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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一片混乱。人们面面相觑，心思阴沉，被这个少女的话震住了。
董太后细细地瞩目打量她，震惊之余心里隐隐有些赞赏。她看着这个平静如水的女子都多了些欣赏情绪了。这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尽可能地去争取身份，一发现形势逆转，又坦荡大方得放弃荣华富贵，只求一条安稳性命。进可攻，退可守，做事做人都做得宽容大方不招人烦。皇宫有天底下最美貌最聪明的女子，都有着积极坚韧的进取心，争奇斗艳的权谋和野心，却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豁达、轻易得放弃了太子妃之位。要知道，男人和身份就是后宫女人的命根儿啊。是全天底下女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她就如此轻易放手了。
她是一个真正心胸开阔，性格洒脱，能容人容事，内心赤诚的女人。可惜……命不好！活生生得搅进了四方争权争锋的节骨眼里。是天生没福份做皇后吧。
崔悯却忍不住眼睛放光，紧紧地盯着她。直觉得这番话说到了他心坎里了。他一直都喜欢这女子，爱着她的音容相貌性情心态，却也没有觉得她看他看得如此深刻。
她明白，以‘事实’来审判的案子也有着无法避免的漏洞。她懂得了真相与公平的界限在哪儿了。
当年崔悯以自己的判断力判定明前是范瑛，后雨前要求翻案。他做为刑官，是该坚持他原先的审判过程，还是该维护审判的结果“真相与公平”去同意雨前翻案，还帮助套出李氏的实话呢？是要维护这审判过程的虚荣，还是要维护审判的目的“公平”呢？这是一个两难的争议。崔悯选择了站在了真相公平这一边，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弥补审案过程的漏洞，而不是做执行审判的简单工具。他坚持了寻求真相正义，为此得罪了爱的人。
今日一席话，她从法理上理解了崔悯去翻案，从情理上她心里受了伤，被他伤害了。但她的话还是证明了她理解了他的。崔悯的心狂跳着。忽然觉得在这个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到如此理解他，看懂他内心的女人了。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同样的人了。
御书房里的清流大臣们脸上都带着狂喜和震奋。人们相互窃窃私语着。这女子也明白了，这案子要由皇上和董太后决策了。注定要由清流大臣和太后占上风了。没有证据，没有验证新证据的标准，注定就是个糊涂案，大明朝皇后注定不可能是这种身份存疑的女人。有两个心地纯厚的大臣，想到了范勉禁不住心生愧疚。范勉是清流魁首之一，是他们原先共讨宦党的同僚。他怒斥宦党、在战场上尽忠而死，为清流儒家增添了极大的光彩。没想到他死后，他们却和宦党的主子两宫太后，联起手来阻止他的遗女当皇后。这太不仁义了。
只可惜，人死茶凉。他的“女儿”又身存疑点，被人咬得死死的。他们与范勉的同僚香火情也比不上与代宗父子争权夺势更重要啊。他们也只能牺牲范瑛了。谁让她小时候被人拐走，成了一生的污点。
太子朱原显和杨皇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木楞楞得看着这场面。面色阴沉木然不语，仿佛被现场震撼得说不出话。朱原显漆黑如墨的眼睛在明前、雨前身上来回转动着，眼神凶顽，紧咬牙关，面部绷得紧紧的。似乎这一瞬间已过了千时万刻，再回头已经是百年身了！他沉默下，便要挺身站起说话。代宗冰冷的眼神锐利地扫来，向他暗中摇头，令他不要说话。太子选妃，是他父皇母后、朝廷大臣、和两宫皇太后做主的事。他本人说话，只能更激起大臣和太后们的反感和恶意。
在这里，太子的个人意见、用皇帝的权势压迫，和出莽招杀人都只能是万古昏君干的事，与事无补。
朱原显万般无奈，忽然回头直直地看向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眼光里充满了愧疚和哀求。杨皇后看着他，只觉得心神俱碎。她须臾间向儿子含笑点头。
杨皇后盯着御书房沉默了下，便主动说话了：“这样来看，这还是个很难解决的案子啊。如果案子没有解决法子，自然需要皇上太后们来判决。但现在也并非无解，自然也不用皇上太后决断了。我们只要从两个人中找出真范瑛便成了。我便不信，这两个女孩子就没有一个是真范瑛的，她们之中必有一个是真范瑛。只是我们想复杂了，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复杂了。雨前小姑娘方才不是提出了‘怕水’的新证据吗？只要能证实‘怕水’是不是幼年范瑛的特征就能解决此案了。只是现在也没有什么‘标准’来验证怕水就是范瑛纪年的特征。就像明前小姑娘说的缺乏一个验证证据的标准。但这里还有个小问题。”
杨皇后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睛安慰性地看看儿子，轻声细气却语气坚定地道：“雨前幼年怕水的证明，与我的事无关。我的瘫症是多年前因病落下的，并非与江河湖泊有关。雨前小姑娘想多了。诸位也别想多了。这个证据不对。”
众人齐齐地看去，神色大变。雨前也霎时间变得面孔煞白。代宗也诧异地拧着浓眉看向妻子。小梁王也微微吃惊得看着母亲，像是未料到母亲会这么说。明前惊讶得仰起头，眼眸微闪，嘴唇微颤，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险些夺眶而出。她今日在这里受尽了疑心、指责、蔑视和取笑嘲笑，在大明群臣面前被他们评头论足地辨别真假，丢尽了人。都未曾使她落下一滴泪。杨皇后的一句话却令她几乎哭了出来。
杨皇后没有看众人，淡然地道：“雨前小姑娘的证据不存在。而明前经过了崔悯审案；经过了范丞相和王夫人的认可；最后她的养娘李氏临死前也未改过口供……连过了三关，足以证明她就是真范瑛了。‘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没有任何证据她是假的，仅仅因为别人的怀疑，为什么还要往假里审她呢？这不是吹毛求疵、舍本逐末吗？！我们不能为了疑点而故意寻找疑点啊。我认为明前小姑娘就是范瑛，就是我早定下婚事的儿媳妇。别再猜疑伤了忠臣烈士的心。”
御书房一片沉默了。群臣们纵有不甘也说不出话。这位杨皇后貌似温柔，张口却极狠辣。一口就封住了雨前怕水与她有关的路子。她说得犀利有理。如果两人中必有一人是范瑛，明前无疑于最接近真相的。
清流大臣们气急交加，看向了董太后。难道就这样虎头蛇尾得让太子选的小女娃做皇后了？这满京城的旧门阀大臣们该怎么办啊？辖制不住北疆来的皇帝，以后更无话语权了。
董太后心中暗叹，脸上不透颜色。粉嫩的面容微微舒展，摇着头微笑了：“皇后勿急。这样还是不太妥当。这又不是寻找小物件。两物件中必有一个是真的，一个不是，另一个是的可能性就大了些。这是寻人啊，哪怕像得再多，也有一分、两分假的嫌疑啊。不能一方可能性多些，一方可能性少些，就选多的当真的。这不是多少的问题，是全部的问题。一个人要么是全部是真的，要么全是假的，容不得一丝一毫假。普通的小老百姓家娶个村里街坊上的媳妇，还要求身家清白呢。更何况我们大明皇家要娶的天子之妻。只要有一分可能性是假的，就全部是假的！就是个大隐患，就有可能闹出令皇族蒙羞的大笑话。我做为太后，久掌后宫，也是现今皇上的长辈，比你们略懂多了些迎来送往、人情交际的经验，就自然做事不能留下一丝隐患。不能让有一分虚假嫌疑的人进后宫。”
王太后也适时得插嘴了：“是啊。姐姐说得对。我也赞同董太后的意思。皇帝选新妇可不能有一丝马虎。这不是比谁的可能性大，就让谁做太子妃。而是她必须是千真万确的范瑛，才能做我大明天子的天子之妻。”
人们的脸色又变了。
清流大臣们面带喜色，齐声赞同！
太子朱原显的脸色极难看，差点暴跳如雷。杨皇后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准他发作。她的面色也很难看。董太后的话说得极重，已经摆明了不打算要有一分疑点的“范瑛”做皇后了。不论这两人谁是范瑛，都会有疑点，都很难过太后这一关。杨皇后万般无奈地看向丈夫。
代宗心疼得回护妻子了，分别劝慰妻子和太后几句。但是他话锋一转，马上引荐了两位东察公主给太后群臣。话里隐隐带着如果太后想退掉两位不合格的范瑛做皇后，就必须赞同他相中的东察公主。两位蒙古公主大喜。小梁王却气得面如黑炭，如果不是杨皇后苦苦哀求着拉着他，就一把掀了大书案。这是什么事啊。
清流大臣们哪能同意呢。大臣们立刻转向攻击蒙古人粗蛮有野心，大明汉室江山的太子怎么能娶蛮夷女子为妻？东察公主们在旁边听着，脸上勉强带着笑，心里已恨得想要提鞭一鞭打死了这些迂腐老臣了。连代宗都很宠爱她们，这些老腐朽东西还敢嘲讽她们。等她们当上了皇后，会好好收拾他们的。把这些尸位素餐的“老不死的”通通五马分尸了。
御书房里争吵声嘈杂，几派人马相互争执着。谁也不愿意让步。时间急速地向前流淌着。这群大明最精明的皇上、皇太后、太子，皇后，和大臣命妇们各执已见缠斗不休。
***
崔悯盯着室内这种乱相。看到董太后和皇上几乎翻脸，就要强行按自己的意愿审决案子了。忽然朗声道：“皇上，太后娘娘，先等等。臣还有话说。”
人们仿佛才想起了他。纷纷回头看他。这时候人们也没有心情听他说话了。一颗心都放在了怎么样合纵连横，怎么样击败敌人谋取最大的利益。一定要夺得这个皇后之位。这时可容不得半点退让，这可是划分未来大明朝五十年春秋的权势利益的大事。皇后与董王太后，代宗与清流大臣，四方人马都面孔阴沉看向崔悯。
崔悯朗声说：“如果皇上太后暂时无法处置的话，臣还有一个提议报给皇上。”
还不赶快说！人们没好气得盯他一眼。
崔悯沉默了下，才迟疑地说：“我还有半个人证，可以提供下证明。只是不知道他的证词是否能用。”
什么？！一瞬间所有人的面孔都变得精彩万分。董太后勃然大怒，冷笑道：“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证，还有半个？你怎么不早说？”
皇上、太子和杨皇后和满堂的大臣命妇们也又惊又怒得怒视着他。
崔悯静静地等众人发完怒，才郑重地跪地禀告说：“因为这人已经受了重伤，濒临死亡。我已经审问了多次，用尽了东厂的重刑和各种计策，威胁利诱他都无法问出口供。他几乎已经是废人，也没有一句证词。我才不敢轻易地提起此人。但是，现在看到两宫太后和皇上如此为难，大人们都各有主张，不知道如何处理这案子。我只好把死马当做活马医，暂且把他拿出来对皇上太后讲讲，也许皇上太后有法子从他身上得出结论。”
人人横眉立目地瞪着他，面目狰狞，眼光激烈地几乎吞了他。这混帐东西在说什么话啊？
崔悯平淡以极地道：“臣在北疆耽误了这么久时间，还受了一点小伤，就是为了找到他。老天垂怜，臣幸不辱命，终于抓住了萧五，并把他秘密带回了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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