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第13纪(圣心纪),第98年,十一月十六日,晴。
我叫全福,是天阳万盛街南市口安来居客栈的一名伙计。
咱这样的穷苦人,名字取得越好,命越贱。还活着的时候,迷迷糊糊十六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以为到了玄天界就能享福,唉,还不是一样任人糟贱的命!
前几天,店里来了个凶神恶煞的龙大爷,闹得大伙儿人心惶惶。今天一大早,又来三个年轻男女,看他们男的俊女的俏,说话也像是读过书的,身上揣着大叠的银票,可偏偏邋遢得跟叫化子一样。
这还不算啥,一转头,全天阳最势利最烧钱的‘锦华阁’和‘沁玉池”居然派了十几号人上门伺候他们。掌柜的说,这样的客人得罪不得,那行!合该我们等着遭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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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个市集吧,我们……我们是怎么来的这儿?”白玉郎头脑兀自混沌着,提了执笛的手轻磕脑壳道。
“是啊,这是什么地方!民风这般刁悍!”陆少秋懊恼地摘掉刘海边拖挂的一丝菜梗捋着自己衣衫四顾张望:“小君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会不会走散了?”
“小流星,我们去那边找找吧,我总觉得,这个地方让我很不舒服……”上官云凤不时躲闪着往来商贩的菜担果框独轮小车,羞窘得无所适从。白玉郎也被阵阵禽鱼蔬果的咸腥气熏得心浮气躁。
三人钻进北角小巷,循着人声拐了两个弯,抬头竟是到了巷口大街。
街道南北走向,宽逾三丈,叉弄拐道无数。两侧店铺连绵招幡林立,青石驰马,彩绘碑楼,往来行客神色悠闲,衣饰华丽。整一隅街景看来,兴荣之象不亚千年帝都洛阳城。
“唉,‘万盛街南市’?这块街碑,用的居然是这么古老的圆篆?”陆少秋望着不远处一座一人高的青石街碑惊诧了阵。
“那里好像是座客栈,我们去问问门口小二哥吧。”云凤指住了街碑后面一座门庭敞亮的“安来居”客栈。
两个打杂小厮正懒散地打扫着门廊。晨阳力微,衬着二人的惺松睡眼。
抬头间三个神情迷惘衣裳坑脏的陌生客已到了眼前。
“去去去!要饭的一边儿去!一大早的,寻什么晦气!”矮个小厮全福顿顿手中扫帚,烦恶地冲上来。
“这位小哥,我们不是要饭的。”云凤慌忙退了一步:“我们想请问你,有没有见着一个穿淡紫色衣裳的姑娘?比我高一半头,鹅蛋脸儿,清清瘦瘦的……”
全福不耐地撇嘴打量云凤:“客官,小店只管客人吃住,不管打听人面儿。你们三位若是------”
“我们要打尖!”白玉郎见他好不识礼,拦上前冷声道:“马上替我们腾出三间客房!”
全福一愣,这三个雏儿衣裳坑脏浑身恶臭,但衣饰华美气度不凡,一时也吃不准是哪路神仙。
“怎么?还怕我们付不起银子?”白玉郎微微凝目,周身一股迫人气势漾开。
全福也是经了世面的,立时化作点头哈腰的热切模样将三人引进店堂。
三人本无打尖的主意,势下情形,先洗换小歇一下倒也不坏。
进得店堂,好一个高阔堂皇的所在!炫彩雕梁,琉璃嵌的水青平綦,似为前朝宋时的古迹。四根金漆九龙盘云椽柱足有两围粗,八套一色的棕红漆铁力木桌椅,雕纹竹筷筒。
堂门向正南,东西两面各倚壁树起一架高阔的花梨木蓄物格柜,几件瓷玩古董错落摆放,更添得几分雅趣。
全福趋到北首柜台内,朝个四五十岁贾士打扮的黑胖掌柜窃语得几句,掌柜偷偷抬眼瞅了三人几眼,向西侧的楼梯挥挥手。全福会意,引三人上了楼。
客楼布局三层四合,架梯东西两分。共有“天,地,人,和”四厢,每厢座房四间,中间各有敞厅供客用膳小坐。
全福径直将三人引向二楼南面地字厢,哈腰笑道:“您三位运气好,原先住这厢的客人昨晚刚走。除了左边一号房,正好有三间空房,已经收拾干净了。”说着已来到了中间的敞厅,指着左边一号房小声道:
“客倌,不是小的没知会您,那边一号房住的是个粗野人,凶神恶煞,你们三位可得慎着些,别招惹他,昨天就有五六个汉子被他撂倒在楼下大堂里,可吓人了!”
他一脸的战兢,边说着已推开了二号房的门:“小的可不敢问你们几位谁住这儿,姑娘可是万万不成的。”
玉郎正漫不经心从楼栏俯瞰整个店堂,闻听此言回头来微一冷笑:“我今天就住这间了,小流星,你带云凤去右边吧。”
“啊,小店的客房布局都大不离,客倌你们有什么需要添置的,就支应小人一声。”全福见玉郎接了这烫手山芋,松了口气,忙引他们进屋察看。
厢房不大,除了桌椅床几等必用家什,西首还有口供客人存放物品的红漆架箱,床被器具都还算洁净。
“很好,你叫人马上送够开水来,我们要先梳洗一下,呆会儿整治你们店里的上好酒菜摆一桌来。”白玉郎边说着伸手到怀襟中掏摸:“另外,去成衣铺买几身像样的衣裳来,越素净越好,银子-----”
他说到此,突得脸色讶异,从怀襟中摸出一叠厚厚的对折票纸来,嘀咕道:“这---这是什么?”
出现在他掌中的赫然是一叠崭新百两数额的红印冥钱,可乍一看那票面画章却又稍有不同。
“哈哈,你该不是揣了烧给你爹娘的冥票来买衣裳吧?”陆少秋笑着掏向自己的口袋道:“还是先用我的吧,我身上还有几十----”
说到此嘎然止住,满脸泛青地也从怀襟里也掏出一大叠冥票。
“这是怎么回事儿?”两人同声惊呼道。
云凤自陆少秋身后见得那冥票画样,脑中蓦地闪电般掠过几幅图景,身子不意地晃了晃。
“嘿嘿,错不了错不了!你们看,上头清清楚楚是天阳‘恒通钱庄’的画章,在天阳就认这号最是牢靠!”
三人怔愕间,全福已嬉笑着从陆少秋手里“抢”过他昏噩中递来的数张冥票,转手揣进怀里:“几位先歇着,你们吩咐的小的马上去办!”他边说边退,一溜烟的跑了。
白玉郎低头翻看手中冥票:“奇怪了,这地方,真的就使这样的银票?”
“是啊,这怎么看怎么像冥钱,是谁放我们身上的呢?”陆少秋乍一回头,见到脸色惨白双目出神的云凤:“云凤,你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过什么东西……可想下去就头痛得厉害,像是忘记了很多事情。”
白玉郎也有同感,三人正自疑惑,楼梯口噪声大作,几个卒工抬了三个大木澡桶上楼来,竟还是新伐的冬青木,漆得油亮喷香。
其后随了七八个手捧托盘锦盒的年轻姑娘,个个妆扮得娇俏可人。为首的手上端着一个精美妆盒和大大小小几个瓶罐,其余的托盘上也俱是上等绒绸锦缎裁制的衣裳,还有一袭雪白的貂绒披风。
整列队伍乍眼看来,倒有如哪家送嫁的仪仗,引得下楼食早的住客艳羡不已。
全福三两步小跑上来堆笑道:“几位客倌,你们要的衣裳都给送来了。”
陆少秋惊问:“这么快?”
“哦哟,几位爷!你们是贵客!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你们可别拿小的开心了!我这刚一出门,这几位‘锦华阁’和‘沁玉池”的哥哥姐姐们就送来了这些东西,说是有人专叫送这儿来给你们三位的。”
“叫送货的,是什么人?”白玉郎问一位刚放下澡桶的卒夫,那卒夫道:“是一位有钱的老员外。他特地吩咐,说让你们三位放心收下,他只能为你们安排到这儿了,接下来的事,就全仗你们自己了。”
“老员外?”三人一头雾水,说话间沁玉池的卒夫们已将澡桶衣物送至各人房中,不一会儿,厨房送的热水也源源而来。
沁玉池的侍女们开始在各房中熏洒香料,忙而不乱,将一众看客羡煞。
少顷,侍立外廊的几个文静女子将云凤引入备下了胭脂首饰的三号房,为其试罢水温洒了玫瑰花瓣,留下一应梳洗用具,退身出来;
白玉郎刚进到二号房中,便闻得熟悉的九叶兰草清香,他自小喜欢在浸过九叶兰的浴水中洗浴,这习惯除了梦蟾宫人,外人绝不知悉。
他狐疑顿起,坦身坐在几边观察众女举动,竟见她们的规行矩止皆出自梦蟾宫的调教,心中更感惊异。
一名领头模样的黄衣女子向他施了一礼道:“公子,一切都安置妥当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敢问几位姐姐,何以知道这些规置?”
“是昨夜来锦华阁的老员外特地交代的,他说若不照这些规矩办,公子您会怪罪的。”女子眼中清光漾动,倒不似言谎。
白玉郎一笑道:“既如此,多谢几位了,你们请回吧。”女子点头答允,领着一众姐妹退出房去。
白玉郎心中满是惊惑,暂时也不得头绪。
那边陆少秋房内,四个美貌侍女一见他进来,便嬉笑着围上来大献殷勤,一个扯他衣裳、一个为他解襟、一个要替他揉肩、一个说为他搓背。
陆少秋出身“东文”礼教世家,几时遇到过这等景象,直吓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不住向她们作揖求告,请她们莫要如此。
姑娘们不依不饶,追着他绕桌捉起了迷藏,好不容易耍得倦累了,这才相视点头,一溜烟出了房去。
陆少秋惊魂甫定地大喘粗气,一边愤愤然除去身上衣衫入了浴,一边也不禁想着这一连串的怪事。奈何始终记不得自己何以到了此地,何以不见了连小君的踪影。越想思绪越乱,索性把头往水里一埋,什么都不去想了。
过得晌午,楼下店堂陆续来了用膳的客人,南腔北调聒噪声动。
白玉郎整饰完毕拉开房门,立时便有侍立在外的侍女卒夫将房内杂物清理下去。不一会儿,全福上前来,看着他一身素白的锦绒缎袍,犹豫了半晌,小心道:
“客倌,您三位还真是有心,很少有人敢这样为自己着孝的,这在天阳可忌讳着呢!”
“为人子女,为过世的父母亲人着孝是应该的。”白玉郎漫不经心扫视着楼下大堂。
全福一惊:“这么说来,公子的亲人也有到了此地的?”
白玉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转头问道:“我那两位朋友呢?”
“哦,他们正在厢厅等您呢,您这边请。”
白玉郎随他来到中厢堂厅,原先平平无奇的榉木方桌已铺了素洁的细花桌布,东面坐着一身淡灰间白混绒缎袄的陆少秋,其对面坐着一位青丝松挽,髻插一枝白玉兰簪花,肩披雪白貂裘的美貌女子,正是上官云凤。
且见她初浴的脸额白晰中隐透胭脂粉晕,雪白的貂绒细丝在晨风中拂抚着她披散肩头的几缕湿发,樱唇欲血,娴静中半含着淡薄的倦怠,直如一枝歇雨的茉莉。
白玉郎从未见得一身雪白的云凤竟有如此脱俗清丽,只怕广寒月殿的嫦娥仙子也不过如此,不禁看得呆了。
“你可真比大姑娘还磨蹭,这会儿才来!”陆少秋见他到来,打趣他道。
“不怕你们笑话,在家里自来有人伺候,自己料理琐碎,还真有些不习惯的。”
“哈哈,迟到的就罚酒!”陆少秋起身来摆了三个杯子到他座前,又殷勤的给他递筷摆盏,兴奋叫道:“你绝对想不到,这小地方有这般阔绰。那小二说了,只要有银子,川鲁苏粤、汾绍曲贡,什么样的酒菜都能给做!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每样都叫了些,来来,先罚你三大杯!”
白玉郎洗梳完毕疲意已消,见得这满桌佳肴大是畅快,笑道:“杯子怎够尽兴?要喝就用大碗!”
陆少秋大声叫好。当下叫全福换了盆碗上来。白玉郎酒来碗干,一气儿喝下三碗五粮曲。陆少秋也不示弱,启开一坛女儿红便招呼玉郎整治起来。二人喝得兴高,将桌上各种瓶器的酒水轮个儿尝了个遍。
云凤知他二人酒量甚豪,怕他们拼起酒来喝得昏天暗地殆误了正事,正想着该如何劝解,楼下忽闻“当”的一声,有人猛拍桌板,一个沉闷无调的男人声音喝道:“小二,还不上酒菜来?”
一会儿便听另一小厮田六儿慌乱的应答声,跟着碗筷上桌声、碟盘碰撞声响成一片。
“小二哥,那是什么人哪?”云凤见身旁侍立的全福神色慌张,随口问道。
“就是住一号房的龙大爷!”全福小声道:“他已经赖在店里五六天了,每天只吃饭睡觉的时候回来,也不知是干什么的。白吃白住不说,还打了客人骂掌柜,凶悍得很!”
“居然还有这等无赖!太猖狂了!我去替你讨酒钱!”陆少秋酒过半酣,气血正旺,听其言不觉起了侠义之心,愤然便要离座,被全福一把拉住。
“这位爷!您可千万别去,那龙大爷身上是带着银两的,可就是不肯给!掌柜的吩咐了,可不能吃罪这样的客人,他若生了气,掀店走人,小店可找谁去呀~~”
这本是生意人的无奈,陆少秋听得急怒,那小二却一脸惊惶不住地求告,就差没跪下了。
上官云凤劝道:“小流星,先看看再说,切莫好心帮倒忙,让这小二哥为难了。”
陆少秋这几日心头郁闷,回身来一屁股坐下,猛吞下一大杯酒道:“为什么这世上有这许多不平之事,却是人想管都管不得的!”
“呵,本就是不平之人世,又如何求得事事公平?”白玉郎惨笑举杯。
两人慨叹得一会,酒兴索然。
陆少秋叫过全福道:“小二哥,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事儿?”
“大爷,您一定又问那紫衣姑娘的事,小的是真的不知道啊。”
“不,我是想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玄天界,天阳啊。”全福不假思索地答道。
“天阳是属哪个州县治下,离宋州城有多远?”白玉郎插问道。
“宋州?”那小厮瞪大了眼茫然一呆,忽而双目现出一丝同病相怜之色,小声嘀咕道:“敢情你们同我一样,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死的?”
“小二哥,你刚才在说什……”
“哐啷啷啷~”楼下一连串盏碟落地声生生截断了云凤的问话。人声惊噪,哄乱得一片,听响动似是有人掀翻了桌子。
“看来今天,真有闲事要管了。”白玉郎皱眉慢慢放下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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