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跟着静岚进了房间,苏公馆的陈设和她走之前并无什么大的变化,只是拉上了厚重的窗帘,透不进一丝光线。
无双见她蹙了蹙眉头,似乎不解,便道:“老爷这段日子的脾气愈来愈怪,总是担心有人会暗杀他,所以才在家里拉上了这么厚的窗帘。”
她点了点头,无双在书房门口站定了下来,突然转头看着她,舒了一口气,像是缓解了什么,这才帮她扣了扣书房的门。
良久,屋内才传来低沉又沧桑的声音,“请进。”
苏幕遮蹙了蹙眉头,父亲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闷了。她推开房门,一股浓重的芸香味扑面而来,整个房间昏暗得可怕,地上是前朝花瓶的碎片,红木书桌上摆放着一个奇怪的塑像,青面獠牙,好像冲着她能发出低吼一般。
苏南城缓缓抬了眸,只听房门被轻轻地扣了上来。
“幕儿,你回来了。”
出乎她所料,苏南城一脸平静,没有半分表情的起伏。她愣了愣,忙缓缓答了一句,是。
苏南城突然冷冷一笑,拿起手边的茶杯,朝她扔了过去。幸好苏幕遮的反应是极快的,侧身一躲,避开了茶杯的攻击。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你还知道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从亲人之口听到这种话更令人难过与愤懑的了。她定定地看着父亲,倔强地昂着下颌。
苏南城起了身来,目光一片混浊,他缓缓走向他,那隐没在黑暗之中的容颜便也逐渐清晰了起来。
苏幕遮怔了怔,发现父亲老了不止十岁的模样。
她吸了吸鼻子,冷哼一声,“是啊,我没死在外面,让你费心了。”
苏南城扬起手来,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巴掌便扇了下来,打在她左侧的脸颊上。父亲是断掌,力道极大,她有些承受不住,连忙扶住了门的把手。
这几日本来就没有休息好,再加上因为孩子流产而导致的身体虚弱,她的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即使很用劲地扶着把手,身体仍然不自觉地向后仰了过去,而意识也狠狠抽离,她只觉得后脑勺触到了冰凉的地面,痛不欲生。
“幕儿?!”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隐隐约约间,好像有人将她抱到了她的卧室,她的卧室没有变过陈设,依旧是熟悉的味道,让她无比安心。
她躺在绵软的床榻上,眼睛睁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只看见一个戴了口罩的医生正在竭力与她说着什么。可是她的眼皮实在太重了,没有办法承受住,便缓缓地闭了上来,只感到针头插入了她的血管,一股清凉感随着她的血液循环了起来。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苏南城焦急地问道,他现在非常后悔自己刚才的那一巴掌,真恨不得拿枪毙了自己。
医生摇了摇头,“苏三小姐的身体情况非常不好,寒气入侵了她的体内,这阵子她大概也没怎么吃东西,再加上孩子流产给她造成的伤害十分严重,她之前好的身体底子如今都已经消磨光了,她的身体异常虚弱,可能要静养个半年一年,才能稍稍恢复元气。”
苏南城怔了怔,医生叹了一口气,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知怎地,他突然哭了出来。他想起了自己做的事情,内心竟产生了一种后怕。
当时他找人去慕公馆暗杀慕止然,并没有明确下达要保护苏幕遮的命令,万一那些人真的得手了呢……
后来他举发了慕止然装昏,更是由此引出了慕止然设计炸毁日本高官军车的事件,若是当时幕儿没有被苏莱归给掳走,幕儿会不会和慕止然一起被关进牢里,当成同伙,以致丧命?
那时候他的心被黑暗的猛兽给吞噬了,所有的爱变成了恨,他将对妙兮的求不得,对欧阳华的妒忌全部转移到了苏幕遮的身上,却没有注意到苏幕遮是一直尊敬着他,爱着他的。
他看着女儿极度憔悴和苍白的容颜,想起了小时候牵着她的手,她还走不稳路的时候。想起了她牙牙学语,最后终于叫出来一声“爸爸”的时候。那时候他是多么得满足与幸福,幕儿说得没错,舟氏说得没错,是他自己陷在了过去无法自拔,是他自己亲手将这一切葬送了。
床上的苏幕遮缓缓睁开了眸子,目光格外滢亮。他心中一怔,赶忙凑上前,问道:“幕儿,好些了吗?刚才……刚才对不起。”
苏幕遮愣了愣,她终于从父亲的面上看见了平和与淡定,她终于知道父亲已经走出了当年的困局。
她盈盈一笑,摇了摇头,“父女之间说什么对不起对得起呢?”
苏南城愣了愣,定定地看着她,她偏了偏头,仿佛那些苦难在她身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悲伤也没有在她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苏南城突然觉得,自己的女儿竟是这样得不同,这样得淡然又平静。
“你的母亲……妙兮若是在的话,知道了今天一定很高兴。”苏南城叹了一口气,“幕儿,我想通了,好像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东西通透了。我的人生已经被我弄得一团糟了,现在想明白也不算太晚,还有回旋的余地,今后我们要好好过生活了。”
“是啊,我们要好好过生活了。”
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掌,父亲的手掌一如儿时印象中那样宽大有力,父亲面上的笑容愈发和蔼与顺遂,眸光中的戾气消逝了一大半。
“爸爸,姨娘她替我在慕止峰那里做了人质,等到她回来了,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其实她都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姨娘是真心对你好。”
她说的话他何尝不知道呢?舟氏是怕他后悔,所以去替他救了苏幕遮。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之前是我太执拗了,如果我答应了慕止峰的条件,她也就不用去了。”
苏幕遮默了默,方才道:“不过慕止峰这次是打算跑路的了,我看他是不会对姨娘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父女两人难得交心的谈话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
苏南城皱了皱眉头,不太情愿地应了一声,“请进。”
无双推门进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着。苏幕遮微微侧目,看向了窗外,草地上竟然冒出了一层绒绒的绿色,晚风摇曳着,车辆左转右拐。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使得她不愿意看无双。
“你有什么要紧事吗?”苏南城皱眉问道。
无双抿了抿唇,眼泪突然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喷发而出。苏南城有一瞬间的莫名其妙,但下一秒便条件反射似的要去搂她。
“老爷……老爷……夫人她……”
无双跪立在地上,泣不成声,吱吱呀呀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苏幕遮心里着急,白皙的小手支撑起身体。
“姨娘她怎么了?!”
无双哭得不能自已,短时间说不了话。苏南城心急如焚,见无双手里拿着一份报纸,便忙拿过来看着。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却也是承受不住了的,报纸倏地一下掉落在地面上,明明没有重量的纸张,却如沉重的石块一般,落了下去,在所有人的心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苏幕遮拔掉了吊针,从病床上跳了下来,伸手捡起报纸,开头一行大大的黑体字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渡口发生争执,七八名旅客死于日军之手》
她心头猛地一跳,开始翻看人员名单,开头一行是慕止峰以及他手下的几个马仔,还有琳琪……
她闭了闭眼睛,继续看了下去,下一行的头一个便是苏舟清。清是舟氏的名字,后来舟氏嫁给父亲以后,就在“舟”前冠上了夫姓。
她不可置信地摩挲着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完全确定这不是梦靥,才抬了眸子。
父亲已经支撑不住,扶着她的书桌,浑身颤抖得厉害。由于父亲背对着她,致使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留声机里播放着舟氏自己灌录的昆曲,偶尔还有嘈杂的噪声,以前他曾开玩笑地说过,她的歌声如黄鹂鸟,而周围的噪音是虫子在给她伴唱,舟氏回眸一笑,如画中的美人,娇艳又明媚。
“关掉!”
他突然大吼一声,把苏幕遮和无双吓了一跳,好在无双反应了过来,慌忙起身,关掉了留声机。
“爸爸……”苏幕遮走到他的身边,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她的心里现在也十分难受,闷闷的,喘不过气。
苏南城颓然地松开了手,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灵魂一般,喃喃自语着。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苏幕遮摇了摇头,慌忙握住他的胳膊。可苏南城状如疯癫,口中依旧振振有词。
“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的狭隘和自私,她根本就不会和慕止峰去那个地方,是我害了她啊!谁都是我害的!妙兮是,舟儿也是!”
还没等苏幕遮阻止,就见他抓起桌上的花瓶摔碎,拿起了碎裂的瓷片,冲着自己的脉搏割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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