚意地邀请我,到里面继续吃点东西。爸爸说过,饿坏了就不能猛吃,否则胃会病。所以,当他问我要什么的时候,我就要冰激凌,一个,蛋卷的。
“韩大哥你不错啊,找到你弟弟了吗?”我已经可以笑嘻嘻地说话了。
“我在外面打散工,混口饭吃,一边找他。东莞三十多个镇我都找遍了,没找到他。我明天就去广州,说不定他在广州呢。”
“你看,我如果好好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可以找到工作吗?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为什么啊?你不是学生吗?学生多幸福啊。你为什么要流浪,要找工作啊?”
“这个嘛……每个人都有些他说不出口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小小年纪会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你叫什么名字啊?”他笑:“你不会说,这是你的隐私,不能告诉别人吧?”
我看看前后左右,然后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些。我就在他耳边说:“韩大哥,有些秘密,如果说出来,我就没命了。不过,你那么好,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估计,现在全国的警察都在找我,怕都找到边境线去了。为了不让你在朋友和道义上太难选择,我还是告诉你——别再企图打听我的名字,我只是一个流浪儿。”
他觉得被我耍弄了:“你把我耳朵都吹痒了。我不相信,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我只想说,大家都是外地人,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的,我一定帮你——除了走私贩毒,违法的事情。”
“韩大哥你真逗,我入不了那行的。”
“那你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吗?”
“像你这么大的孩子,不在学校里就不正常。不是和父母闹别扭离家出走,就是被坏人诱骗。不管是哪一种,都很危险,对自己不好,对社会更不好。”
我后悔遇见他:“那你的意思,还是要把我交给警察喽?”
“我不是那意思。但是警察可以帮助你。”
“我不信。”
他急了:“你说你这孩子,你还信谁呢你!”
“我只信我爸爸。”
“我告诉你,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离家出走,想去找师父——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拜他为师,学习武功,以为只要自己有了武功,就什么都不怕了。结果,要不是家里人和警察一起把我找回去,我就死在外面了……”
我的眼睛被眼泪蒙住了:“我不怕死!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你这孩子,太固执了!但是你这样,得有多少人为你着急啊,知不知道?”
“不会的。只有我爸爸会为我着急。不过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爸爸也太不负责任了!”
“你不了解情况。”
“你这样四处流浪,非常危险!”
他越这样,我才越觉得危险。他肯定会再把我交给警察的。真是,一会儿是天使,一会儿就变魔鬼了。
“韩大哥,你请我的冰激凌,怎么还没有啊?我都流了好多口水了。”
“哦,对不起,一讨论你的事情,我就忘了。我马上去排队,你耐心等一会啊。”
“去吧,我给你占着位呢。”
排队购餐的队伍都快长到门外去了,辛苦他啦!
34
我转身去洗手间。
在那里,我有充足的时间把脸洗干净,顺便用洗手液把头发也洗洗。我才不管旁边的人怎么嘀咕我呢,先把洗手液搓到头发上,再伸到水龙头下面哗哗地冲个干净。
真香,真爽。
脸和头发洗干净,我才敢照镜子。头发长了,往后一梳,再压一压。哇噻,我的模样变了。我看着大镜子里的自己,心里觉得很陌生,又很喜欢。瘦了,周忻,你以前的圆脸变长了,下巴和鼻子突出出来,有轮廓了。脸色有些发青,但很匀净,鼻子高挺,眉清目秀,有些帅气出来了啊。
我好喜欢!
哪个少年不欣赏自己啊?第一次看见镜子中的自己,是什么时候?什么感觉?
那是种很陌生的感觉。
我记得,在我三岁的时候,整天站在奶奶衣柜的大镜子前,看我的脸,想知道我的两只眼睛有什么不同。可它们是一样的,无论我怎样睁,它们都是一起的。我永远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光从屋外照进来,从我后面照进来,我的两只耳朵是红色的,里面有细细的红线。
奶奶说:好好看看,好好看!你像哪个?哪个都不像!你不是我家人!
我不吱声,但看得更加小心了。我的皮肤黑,爸爸和爷爷都是白皮肤。我的脸是圆的,爸爸和爷爷都不是。他们的头发又黑又卷,我的头发又黄又细。
我去问爷爷:难道我真是长颈鹭鸶送来的吗?我是稻草人的孩子吗?瞧我的耳朵,那么大,奶奶动不动就要揪,揪了左边又揪右边,把它们当提手。
爷爷安慰我说,没错,小孩子都是各种各样的,要等他们长大了,才会和大人一样。
从小,我想记住自己的样子,看它是不是慢慢变得像爸爸了,也像爷爷了。但从来都记不住,好像它一直在变,又一直没变过。
现在这张脸,依然陌生,我还是无法仔细、准确地描述出我的样子。唯一的感觉是,它变了,变得越来越不像爸爸了。
我是喜欢自己的样子的。我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说人会自觉不自觉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些和自己长相接近的人,并且会对他们微笑——天然的、自己不一定会意识到的微笑,那就叫亲切。往后,我会开始寻找了,寻找那些我觉得亲切的脸。
我的校服脏,还有破洞,我把它脱了,只穿里面的衬衣。衬衣看起来还算干净。我顺手将洗手盆旁边的一块小肥皂卷进外套,塞进书包。这样,到了别的有水的地方,我就可以好好洗洗了。
我发誓,这是我此生唯一一次故意偷东西。
之后,我用梳子把头发稍稍侧分,又往后梳,像韩大哥那样。左看右看,心里暗暗兴奋:要是爸爸现在看见我,多好,他儿子和过去的小模样,真不一样了啊!
这个洗手间,是和一个大商场共用的,商场和麦当劳的大门一齐朝北面街道。我转身走进商场,再从它的南门出去,来到另外一条街上。
阳光真是明亮。南方的所有城市,都那么明亮。
高大的棕榈树,像是工厂里造出来的,整齐,刚直,挺拔硬朗。它们的叶扇宽阔,离太阳那么近,那么轻柔地摆动,真是气派。那些紫荆树开着粉紫的花,惬意地享受着阳光和干净新鲜的空气。它们感染了我,阳光鼓舞了我。我吹着口哨,跳跃着行走,胸怀里愉快的感觉无限膨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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